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鸟羽皇后,朝苍征人和桐原天皇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朝苍征人并不想除去这个傀儡,这是连朝臣们也心知肚明的事情。一直以来,他要做的不是只拥有虚名的天皇,而是站立在王朝最顶端的"天下人"。 如果在这样的水面上投下一块石子,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局面? 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是不是就会因此破坏殆尽呢? 留衣若有所思地抿紧了唇,似乎深深地下了一个决定,看在若叶的眼里,实在太不吉祥了。 停留在樱花上的眼神,是如此真实,甚至带着一种轻轻碰触就要破碎的艳丽,好像留衣的母亲朝颜夫人那样,是在熊熊燃烧自己的生命而闪耀出来的美感。 & & & & & & & & & & & & & & & & 每当临近黄昏的时候,天际的一角总是会出现一大片蔷薇色的火烧云,卷曲着翻滚的样子,棱角的地方显现出一种暧昧的意味,说不清究竟是橙黄还是蓝紫。 留衣整理着成堆的卷轴,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摆弄过画具了,上面染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中国舶来的色纸摸起来阴湿湿的,眼看就快要到梅雨季节,或许应该用艾草香熏一熏才妥当。 "若叶。" 习惯性唤出这个名字,身后却没有依照往常般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怔了一怔,朦朦胧胧地想起来......那个身前身后总是照顾着自己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说服若叶离开自己真的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打从救了这个原本因父亲的罪责要被流放的孩子起,他对自己就有着死也无法放弃的忠心。 "这本纸册你带着,里面有一些可以用来和朝苍家对峙的方法,但对于现在的我是毫无用处的,你拿着它偷偷溜出去,再等待时机吧。" 是这样对他说的,而少年却咬紧嘴唇,倔强着不肯离去。 "若叶!" 微微上扬的眼尾现出几分严厉,凝视着若叶已经显露出青年俊丽线条的面孔,话语慢慢缓和下来。 "你长大了,不需要再陪伴着我了......这么多年,应该是由我来谢谢你的照顾。" 少年的眼睛开始有些湿润,喉咙深处传出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沉静地微笑,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抚。 若叶终于哭泣着点了点头。 留衣弯下腰,手足无措地看着四散的画纸,苦笑开来,没有了他的照料,真有点不习惯呢。 长久以来,毕竟还是自己拖累了他们,无论是若叶......还是八镜野,十郎左...... 思绪是被突然被打断的,吹拂在脸颊上的风带着一股令人眩晕的血腥气息,前院的方向似乎有些嘈杂,隐隐约约的,刀和刀的碰撞声...... "大人。" 侧过头,几个武士恭恭敬敬地靠拢过来,虽然不失礼,但却是麻木不仁,近似爬虫类的眼神。 "亲王请您过去一趟。" "让你来见一个熟人,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一个人闯到这里来。" 是被强迫着带到了前院。朝苍征人细长的眼睛里没有嘲笑,也没有好奇,只是同往常一样冷漠得缺乏表情,瞥了他一眼后,继续看向前方。 苍白的人影被武士们包围在中间,偶尔有一小片红枫叶迅疾地闪过,斩,砍,刺,因为刀势太快,那些被夺去性命的肉块过了很久才喷出雾一样的血沫。 ......来梦...... 有什么狠狠撞击在心口上,无法抑制地抽搐着。 笨蛋......傻瓜......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 明明那么清楚,是不想让你跟着我一起掉入泥沼,是真正想把你从我身边解放啊。 --爱一个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你想到他时会觉得心痛,会不由自主地流泪。 留衣拼命想挤出一丝笑容,却失败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眼睛觉得有一些疼痛,不由得眨了眨眼。脸颊上好冷,好冷,冰凉甚至有些湿润,可是,没有下雨啊。 啪嗒--一大颗水珠溅在手心中。 留衣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自母亲死后再也没有流过的泪水,就这样沿着脸颊淌下来,似乎把内心深处一些污泥都洗刷掉了......是的,是那种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即使投身在泥沼中也不会扭曲的的心性把自己从对朝苍征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解救了出来...... 一直是喜欢的,这种情感栖息在身躯的内部,没有理睬,没有照顾,却在不知不觉中,脱胎换骨成了如此强烈的情感。 视线的一角瞥过不远处的马厩,放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握紧了。一声长长的口哨--留衣翻身抓住飞奔而来的马匹,双腿一夹马腹,朝前方直直冲了过去。 "来梦,上来!" 留衣朝来梦伸出了手,自己唯一想要的就在那里了,视线越过无数人影相遇,比第一次见面还有清澈,犹如秋水的眼睛,深深沉沉中有一种温润的情感正在缓慢地流淌起来。 苍白的手朝自己伸了过来。 指尖碰在一起的时候,笼罩在留衣心中比死还要难过的空虚就这样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来梦顺着留衣的手,姿态矫健地坐在了他的后面。 "你以为你们走得了吗?" 朝苍征人似乎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具有残酷气息的薄唇勾起了一丝笑意,拍了拍手,几个武士用长刀把长发凌乱的小督押了上来。 "留衣,你舍得吗?" 留衣沉浸在火烧云里的轮廓变得模糊了,深深浅浅,有一种忧郁的哀愁,然后仿佛漂浮着的面部线条凸出一个恶毒的微笑,"你忘了?我可是你的儿子啊。" "小督。"沉静而轻柔的视线落到了女人的身上,"你愿意让我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吗?" 在慵懒的春风中融化开来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很遥远,很遥远。 整了整衣服,小督伸直腰背,秀美的面容展现出母亲一样的温柔,"是的,这是我盼望了很多年的事情。不用再说了,我都明白。"毫不犹豫,女人把脖子直挺挺地迎向了刀锋,微笑着,微笑着,没有了呼吸的肉体颓然倒了下来。小督的自裁,让看守她的武士傻傻地愣在那里。 "父亲大人。" 风吹起来了,春天很快就要过去,拥有鲜红色泽的夏天已经渐渐走进了。 白白亮亮的落花中,留衣的指尖压住翻飞的漆黑长发,是第一次这样喊,两双眼睛就这样凝视着,彼此都明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整整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渴慕和向往,已经不存在了。 有一个女人仿佛一直站在他们中间,缀满了樱花的唐装,优美的五官,虚幻的气息,她总是用自己温柔的心情守护着他们。 "母亲......她......" 记忆中女人做梦一样的神情,始终深深吸引着留衣。来梦从后面紧紧握住留衣的手,用自己的坚强去支撑着他。 "她一直爱着你。" 觉得阳光刺眼似的眯细了眼睛,是朝苍征人首先移开了视线,毫无表情地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武士们退下,"......你们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 & & & & & & & & & & & & & & & "大人,你真的要放过他们?可是这样一来......"如履薄冰,没有继续说下去。 "问题是他们是否真的走得了......"冰冷地晒笑起来,"应该回来总是会回来的。" 无数的白花翻卷着飞扬起来,似乎想要感觉什么,朝苍征人闭上眼睛,垂下来的头发把严峻的面部线条遮掩住了,"......就好像这花,每年都要开一次,每年也都要谢一次......" "对不对,朝颜?" & & & & & & & & & & & & & & & & 在平安京的街道上策马飞奔,直到郊外的旅馆区才稍作休息,向年迈的老板娘要了一间楼梯最左侧的屋子。 来梦刚想拉开房间里的窗户,就被留衣很突然地拥抱住了,一个重心不稳,两人一同摔倒在地上。 "来梦。"留衣把头轻轻靠在来梦的左肩上,不厌其烦地叫着这个可以直直传达到自己心里面的名字,"来梦......来梦......" 没有挣扎,眼睫的阴影在面容上微妙地摇晃着,"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担心你......"语意模糊,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了。 亮闪闪的,近似亚麻色泽的头发,好像刚洗过一样柔软...... 黑漆漆的长发,散发出冰凉的香气......手指互相抵着,白皙的掌心包裹住因为练刀而形成的厚茧。 不是第一次亲吻,可是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甜腻得多,放弃了所有的坚持,在肢体里缓慢蔓延开的,是一种春雪消融的感觉。 来梦的脖子无法抑制地向后仰起,喉咙里传出叹息一样的声音。 留衣爱怜地亲吻着他手臂上的一些旧伤痕,把脸埋在来梦苍白的胸口,很美很美,灵魂经过粹练而变得更加的美丽,强烈地敲击着心灵。 紧贴在一起的四肢,好像都要融化开来了,再也没有隐瞒,毫无娇饰地展现在彼此面前的体温,气息,以及全部的心神。 很辛苦,真的很辛苦,十年啊,他们整整浪费了十年的时间才走到了对方身旁。 一直没有停止的拥抱,一直没有停止的亲吻......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崩溃了,又填满了一些新的东西,守护着,思慕着,相濡以沫,都带给过彼此一些难以愈合的痛苦,可也只有正视这些伤害才可以握着手一起看向未来。 "我很懦弱,我没有像你那样的勇气去承认自己的感情,如果我可以早点意识到,也许大家就不会死了。" 被泪水濡湿的面孔,已经无法停止,无法适从。 "来梦,拉住我,一定要拉住我,不要让我漂流得越来越远。" 定定向上仰视着,来梦明亮的眼睛里倒影出留衣令人心疼的神情,他伸出双手,用自己体内强韧的温柔拥抱住他。支撑起身躯,小心翼翼地吻去留衣眼睫上凝结的冰冷泪水。 "好的,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 "所以,不要再哭了。" 身体内部的火苗一点点燃烧起来,眼尾灼热得无比湿润,摇晃中的视线逐渐变得朦胧,一瞬间,几乎占据整个意识的白色光芒席卷而来...... ......周围开着或白或粉的樱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阳光懒散地洒在身上,春天的风是嫩绿色的,也有些微红,在枝头温润地一闪,就不见了。 曲着膝盖坐在石阶上,调着墨的浓淡,一不留神,铺展开的画布被风吹走了,慌慌张张地追了过去。 很大的一株樱花树,被叶子簇拥着的枝桠延伸得很开,很广,上面缀满了白樱,弥漫出香甜的气息,在掉落前,又是如何温柔地亲吻着人的脸颊。 枝桠的尽头,像画一样好看的影子伫立在那里,高高伸起手,接住了留衣的画。 微笑了,两个人都微笑了。 留衣和来梦的手指紧紧交叠在一起,放在彼此的心口,感觉着那一摸一样的心跳声。 "不再分开了?" "嗯。再也......再也不要分开。" ...... & & & & & & & & & & & & & & & & 漆黑的夜空,溢满了看不见底的悲哀,八重樱用稚嫩的身体代替了星星,闪耀着一点点通透的白光。 朝苍征人盘膝而坐,独自酌饮着冷酒。骨节明显的手指把浅浅的酒盏向庭院的方向一推,酒面不停地摇晃,漂浮着小小的一片樱花。 "既然到了,就出来吧。" 从黑暗尽头走出来的青年,面容,指尖,甚至腰际的配刀都是苍白的,和夜樱模糊在一起,轮廓微妙地错开来。 "你知道我要来?" "你一定会来,和留衣在一起,应该会让你更加看清楚自己。"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半盏酒,"你说呢,让叶的楠见亲王?" 并没有因此显现出丝毫的动摇,优美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地回响着,"十四年前,我的父亲就在我的眼前被你杀死了,那个时候我非常痛恨这个软弱的,完全被打败的自己。现在我开始明白其实我对你并没有那么多的仇恨,多年来我一直在追求的不是这个,而是......可以战胜你的力量。" 想要搁下酒盏的手顿了一顿,第一次真正地直视着眼前的青年,"难怪啊,难怪他会这样喜欢你。" 来梦慢慢拔出葵纹御前,双手握住刀柄,明亮的眼睛在黑夜里有一种似乎要燃烧起来的错觉。 "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是一个可敬的对手。"负责守卫的武士逐渐包围了庭院,朝苍征人用眼光示意不准妄动,自己则拿起了中村抢先奉上来的村正康继,"所以我不让任何人插手,就只有我们俩一决胜负吧。" 左脚微微向前探出一步,肩膀倾斜,冷冽的刀气若有似无地弥漫开来。 "啊--" 黑夜中,两个人的刀笼罩着凌厉的气息撞击在了一起,天和地被消失了,一刹那闪烁开来的是比生命还要美丽的光芒。 对不起,留衣,也许我不能完成对你的承诺了。 就像我从前说的,有一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如果不做,就是卑微地否定了自己的一生。 而这不是我要的生存方式。 完全依照自己心意而活,或许是相当任性并且傲慢的。但我是重复了无数次这样的事情,才可以坦然地站在这里。 因此,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和过去的自己作一个真正的了断。 是被胸口的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惊醒的,找不到来梦,留衣立刻意识到他去了哪里。向旅馆的人再要了一匹马,飞快地追赶过去。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自己的承诺? 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了...... 如果你要做这么残忍的事情,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高濑川的对岸是连绵不绝的山峦,隔着灰蒙蒙的天光只能看到一些平顺而朦胧的线条,即使夏天快来了,夜风还是有些寒冷,但因为带着春花的香气,似乎又有了一层微薄的暧意。天方出现了皎洁的微光,已经是黎明了。 迎着风飞奔着,毫不理睬被自己的马撞倒的人,只是挥舞缰绳,一口气冲进了朝苍家宅邸的大门。 "来梦!" 青年艰难地依靠着手中的刀站着,手臂,胸口好几处都受了很严重的砍伤,回过头,好美好美的眼睛,形状修长而且锋利,深深的,静静的,诉说着太多太多的东西,就这样凝视着留衣,嘴角缓缓上扬,极尽温柔地笑了一下,犹如万千白花中吹落的一滴眼泪。 视线茫然地往上移动,朝苍征人那把漆黑的刀正斩开了风向下砍去。 "不----" 幕十四 苦苦反省我走过的路 你喜欢春天? 留衣喜欢这个季节。 春天的时候,他第一次睁开双眼,小小的手伸向从繁茂的嫩叶间洒下来的淡青色天光。 婴孩的哭泣声在中庭和长廊间回响,打破了大宅里似乎被冻结住的宁静。风铃下面的古朴黑釉灌满了山泉,养着一簇很小很小的菖蒲,微微摇晃了一下,娇嫩欲滴,是罕见的秀雅。 水面上的春冰缓慢融化,子规栖息在枝头,乌黑的眼睛盯着漂流在溪水中的菖蒲叶子,没有凭依的,永远......永远......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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