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怀恩向南叩拜......帝查视内帑,见累朝所积金银,七窖俱尽。遂召了太监梁芳、韦兴入内诘责。不久,安喜宫内传出声儿来。说是那日梁芳谢罪而出,随即入了安喜宫叩头呼娘娘不置。又向贵妃进谗。宫人皆听贵妃同梁芳商议着要力废太子,扶兴王佑杭。奴才原不信,及至今日,帝与奴才谈及,奴才力言不可。帝大为拂意,如今奴才遭斥谪居凤阳。至此,殿下危矣...... 窦元宗看至此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慌忙抬眼去看太子,却见太子闭目,仰面坐于檀香椅上神色安然,只在唇边勾着一抹冷笑,倒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窦元宗正要开口,只见太子手一挥,阻了他的话语,才知道太子并未睡着。太子闭目静静思索了片刻,懒懒问道:"阿奴,你追去可曾查出些究竟?" 朋少安早被方才信中所写扰乱了心思,如今听太子语气从容,便渐渐静下心来,回道:"殿下所想不差,那人失落的的确是官银,上头烙着官家的......。" 窦元宗见太子面上忽然掠过一丝阴影,不禁悄悄拽了一下朋少安的衣袖,见他不明所以瞪着自己,于是一叹,低声道:"你拣要紧的说,别招了主子厌气。" 朋少安方才醒悟过来,不免转头去看太子,见他面无表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急忙道:"回殿下的话,那人乃是此地天目山老虎寨的匪贼。前些时日下山走了趟右都督孟大人府上并布政使王大人府上,窃了两箱银子出来。今日他私自携了银子出寨,本是想拿来挥霍一些......。" "却发觉这些尽是官银,使不出手是不是?"太子冷哼了一声,"果然......这些飞贼匪患也闹得够久了,朝廷每年皆额外拨些银两叫他们剿,如今这等恶徒倒是越发猖獗嚣张了嘛!" 窦元宗听他语气阴沉怕人,于是喃喃道:"殿下......。" 太子忽然伸手一拂,把案头一杯凉茶带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得地上碎瓷飞溅,茶水横流。太子胸口微微起伏,静默了片刻,忽然一笑:"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天下定,谋臣亡'。看来孟和也是个人精子,倒十分知道道理。......长卿,你说是不是?" 似笑非笑,一双厉眼已定定看了过来。窦元宗顿时心口一凉,他晓得,太子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原来自己怀有的那点心思,太子早已经看透,从不言语,只是因为时机未到。 如今正是危急关头,太子便借题发挥、敲山震虎,实是要逼着自己下定决心。 太子起身,缓缓踱了几步,抬头看他一眼,浅笑着问他:"长卿啊,你聪明过人,老谋深算,那此刻你告诉本宫,下一步该如何做呢?" 心思百转,暗暗度忖掂量一番,窦元宗深吸了一口气,挺胸回道:"臣以为,殿下当两边都不得罪,却两边都要压制。此举虽坐实了‘无能'之说,形势却远不若得罪要臣形成宫内朝内合从的局势来得险峻。" "该用何手段呢?"太子又问。 窦元宗于是躬身行礼,道:"想必太子已是成竹在胸,何必再逗臣下。" 朋少安本是一头雾水,听至此时,方才听出个门道来。他素日也知窦长卿老谋深算、奸诈油滑,如今见太子竟能迫得他如此俯首帖耳,顿时对太子的手段倾倒不已,因而更是忠心一片。 一者臣服,一者倾倒。见两人若此,太子于是微微颔首:"你们两个跪安吧。" 第十一回:情深厚寿阳表衷心 舌如簧卫敏却糟背 余嘉见两人出来,知道里头议事已毕,于是忙招了几个下人进来收拾。 太子挪了步子,正要起身,忽然听得余嘉跪在地下回道:"殿下,方才寿阳王爷使了人来说:承宣布政使王越、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并督粮道伍路莹三位大人,奉召未时来见。见殿下外出未归,几位大人因恐误了大事,不敢轻易回府,皆已在王爷那里候了快三个时辰了。" 余嘉垂首半日,却不听见太子发话,于是抬头去看,见太子眉棱骨微微一抖,吓得忙低下头去,喏喏道:"不知道殿下是否此刻就接见几位大人?" 太子重重踱了几步,沉思了片刻,这才皱眉道:"你传话下去:今儿本宫身上乏了,不欲见他们。叫他们后日未时再来。" 余嘉应了一声,方欲退出去,又听太子吩咐道:"今儿晚上叫阿奴值更。" 却说君瑞披了蓑衣,匆匆回转房中。两个侍侯他起居的童儿乃是寿阳王特意指下的王府仆役,此刻见他面色潮红,气咻咻散了发丝,不禁皆吃了一惊。两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人便斗胆问道:"晨间出去尚且好好的,怎只一日,大人发上的冠子就不见了?" 君瑞不由伸手去摸自己发顶,这才想起来,那芙蕖玲珑冠是落在太子那里了。免不了又想起方才太子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来,顿时又觉一股热气涌上脸面。 两人见他面色怪异,因各自暗暗招了个小厮来,传话出去。两人又作若无其事一般,尽心伺候君瑞。 不多时,君瑞已沐浴更衣妥了,两人正掸被扫榻,欲侍侯君瑞歇下,却见君瑞偶然抬眼看了窗外,顿时一阵怔愣,幽幽踱至外间案前,只自沉思不语。猛然见案上一本书卷,随手取了来看,却是宋版《梅花衲》,忍不住翻了几下,问道:"这是如何来的?" 此书为宋代李龙集前人咏梅花诗句编辑而成,共有集句诗211首,其中七言绝句146首,五言绝句65首。编者在序中说:"此集实如野僧败袄。将新捺旧,拆东补西,无一片完物,非衲而何?"可见此书编辑十分不易。其内容又颇具雅趣,故,历为藏书家所重。因民间早已失传,现如今倒真是十分稀罕的物件。 童儿回道:"日间王爷携了此书来拜会大人,大人不在,王爷放下书卷便回去了。" 君瑞沉默了片刻,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罢了,请你们王爷进来吧。" 原来他稍早便看见寿阳披了件蓑衣立在外头廊下,只是不欲见他,故而装作没瞧见的样子。此刻见寿阳竟奉上如此厚礼,不免心中对他渐生好感。记忆里头两年前遭他调戏的一幕也有些消了去。 "东西,陆侍读可还瞧得上眼?"寿阳王儒雅万分缓步踏了进来,一身家常白衣,上头隐约织着隐龙纹,一支镏金飞龙簪横贯发锥。气度雍容,真是绝代佳人。 君瑞本就知道这朝中第一花花太岁样貌生得好,今见他如此随性打扮,竟也不负他"雅王爷"的名号,顿时心中也是赞叹不已。又听他语气和善,无半点王爷架子,于是躬身作揖,回道:"王爷厚爱,臣不胜惶恐。" 那寿阳听他言语,只一笑,道:"大人见外了。人尽皆知:大人爱书又是京里出名的才子。所谓‘宝剑赠勇士,鲜花赠美人'......。"寿阳王说到此处,故意加重了语气,神情暧昧,直燎燎看了君瑞。见他面露不悦,脸上顿时笑意更深,"本王知道大人寻此物已久,今日正好借花献佛。" 君瑞听他说得奇怪,倒是一愣。心下不免度忖,只不知道这位王爷究竟是借谁的花,献的什么佛。 寿阳王见他不语,于是又上前几步,垂下眼帘道:"侍读乃是一副水晶的心肝儿,寿阳是什么心思,大人怎会不晓得!"语气温文尔雅,再看他抬眼看来,又是含情脉脉,柔润如水,君瑞顿时浑身一阵冰凉。 他生的既是男儿身子,心性自然也是昂扬男子,此时此刻听得竟有个男人对他低诉衷情,自是难以接受。见寿阳越发逼近自己,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却又听寿阳柔声道:"自两年前见着大人,寿阳已是动了心。可笑我万花丛中过,终是袖染香渍。为你钟情、为你倾心,栎儿你可知道,今时今日,朱宸府一颗赤心已交付予你?我早年虽然荒唐,可如今我愿只衷情你一人,再不去亲近旁的美人儿。"你是个风流贵公子,阅尽人间奥妙。专心讨好一人,管教那人如沐春风,铭感五内。君瑞幼即足不出户,后来进了深宫,又宛如深锁闺阁。哪里经得如此一番话儿。虽听了心中不适,面上却已经缓和了几分。 寿阳见状,知道他是软了心肠,于是又声音嘶哑,低语道:"栎儿...... 一张机,青丝万缕情萦系,素裹山河伊人回,梅开千树,鹊闹枝头,齐眉鸳梦急......。栎儿,两年来,我念你至深,只是后来多番进京陛见,皆不得见你。你可知我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不能安寝。心心念念间皆是君容。" 稍作改动、信手拈来,一首《九张机》自他口中缓缓吟来,真是掷梭之怨入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足见他"雅王爷"丰采。 君瑞若有所思,反拿眼看了寿阳王良久,忽然问他:"王爷又怎知道自己是真心欢喜陆栎的呢?" 寿阳因而一笑:"若能明白说出道理,又怎是真心喜欢?近君情怯,真心相爱之人,单只亲近便会觉亲爱。又喜欢对他一人任性,看他无奈。若能日日看着他、伴着他,便觉心如蜜甜。这是情动。也有满心为对方着想的,更有甚者,愿以性命交付、却不奢望彼此不离不弃。一心只要对方幸福。这是牺牲。古来‘情'之一字,恨煞多少痴儿。今日,我对栎儿也是如此。满心柔情眷恋,独愿为君倾!" 如此话语出自他口中,竟是缠绵悱恻至极。听了他这番言语,君瑞正自迷茫,偶一回神,却见寿阳又近了几分,顿时敛了脸上茫然,声色俱厉道:"王爷自重!" 寿阳王站住了,他已瞧见了君瑞脸色不佳,于是苦笑:"好硬的心肠,我几乎都是要把心给掏出来的,你却不动心。" 君瑞见他神色如此,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一人"嘿嘿"冷笑了一声,猛地踢开门进了来。 原来,竟是卫敏。 君瑞昨日便见过他了,也曾诧异其与自己长得分外相似。此刻见他满脸讥讽,顿时不悦。 那卫敏"哈哈"大笑,一手揽了君瑞过去:"陆大人呐,你方才听他说‘情'说‘爱',不觉得可笑么?这么一个花花太岁,居然也学人指山盟誓!" 君瑞不解,不由转头去看寿阳王。只见他面露恨色,咬牙切齿看着卫敏。 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卫敏讥笑道:"王爷是自作多情了,一番话虽然感人,却是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卫敏伸手要摸君瑞的小脸,只见他皱眉一躲。那卫敏收了手,笑问他:"大人方才听他说话,心里想的......是太子吧!" 君瑞暗自吃了一惊,却忍不住红了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见他若此,卫敏大乐,松了君瑞,拍手道:"好好好,我猜得果然不错! 只见他猛地冷了面孔下来,说道:"陆栎,你心里欢喜的是谁,你自己还不知道么?" 说话间,卫敏步步进逼,直把君瑞逼至角落,这才又厉声喝道:"陆栎啊陆栎,你这没有气魄的软人啊,你心里究竟在怕些什么?凭你这水晶心肝儿,你难道真是不识情滋味,不解自己情之所系?你好奸猾的心思,明明晓得自己心上人儿,却来蒙天下之人。那太子为你情难自禁,又有王爷为你辗转反侧,你白白享了天下两大贵人的宠爱,却骗天下你不解情衷。又害我沦为替身遭人践踏,丧尽尊严。苍天无眼!竟降下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来辱没人间!" 君瑞自幼便没听过有人如此莫名其妙辱骂自己。因而此刻只得缩在角落,眼里莹然,颤抖着嘴唇,他喏喏道:"我没有!" "没有!"卫敏大笑,"王爷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如此怯懦!我来问你,见太子与珠儿作那事体,你为何在房里吐了?太子那日招你上了太子金辂,你下来时,为何满面通红?今日太子替你除了冠子,拿手来摸你脸儿,你却为何不像方才躲我一般躲了?太子于你,是何意义,你难道还想来蒙人么?" 及至此时,君瑞满心震动,真是酸楚非常。暗自细想近日,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年纪也不过十四,今日却终于情窦初开,知道自己已恋上一人。只他心里欢喜的是个性子难测、音容笑貌皆隐约含着阴冷的尊贵之人,而非是寿阳王这对他倾诉衷肠之人。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那人身份尊贵,如今又是命悬一线,怎容不伦之事上身,即便是为天下百姓,他也不能连累他性命。况且他又看来冰冷无情、深思熟虑,若与他说,恐日后再无相见之期。眼见得一片心爱要付流水,怎不教他伤心。 只是......为何卫敏竟知道如此隐秘的事体? 重重喘了口气,他是面色煞白。 寿阳见他神色似要崩溃,正要伸手去扶,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重又站直了身子,冷凝了声音问道:"卫敏,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卫敏却不应他,反回身看向门外:"太子殿下,你果然来了!" 房门开处,太子正阴沉了面色看着房里众人。一身赤红衣裳,领口袖边织了精精致致的一圈金丝纹,端的是尊贵卓然。 他慢慢踏进房来,冷眼看着卫敏:"想不到,本宫终是看轻了你。" 君瑞只见那卫敏灵巧敏捷,挥手谴了自己那两个小童出去。 见房里已无外人,忙一手撂了下摆屈膝跪了下去,仰面向太子,笑嘻嘻道:"杭严道按察史卫勒之子、首阳门左护法--卫敏,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并不理会他,步至案前坐了下来,随手也拿了那宋版《梅花衲》来翻,未翻得几页,嘴里忽然道:"首阳门?怎么,你主子是前朝遗臣,宁死不食‘周'粟?" "非也非也,‘首阳'指的并非‘首阳山',不过字面意思而已。"卫敏一笑。 太子听他说话,却仍旧翻他的书册,草草翻了半部,忽然冷笑了起来,半眯了眼睛看向一旁寿阳王,揶揄道:"皇叔果然好风流的人物!讨人喜欢的手段也是如此‘雅致'。" 寿阳本就是朝中有名的"雅王爷",自然不喜与人明争暗斗,素日只晓得悲春伤秋、依香偎翠、荒颓避祸。如今听太子说得阴沉,顿时吓了一身冷汗出来。忙忙作揖道:"也是卫敏前些时日寻来的稀罕物件,自古知音可遇而不可求,只因知道陆大人也是爱书成癖的,故而借花献佛罢了,实在没有旁的意思。" 太子于是放了手里书册下来,漫不经心去看地下跪的卫敏:"卫公子好本事,如此古籍善本也能轻巧寻来。" 那卫敏顿时一笑:"殿下何必再旁敲侧击?卫敏今日全说了便是。" 太子因而挑眉道:"哦?这又是为何?" 卫敏垂下眼去,贝齿轻噬了一口下唇,皱了两弯细眉,道:"天下苍生与我有何干系!卫敏自知不如穆先生的品行高洁。他是为民,我却是只为了季晨一人。这不成器的东西。当日他来杭州府,我不惜与他割袍断义,又央了王爷指点他办事,他却一意孤行、执意要搅和进来。为他,我不惜与平悠翻脸,平悠这小人是必要说给门主知道的。前日我已得了消息,说是门主当真要动季晨,也要削我手里大权。既然如此,我倒不如真反了他。"话语一顿,又看向太子,忽然笑道,"我自知道殿下是待人极厚道的,事后必不会为难咱们。我心里想的也不多,只望季晨可辞了官位,与我四海游历。" 太子看了他良久,忽然懒洋洋依在太师椅的环手里,笑道:"你为他倒是尽心!只不晓得他可愿意?" "我自是有手段的,他这人,虽然处世圆滑,却实在不是个人精子呢!......如此说来,殿下是允了我了?"
10/13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