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我目前的执行状态仍旧不明,这样的数据缺失也并不构成损失。 实际上,我的一切都将取决于博士本人的意愿。身为军方的机密终端机,服从对我来说仍旧是第一位的。 从大厅出去之后,外面的景象就和以前全然不同了。 整个研究中心,如同被安置在绿色丛林中的透明盒子。 那些深浅不一的鲜活绿色,就好象海浪一样的在风里起伏着,在我的头顶,在我的脚下。 十年之前从这里出去,对面就是市政厅。 我脚下所踩的,原本应是纪念广场的所在。 但如今,城区的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茂密的,仿佛没有尽头的丛林。 当我审视中心的轮廓时,这才发现,除了基础和上层结构之外,连外壳也被改建了。 研究中心的顶被改造成了半透明的蛋壳状,是吸光性的材质。 人类总是在做徒劳无益的修改。 我开始更新信息。 并按照林间的指示朝前走去,同时更新路线图。 但我在第三十七个路标处被一个骑兵拦住了。 他在马上俯视着我,声音严厉的对我说道,"Roof博士命令你在此等候。" 他身上那套制服和游击队的极其相似,只是在肩章上略有不同。 我安静的等候着。 以人类的标准来说,这应当是一个英俊且年轻的士兵。 传达完之后,他才皱着眉毛从头到脚的审视了我一番,然后不自觉的按住了腰间佩带的武器,发问道,"你不是自然人?" 我不认为人类拥有可以分辨自然人和非自然人的能力。 但我也不认为我有回答他的义务。 大概是我的漠视有点惹火了他,他似乎想要拔出武器。 身后传来奇怪的声响,年轻的骑兵抬起了头,露出了尊敬的神情,敬礼道:"Roof博士!" 我回头,看到博士骑着类似于脚踏车的工具,气喘吁吁的朝我们冲过来了。 在几乎要撞到我身上的时候,我伸手把住了他的那辆古董脚踏车的把手。 他朝我翻了翻眼睛,然后朝那个士兵抱怨道,"为什么每次轮到我借用就是这种电池都快用完的!" 红头发的骑兵抬了抬帽子,笑嘻嘻的说道:"勤务兵不想您离开中心?" "哈!Leo,你这个小鬼!"他摆摆手。 "您会迷路的。"那个士兵一本正经的说道。 "有了他,就不会了。"他仍旧骑着那辆古董脚踏车,扶住了我的肩膀,自信满满的说道,"他就是我提起的漂亮先生。" 可他说话时,并未看向我。r 我以为提起我时看向我是人类的基本礼貌之一。 "呃,您,我说您,呃,"那个年轻的骑兵虽然俯视我们,却仍旧结结巴巴的红了脸,对着博士说道,"他,他是挺漂亮的,可他不是自然人吧!" 他皱起了眉毛,反问道,"你看得出来?" Leo低下了脑袋,在博士耳边小声问道,"有那么漂亮的自然人吗?" 他笑了笑,并不回答。 他从那辆古董脚踏车上下来,把它推到了我的面前,吩咐道,"你骑,带着我。" 虽然明白应该遵从命令,但为什么是这种奇怪的方式。 我按照他的方式坐在那辆古董脚踏车上面,并努力保持平衡。 他坐在我身后,抓紧了我,然后回头喊道:"Leo!" "是!博士!"年轻的士兵在马上挺起了胸膛。 "你们是不是拿我的漂亮先生打赌来着?" Leo的脸微微的红了。 他吹了声口哨,笑着说道,"打赌赢的钱记得要请我吃营养套餐!" 他对待中心执勤士兵的态度和对待我时完全不同。 我敏锐的捕捉到了。 我尝试按照他的命令开动这个古老的交通工具。 他低声的哼哼着,不在意的抓着我的身体。 我主要被设计应用于军事相关分析和数据处理,而并非是此类行为。 虽然差别并没有大到不可逾越的地步。 我以前也不是没有执行过诸如此类的命令。 比如倒可可酒。 为我写了那些人性化程序的人是...... 我放弃了徒劳的搜寻。 我知道我的记忆库缺失得太多。 "我说停你再停,没说话你就一直朝前骑吧。" 他安静的在我身后这么吩咐道。 Leo在场时那种轻松的气氛消失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我想或许他真得不太喜欢我。 "目的地是战后遗迹?"我需要确认来同时更新我的路线图。 他啧啧的发着牢骚,"你真是烦人啊。" "那么,请直接为我更新信息。" 他沉默了,抓着我的手,加重了力气。 片刻之后,他突然问道,"你还觉得你是终端机吗?" "严格说来,只是终端机的主芯片。同时拥有形态为复制人的载体。"我回答他。 他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么,你觉得你是可复制的吗?" "理论上的确如此,但实际操作有困难。" 我不认为复制我是一件容易事。 他笑了起来,不再发问了。 他靠在了我的背上,并搂紧了我的身体。 "为什么不坐缆车?"我则指着刚刚发现的,位于头顶上的缆道问道。 他恼火的咋着舌,不耐烦的踢着我的腿说道,"那又不是基地明令规定的交通工具!" 古董车因为他粗暴恶劣的行为而剧烈的摇晃了起来,他匆忙的跳了下去。 我停了下来,回头注视着他。 他瞅着古董脚踏车,悻悻的说道,"我的意思是,这才是中心规定的交通工具。" 我等待着他再次坐上来,他却摆了摆手,走到了我的旁边,淡淡的说道:"马上就到了。" 我只好陪同着他,推着那辆古董车一起朝前走去。 直到我看到封锁标志为止。 他看到我停下了脚步,才注意到我目光的方向。 "啊,这个啊。不用管的。走吧。你还真是奇怪,会注意到这种东西。" 标志存在的理由就是被注意。 漠视它们的人类才奇怪吧。 它已经很破旧了,应该无人负责维护。 我打开了它的数据端。 他不满的瞪着我,责怪道,"你接那种过时的数据干什么?" 但他并没有阻止我,也没再开口,反而一直安静的等到我交换完毕数据。 他的目光让我觉得很安全。 我想,也许他启动我,并不是为了伤害我。 再往前走,丛林变得稀疏了,道路也变得开阔了起来。 光从丛林的那一端透了过来,好像记忆库里曾经看过的隧道出口。 那是明亮的,光的洪流。 他拉住了我的手,朝前走去。 Chapter 4 那里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还有安装有监视器的护栏。 他单手撑在护栏上,很轻巧的就翻了过去。 按照他的熟练度来看,他来这里绝非仅此一次。 "你也进来。"他抓着护栏,朝我招手道,"不用担心监视器,你是属于我的。" 我把车子停在护栏旁边,也翻过了护栏,站在了他身旁。 他蹲了下去,抱着臂,一直一直的望着微微波动着的湖面,然后就再也没说过什么话了。 除了让我过来,他再没有给过我其他的命令。我想,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 我开始重新分类并整理信息库。 整理完毕。e 博士仍旧蹲在那里。 我开始修复那些被强迫中断的回路。 修复完毕。 博士仍旧蹲在那里。 我认为我应该计算一下湖面的湿度,并分析一下最近几天的可能气象。 他终于抬起了头,朝我伸出手来。 我立刻全神贯注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命令。 他的眼角带着些笑意,无奈的说道,"你坐到我身边来。" 我遵从了他的命令,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眼角一弯,啧啧道,"让你坐,又不是让你做地标,绷得那么直干什么?" 我不置可否。 他朝我这里挪了挪,他的身体和我的贴在了一起。 人类的体温通过接触的地方传递了过来。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猴子。" 我如实的回答他。 他蹲在那里的样子,和猴子的形象异常的符合。 正常情况下,终端机没必要欺骗人类。 他先是怔了一下,明白过来我说的是他之后,他翻了翻眼睛,嘟囔着,"真是对牛弹琴!" 夕阳慢慢的落了下来,在他的脸上映出了一层淡淡的橘红色。 他那原本灰蓝色的眼睛,也因此显得明亮。 我会在眼中看到这样的景色,或许是因为调整过视神经的缘故。 "我们再坐一阵儿吧,再坐一阵儿。"他喃喃的低声说道,声音里有种茫然无措,就好想做错了事,担心被责骂的孩子似的。 "好的。"我温和的说道。 他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的问我道,"即便让你陪我在这里坐上十年,你也不会抱怨吧。" 只是还不等我回答,他便自己接了下去,小声说,"反正你什么都不会介意,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有痛感。"我捏了一下载体的手臂。 那里青了。 而且我的确觉得"痛"。 因为我并没有修正这具载体的感知神经。不过我比人类先进的地方是,我可以量化这种疼痛,由此控制并防范外界对这具载体的伤害。 他的表情很难看,嘴唇也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但他仍旧笑了起来,虽然笑容并不自然。 "哦,傻瓜,我的傻瓜。"他只是这么说道。 然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专心的看着空空的湖面。 能见度越来越低了,我看到他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气温慢慢的下降着,我把外套脱了下来,递给了他。 那原本就是属于他的。 他怔了一下,看着我,眼神有点迷惑,"干什么?" "你的体温比较低,这是合理的行为。"我向他解释。 他只是不屑的撇了撇嘴,反问道,"你的主芯片告诉你的?还是你的载体?" 他没有穿那件外套。不过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刻薄。 我想我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 他看了一下腕表,然后推搡着我,指给我看那湖面,说道,"注意了!" 腕表上的时针和分针重叠着,秒针指向十二点的那一瞬间,原本犹如沉沉夜空的湖面,突然发生了变化。 湖底一点点的亮了起来。萤白色的光,一点接着一点,一条线接着另一条线,一片光接着另一片光,在水面之下亮了起来。 湖底深处的光一点点的溶在原本沉淀在那里的黑暗之中,好像滚落在黑色天鹅绒之中的珍珠一样。 而当一盏接着一盏的悬浮灯在水下微微的摇动时,那个陷落在水面之下的城区,渐渐露出了它原本的轮廓来。 那是一座沉睡在水底的安静城市。 那些光是市区里原本夜间用来照明的悬浮路灯所发出来的。 如今仍旧在那个无人的城市里随着水波微微的摇晃着。 他着迷的瞧着那片湖,轻声的问道,"你看到了吗?我一直想带你来这里看看。" "这里就是你说的是战后遗迹?"我不太确定的反问道。 这里应该是东城区。和我身后的这片丛林一样,原本应该是一体的。 是一个城市的两个区。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答我,"这里是东城区,十年前就陷落下去了。" 那么,应该是在我关闭之后发生的事情了。 十年前的东城区曾是繁华区。 他站了下起来,出神的凝视着那个陷落在暗夜水面之下的城区。 "人们叫这里遗迹。"他指着湖面下离这里最近的那条路,喃喃的说道,"你不觉得吗?就好像可以一直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似的。" "湖水的确可以很好的保存遗迹。" 因为它没有冲击性的破坏作用,成分也不至于迅速的腐蚀建筑。 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问我道,"你知道吗?" 他在问我吗? 不,他不是在问我。 他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一直在想,等你的载体终于培育成功后,当我终于能够把你的芯片植入之后,等你再次启动时......我会不会后悔。" 我并没有开口。 与人类相处,有时必要的沉默是自保的方式之一。 他瞧了我一眼,笑了起来,仿佛在自言自语似的,"终端机究竟为什么会删除自己的数据库呢?" 他并没有看向我。 我不清楚我是否应该回答这个问题,但我认为我有责任。毕竟我是这里唯一一个可以回答博士问题的终端机了。 我回答他说,"通常是为了自我保护,比如面临数据泄露的威胁时。有时也会选择性删除一些无用及失效的数据。" "哈,"他无所谓的笑了起来,淡淡的说道,"这些我比你清楚多了。" "也有可能是因为病毒,或者人类写入的强制执行命令。"我补充道。 他朝我露出了一个难以琢磨的笑容。 然后他说,"我们回去吧。" 我立刻转身想要翻过护栏,他从身后拽住了我的外套。 "你干吗?"他有点凶狠的问道。 "返回?"我不太确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很不高兴,哼哼着说道,"回去的时候就这么积极。" "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责。"我立刻回答他。 他朝我呲着牙,悻悻的警告我道,"别跟我顶嘴,否则我回去就关了你的交流模块!" "......你可以直接命令我,威胁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我认真的建议道。 他笑的时候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我觉得这选择不错,你就少操心吧!"他愉快的反驳我道。 我以沉默表示服从。 "我住的地方在那边,"他指着沿着湖拐进丛林的另一条路,然后又说,"打死我我也不会住在中心里的。" 那么,我默认博士昨夜彻夜未眠,在培养室旁边通宵研究课题。 "这个呢?"我指着护栏那边的古董脚踏车。 他愉快的笑着回答道,"让那些小混蛋自己来找吧!谁让他们每次都给我快没电的那台!" 我非常倾向于认为这两者有着强烈的因果关系。 "跟我回家吧。"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好象怕我会跑掉似的。 但他的神情,就好像那句话似乎只是随意的就脱口而出了。 还有,他的体温比我的要略低一些,让我觉得很舒服。 他朝我微笑了一下。 "你是我的,记住了啊。"他这样说道。 他的笑容落在了我的眼底。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微微的映着湖底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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