"曾经有人要过这团金线的!"我伸手拉住冰鳍,"在很多的眼睛里的那个人也要过金线!然后白凤仙的味道变得那么浓,我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冰鳍瞪了我一眼,放弃似的咋舌--这下什么也被我说出来了。不再迂回委蛇的冰鳍用少年罕有的目光冷冷注视着千寸:"我说......千寸师傅,这个家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难道你们碰见绮目了......不可能!"绫罗户末裔本来就血色不良的脸色更苍白了,他张皇的看看屋外,又为难的看看我握线团的手,突然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转身就向屋外跑。 我和冰鳍不明就里,可留在满是灰尘的仓库里也不是个事儿,所以只能跟着他出去,新月淡薄的光越过檐廊,洒在槛外的离离秋草上,那是再普通不过的庭院,没有肆意蔓延的茅草,也没有浓香馥郁的白凤仙,只有庭树得黝黑影子,被拖长了斜斜的画在地面上...... 我渐渐放慢了脚步--这,究竟是不是我记忆中的庭院啊?虽然格局和布置相似,但却始终让我觉得异样,不是印在记忆残片上那种诡异,而是另一种,另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绮目!绮目你出来!"看起来总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的千寸突然间高喊起来,把站在他身边的我们吓了好大一跳;可他却变本加厉的一边高呼这奇怪的名字,一边豁出去似的撞开旁边的一扇房门。门内寂静无声,没有人回应他变了调的呼唤。 被撞开的门吱呀开合着,月光穿过门扇爬进来,精疲力竭的躺在厚实的大书桌面摊开的画册上,而一边的书架上也摆着许多类似的读物,硬书脊上暗淡的金字闪烁着疲倦的光。冰鳍拿起一本随便翻了翻,发黄的书页边缘已经受潮发霉,染上了灰暗的淡紫色,脆掉的纸上是各种各样的蝴蝶图片,每张图片旁边都写满了一长串咒语似的解说辞,可能是拉丁文吧,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也没兴趣去看的,因为此刻我的注意力被书桌上积满灰尘的像框吸引了-- 拂开浮灰,照片里还相当年轻的千寸和一位少年开心地笑着,两人眉眼有些肖似,尤其是那格外端正的鼻子,不过少年的五官线条比千寸利落很多,充满了意志与活力,感觉上不出几年他就会长成优秀男子的。对于这位少年,我只觉得有说不出的熟悉,不是面容,而是那种无法言传的感觉;冰鳍瞥了一眼照片,也在微微困惑后恍然大悟的睁圆眼睛。错不了,我们见过这个人的--他就是从门口跑出去,迎面撞上冰鳍的"人"啊! "你在大门口撞到的男人,不会就是绮目吧?"我小心翼翼的问冰鳍,可还没等他开口,千寸就挣扎似的摇了摇头:"你们在门口碰见的应该是刚刚离家的舍弟一寻......绮目是......女人......"说到"女人"这两个字时,他的语调里夹杂着怯懦与愧疚的复杂况味。 冰鳍突然发出了和他年龄不称的,意味深长的冷笑声,我这才悟到他刚刚说绫罗户名声不好的缘由--隐约记得有天祖母曾和婶婶这样闲聊说,窦家的兄弟因为某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而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一年前弟弟一寻被逼走,哥哥千寸从此也闭门不出,这使得绫罗户名声一落千丈,很少再有人和他家来往了。祖母还感慨男孩子真难教育,让婶婶当心,千万别让冰鳍也变成这样呢。 "就是传闻的那个女人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冰鳍却还火上浇油的报以冷笑。 "我......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可完全不是那样!" 终于忍无可忍的千寸态度强硬了许多,但依然不敢跟我们对视,"绮目......她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能了解的!" "哦?她难道还是天人不成?"冰鳍饶有趣味的斜睨着绫罗户的末裔,毫不留情的讥笑道。千寸深深的低着头,似乎拼命压抑着,最终决然的用力点头:"是的,是天人!绮目她就是天人!所以......她是不可以和一寻在一起的!" 简直不能想象这种夸张的告白是千寸这年纪的人说出来的!那些老掉牙的传说,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会当真,更何况千寸这样的成年人。然而这一次,我没有多嘴冰鳍也没有笑--因为千寸是认真的,谁都看得出来,他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是认真的! "绮目是一寻带回来的,就在一年前的今天,她穿着织金的黑纱衣,你知道吗,整件衣服上那么多繁复华丽的花纹,从头到尾都是一根金线织出来的!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绫罗,却从来没看过这么惊人的织物。"千寸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嘶哑了,他应该可以成为优秀的师匠吧--即使时隔这么久,看见梦幻织物的狂喜依然燃烧在他眼中,然而这狂喜很快就因为沮丧而破碎了,"我早就应该料到,美到这种程度是不好的......可一寻被迷住了,他抽走了这衣服上的金线!说只要那件衣服不完整,绮目就得永远留下来,哪儿也去不了......" 千寸的话让我和冰鳍惊讶的对看一眼--这不会是真的吧,难道绫罗户的一寻,像蛮横的渔夫白龙那样,捕捉了所谓的"天人"! 就像传说所言,织女也好,赫映姬也好,沙恭达罗也好,羽衣是她们与天界沟通的浮桥,人间的男子只要藏起天人的羽衣,就能将她留在身边。可这些都是传说啊!根本不存在什么天人,这些传说常数被解读为人类早期不同部落间抢婚风俗的艺术化表述;不过也有人这样理解--羽衣代表了人类和异类之间的契约,人一旦掌握了契约,就能对异类为所欲为...... "我就知道绮目留不得,可我这弟弟从小做事就欠考虑,完全不听我劝,竟然还把绮目锁在书房里!我只能把他赶出家门,乘他不在时补好纱衣让绮目走。可一寻被迷了心窍,居然把那根金线藏到不知什么地方!"千寸说着,指着我的手叹了口气,:"这就是这团线,还好你们把它找出来了!" 我刚刚就在怀疑了:金线是被一寻抽走的,而我们在大门口碰见的那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金线塞给了冰鳍,而那个"人"应该就是相片里的一寻,那么,一寻他可能已经...... 我转头看着冰鳍,此刻他全然不动声色,竟有闲情拿起桌上的书本:"很漂亮的书啊......" 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扯到这不相干的蝴蝶图册上,千寸有些困惑的说:"那是我弟弟以前最喜欢的书,他还喜欢捉一些回来做个标本什么的。我也时常看看,虽然不懂,却可以从图片上找到织绫的灵感。可是现在......他连这些也不要了......" "他不是不要了!是想要也没法要吧......"冰鳍顺手把书丢在桌上,激起很大一阵灰尘,他的语调比动作更轻率,轻率得伤人--"我不知道......死人还要这些书干什么!" "你说什么?"千寸第一次怒吼起来,他一把揪住冰鳍的领口。冰鳍毫不退缩的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千寸师傅,你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矛盾吗?你织补那件纱衣是为了赶走绮目吧,那为什么要让一寻离家呢?你不怕绮目又能自由行动,继续去迷惑你的弟弟吗?" 千寸停住了动作,结结巴巴的想辩解什么。冰鳍的冷笑更深了,他皱着眉头眯起眼睛,毫不留情的打断千寸的话:"火翼说曾有人向我们要过金线的,那个人就是绮目吧--她想自由,她想离开这束缚她的地方!其实把她锁在书房里的人是你对不对?想独占金线把她绑在身边的人是你对不对?被那种不祥之美迷惑的人,应该不止一寻!" 不顾对方的慌乱,冰鳍慢慢掰开千寸的手指,语调更加尖锐:"什么天人,天仙也好妖魅也好,都是异类而已!被异类迷住,不顾手足之情同胞相残的例子,多得去了......" "不是的!不是你说得那样!我不敢看绮目!一寻带她回来的那一天,我都不敢看她第二眼......"被逼急了的千寸连手都没处放了,那抽搐的指尖终于揪紧了柔软的额发,"我承认有私心,我想永远独占那件纱衣!如果能掌握那种技艺,用一根金线织成满幅花纹,付出什么我都愿意!可只有一寻不可以......如果代价是一寻的话,我宁可什么也不要!" 千寸和冰鳍的争辩是那么激烈,以至于祖母那件玉虫色旗袍和蝴蝶图册一起,落在满是灰尘的书桌上都没人注意,可这激烈的争辩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罩子隔开一样,听起来那么遥远,因为一种越来越不对劲的感觉正在我心里逐渐蔓延...... 我记得祖母和婶婶的那段议论,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啊;可照千寸所说一寻今天刚被赶出家门,既然如此,他的书桌和画册上为什么积着这么厚的灰尘? 不安在我心里摇曳着,究竟有那里不对呢......这个庭院......这些草木......这片月光......我下意识的走过去捡起那件旗袍,耳旁的嘈杂令我无端的恼火起来--不要再多费口舌了,再不抓紧时间织补的话,我们一定赶不上晚上的团聚的! 晚上的团聚?像被冷水激了一样,我突然抬头看向天空,冷彻的感觉像一块冰沿着脊背缓缓滑下,我大喊着打断那无聊的争论:"千寸先生,今天是什么日子?" 绫罗户的末裔流露出错愕的神色,但很快这表情就被伤感取代了:"七夕啊?可能有点过分吧--明明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我却在逼着别人分开......" 是的,千寸并没有说谎,因为此刻檐外的空中,正悬挂着一轮新月! 一瞬间,冰鳍的脸色也变了,我倒吸一口凉气,断断续续的问道:"千寸师父要紧的活儿,就是拿回金线织补好那件纱衣,让绮目离开吧?" 千寸见我转移了话题,也就放弃似的叹了口气:"你们的活儿我会在中秋前完成的,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所以不用担心。" 哪里来一个多月的时间!现在根本早就过了牛郎织女相会的七夕,今天就是中秋啊,我们就是要赶着在这十五夜天黑之前织补好祖母的旗袍正装! 紧张使我下意识的深深呼吸,可涌入肺里的空气异常混浊厚腻,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庭院里没有风,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丝风! 一切都是那么不对劲--悖时的新月,无风的庭院,还有......白凤仙的香气! 明明没有风,这浓郁的白凤仙的香气是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飘来的呢? "火翼,你的手!"冰鳍突然大叫起来,我低头一看惊出满身冷汗--一团无名之火正从我握成拳头的掌心蔓延开来...... 我慌忙甩手,原本握着的金线团化作小小的火源,曳着长长的尾巴,像陨星一样坠向栏杆外的草丛,庭院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金线!"千寸突然高喊起来,追着那小火团奋不顾身的扑向焰狱。就算我死命的拖住,他的衣服还是燎上了火星,留下了斑斑灼痕,我忙不迭的帮他拍着,心里却疑惑起来--火是从我手中的金线团燃起的,为什么我完全没有灼热的感觉,而且皮肤也好,衣袖也好,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可是我来不及深入思考,因为就在这转眼之间,一切都像谎言一样,霎时改变...... 月亮熄灭了,包围着我们的世界瞬间呈现出它的本来面目--书房也好庭院也好,一切都被那没有温度的冷火烧掉了虚幻的外壳,暴露在我们面前的,只有黑暗那嶙峋的骨骸。火之光与暗之影截然的割裂着这世界,连一点过渡也没有,置身其中,我只能伸手摸索确定自己的位置,可是传达到我指尖的,是那细致而柔韧的熟悉触感--丝之茧!一切都像我和冰鳍碰到千寸前一样,难道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象,我们依然身处于那丝织的牢笼中! 只是现在这牢笼,就快要被火焰吞噬了!千寸站在我们身边,火光将他那困惑的脸映得分外苍白,他一定也像我们一样被这牢笼囚禁,只是幻象的迷惑使他一直未曾发觉! "不管怎么说,离开这里要紧!"冰鳍一把拖住我开始找离开的道路,可是我不敢放开千寸,只怕一松手他又会跑进火里找那团金线去了。我的寡断让冰鳍大为恼火:"这家伙就不必管了,你以为自己能超度亡灵吗?" 亡灵?可这触感并不是虚幻的啊--我的手里明明握着千寸冰冷的指节!我疑惑的回过头确定我拼命拽住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此刻,凄厉的叫声贯穿我耳际,火焰顿时炽烈起来,无数的火团腾空而起,那是一群包围在火焰中的飞鸟,惨叫着扑扇零落的双翅,舍身般地投向那虚无的黑暗。 "真讨厌,你们怎么就弄不明白呢--他是谁也带不走的!"从火焰的那一端飘来某个熟悉的声音,甜腻得象熟透的热带果实,"他是我的,生也好死也好,他是我一个人的!" "绮目!"千寸变了腔调的声音混入那鸟的悲鸣中,随着他的呼唤,群鸟一瞬间全部变成了燃烧的眼睛,在无数零乱而绝望的瞳孔中央,一道黑色的身影,带着蹁跹欲飞的绰约仙姿,远远的出现在火海的彼方...... "留不得的--就是这些眼睛,就是这个家伙!"我正拉着千寸努力劝说,可掌中却突然失去了握住东西的实在感。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我竟清楚地看到我的指尖穿过了那绫罗户末裔的手腕--就像时间之流碰到了礁石的阻碍而变缓,人的身体从实体变为幻影的细节,我一一感受、一一看清...... 从我手中逃脱的千寸一下子投进火海,冷火瞬间淹没了那虚幻的身体,我隐约看见他发疯似的寻找着什么--他是在找金线,他还是放不下那团金线! "绮目!快阻止他!这样他会死......" 我朝着火焰彼岸的人影高喊着,说到这里却突然缄口--"会死的",这话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吧,也许正像冰鳍所说,千寸,早已是亡灵了...... "让他死!这样他就哪儿也去不了了!"像在人耳边吹出的叹息一样,绮目发出了轻柔的笑声,她说得那么残酷,但语调却异常缠绵。 绮目的话语只换来冰鳍毫不动容的冷笑:"我小时候最喜欢听这些故事了--人间的男子藏起天人的羽衣让她回不了天上,那个时候我觉得人类真是聪明。可是现在想起来,也许他们都被天人骗了,千寸就是最好的例子--看看他的下场,谁让他要的不是天人,而是羽衣......" 对于冰鳍裹挟着冰针的讽刺,绮目并没有反驳,猎猎的火风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还不曾完全被我捕捉到,这叹息就已消失在绮目哽噎般的笑声里:"是人类自以为藏起羽衣就能左右天人,真可笑......其实天人何尝看不透这肤浅的伎俩,只不过为了那个人,她情愿付出的,又何止羽衣而已......"隔着火看不见绮目的容颜和神情,但从那绚烂的南国朱槿一般的娇声软语里,我依然可以约略幻想那不可思议的美貌,可是这美貌却是那么空虚的存在,因为对于绮目所爱,爱到不惜一切的那个人而言,她美不美丽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随着绮目的话音,千寸的欢呼突然响起,他从火焰中直起身,挂满火星的金丝从掌心扬起,他找到金线了!可这绫罗户末裔的身体却像融化了一般,变得模糊不清,这渐渐透明的灵体正穿越火焰,向绮目,确切的说应该是向绮目那件无缝的天衣,慢慢靠近...... "你们都看见了吧,这就是真相--我得不到他的心,可只要留住他的人也就够了!"远处绮目的黑色羽衣轻轻挥动,火焰顿时像墙壁一样矗立而起,隔断了我们的视线,淹没了她和千寸的身影,只有那甜美的声音,像即将凋谢的白凤仙的馨香一样,暗暗飘来,"所以请不要再打扰我们了,离开这里别再回来,也别向任何人提起,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一瞬间,火焰的墙壁像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窄缝,一道暗淡的天光从熊熊火焰之间流泻过来,冰鳍不由分说拉起我冲向火海,奔向那光之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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