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我无所谓 |
| 时间：2008-11-16 12:49:41 作者：我无所谓 |
忘川．迷津渡
忘川里不是滚滚的血波，忘川的水清，却不见底，概因忘川的深，不穷尽，不可测，渺渺茫茫地凝积起若有若无的水雾，飘荡荡，荡荡飘，看不真切。
我在忘川撑渡，渡此岸的魂魄到彼岸往生的路途。
倘顺著忘川而下，远之又远之处，看得见奈何桥，也能依约见著桥上经行的魂魄，比肩接踵，连绵不绝。迷津渡从没有，这里不是往黄泉的正路，唯有阳寿未尽却自行了断的魂魄才会迷了路，不经意间撞到这里。
那日迷津渡口，站著一个魂魄，遥遥地见他招手，隔了水雾，看不真切。待撑船近了，看他眉目如画，眼角眉梢却没有我见惯了的愁云惨淡，他笑：“可渡我麽？”我亦笑：“又不是佛祖的慈航，讲究什麽有缘无缘的。上船来吧。”
他又问：“这船不会翻麽？”
我擎起竹篙道：“至少我没有翻过。”
他看我一眼，上了船，道：“这里河面宽阔，多久才到得了彼岸。”
我撑著竹篙，笑道：“倘要快，一霎眼就到。若要慢，别人转过五世，你还只到河中间。”他听了，眼望水波，淡淡道：“那就慢些吧。”
我摇头：“倘若这麽长时间里，你只对著我一个，岂不闷煞？要我说，不快不慢，一日时光，我送你到了往生岸。”
他没说话，点点头，望著水波出神半晌，问：“这里是忘川？”
我说：“这里是忘川，你要不要喝一口水？”
他抬眼，问：“当真喝上一口就忘了麽？”
我笑：“是呵，只一口就忘了往生前的所有。不过喝不喝都由得你。想忘之人才饮忘川之水，不想忘便不饮，也没人强你。可是现在不喝，到了孟婆那里还不是要强灌下一碗汤去？你想不想忘？”
他不答，反问：“有没有人饮过？”
我摇头：“百年里也没见几个，不过是舍不了望乡台上那一眼啊。照我说，那一眼看与不看，又有什麽分别，左右都是回不去了，来世里也未必能再相见，看了也是图惹伤心，又是何苦。”
他一手支著下巴，幽幽道：“哪里是舍不得那一眼，只不过能多记一刻也是好的……”
十八年後，我又见他，眉目如旧，神情也与当年时一般。我让他上得船来，他一笑，问：“还记得我麽？”
我吃了一惊，往生後的魂魄便忘了所有，怎麽他还记得？
他坐在船舷，笑道：“我没饮这忘川水，也没喝那孟婆汤。所以我记得前世里我坐过你的这条船。”
我撑了竹篙，小船离了此岸。总有人执念太强，挣脱了鬼吏的束缚，打翻了盛汤的碗盏，径自投胎去了。世人太痴，却不知他痴心不忘的，又是什麽。带著一世又一世的记忆往生，不知又是何种滋味。
他仿若看透了我的心思，低声道：“我想记得一个人，每一世里都记得。”
我问：“要去寻他麽？”
“去寻！”
“倘若他忘了，却又如何？”
他黯然一笑：“相见便好，遑需多求。”
再十八年，他又来迷津渡，我问：“还是不忘？”
“不忘！”
我有些奇怪：“你怎麽总是这个年纪来？”
他既然记得前世，再寻到迷津渡来，我也不觉蹊跷，只是不知为何他总是在十八岁上去往生转世。
他仍旧坐在船舷，水雾里他的双眸竟有些凄迷，不知是不是沾染了水气的缘故。他说：“我与他本是诚心相爱，却为世人所不容，不能同生，便求共死。他最後见著我时，我便是这个年纪。错了岁数，我只怕他不认得了……”
我没有说话，他顿了一顿，又说：“前五世，我到奈何桥找他，却没见到。再五世，我在黄泉路上等他，也没等到。第十一世，我在阳世里终於……”他喉头紧涩，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原来带著几世的记忆往生，是有代价的，每一世里，留下的除了想记得的东西，还要有几世里沈积下来的辛酸和愁绪。
我只是一篙一篙将船撑到了彼岸，他起身要离去时，笑著问我：“我那一世里叫做澈，你叫什麽名字？”
我看著他，他的眸子间已散了水雾，清亮如不见底的忘川。从来没有谁问过我的名字，也从来没有谁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在忘川前，名字又有什麽用处？一世里相见，下一世便忘了，谁还记得？记得又有什麽用？许是太久不曾记起自己的名字了，我只得摇摇头，说我想不起了。
他微微笑著，背负著双手，道：“那麽，我叫你泫好麽？”
又十八年，他在此岸挥著手，叫我：“泫……”
不知从哪一世起，我渐渐开始习惯了每隔十八年等他出现在迷津渡的渡口，习惯了每隔十八年见他遥遥地招手，习惯了每隔十八年听他叫我一声泫，习惯了每隔十八年看他到达彼岸时清澈的眼眸。
每隔十八年，那一日撑船的时光，也与往日不同起来。
又是十八年了，我等他，果然又听见他叫我“泫”的声音，向渡口望去，却没了水雾里那抹依约的身影。他的声音仿佛很远，他说：“泫，这边……”
我回过头去，他赫然竟在彼岸，我急急地撑船过去，只一霎眼，我已到了他的面前。这次的他与往次不同，笑容没了从前的明朗，带了些不舍，还有我看不懂的神情。
他说：“泫，我是来告别的……”
我不知他何出此言，也不知他如何到的彼岸，再一抬眼，见不远处立著的鬼吏，我忽然有些明白。生死命定，原是天意，本不可违……我居然忘了，到迷津渡来的人，俱是阳寿未尽却自行了结了性命的。
他抬眼看我，眸子仍是从前般清亮，像极了波光盈盈的忘川。
他说：“我每一世都是自尽而亡，又不肯忘了前世，乱了命数，伤了阴骘。我本想自己寻到迷津渡来，却被鬼吏所捕，要我或饮忘川水，或饮孟婆汤，从此後浑浑噩噩转世去。我本不想忘，现下不忘也不行啦。”
我说：“既然早晚都是个忘，你又何苦……”虽然再过十八年，就不会有人站在迷津渡口叫我泫了，即便见到他，也不相认了，我多少有些失落，却也没觉得怎麽悲伤，因为身在忘川，之於忘，已是习以为常。
他轻轻一笑，说：“我不喝孟婆汤，我想来看看你，所以我跟他们说我要喝忘川水……泫，你记得我第一次坐你的船麽？”我说记得，他笑：“那一世我在阳间是神算子，我终於算到了我要找的人在哪里，我才明白我找了十世为什麽都寻不见他。後来，我就去见他……”
我等他说下去，谁知他却停了下来，看著我的渡船，幽幽道：“我说个故事给你听罢。”
我说好啊，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故事了，从……从什麽时候起？大约是太久了，我竟记不得了。
他说：“从前有个魂魄来到这迷津渡，他要去彼岸往生，谁知道这小小渡船竟然半途翻覆，往生的魂魄和撑船的魂魄都落入了忘川。他们周身都浸在忘川之中，想不忘，也难。他们浸了七昼七夜，把前生里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莫说前生，便是踏上渡船的那一刻也都不知了。忘川的水波把他们和小船一并送上彼岸，然则他们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於是撑船的魂魄往生去了，而原本要往生的魂魄却拿起了竹篙，撑起了小船……”
他说到这里，蹲下身子，缓缓用手掬起一捧忘川水，轻轻道：“你说想忘之人才饮忘川之水，我不想忘，可我还是来饮忘川水，有你摆渡的忘川之水……”他把那捧水举到口边，在他饮下的刹那，我听见他说：“我世世里要寻的人，就叫做泫啊。”
我看著他饮下一掬清澈的水，我看著他的眼光渐渐变得陌生，我看著他起身而去，再不看我一眼，我低低叫了一声：“澈。”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可他却没有听见，我并不难过，可不知为何却有什麽滑过了面颊，滚落进忘川水波，消失得毫无影踪……
从此忘川里就有我的一滴泪，从此清澈不见底的忘川水，就有了我的眼泪，我撑了船离了岸，荡进一漾一漾的水雾之中。唯有一波一波的忘川水，打湿了方才他驻足的彼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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