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狂风骤雨 萧晖找到一家客栈住下,安排好房间,已到中午,两人用过午饭,萧晖对戴雪道:"你自己去上坟吧!我就在客栈房里等你,你快去快回。" 戴雪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刚到楼下,萧晖又追了出来:"等等!外面快下雨了,你把伞带上吧!"说着递给他一把油布雨伞,戴雪默默接过来,萧晖忽然又问了一句:"那人......那人的坟在哪里?" 戴雪愣了愣,还是答道:"出了镇子,往西走五里,就是我家祖上的坟地。"萧晖不再多问,戴雪便独自走了。 戴雪走后,萧晖回到房中,往床上一躺,双手枕着头,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他这几日几乎没怎么睡觉,但此时哪睡得着?脑子里一幕幕往事交替闪现......寒冷的冬夜里,母亲赤着脚从戴世亨的房间里跑出来,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凄厉的哭叫声划破了夜空,她冲入漫天大雪中,年幼的自己一边哭喊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试图跟在母亲身后,但没跑多远就摔倒了,碰破了头,好不容易爬起来,母亲已消失在风雪中,不见了踪影......到了第二天,终于在几十里外的雪地里发现了她,已经冻僵了,身上还有斑斑血迹,母亲再也没有醒来,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句话,就那样去了......戴世亨闻讯也来了,命人草草地把她就地掩埋,自己哭得撕心裂肺,昏倒在地,却被他狞笑着拖走......仅仅半个月后,自己又被他扔在了雪地里,受尽蹂躏的身体已没有了知觉...... 萧晖使劲地摇了摇头,不愿再想曾发生的这一切,多少年过去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仍未能释然,自从报了仇后,他就强迫自己忘掉过去,但没想到今天竟会故地重游,而且还是和戴世亨的儿子一起,更没想到雪儿会成为自己最牵挂的人。雪儿,想到雪儿,萧晖忽然冒出一个从来不敢正视的问题,为什么当初杀死戴世亨时,自己要先当着他的面强暴雪儿?仅仅是为了报仇吗?还是想要占有他,因为心里早就有了他,明知道仇恨让两人绝无可能在一起,明知道那会带给他什么样的痛苦和伤害,也一定要占有他的身体? 萧晖想到这里,一阵莫名的烦躁,从床上跳起来,雪儿去了大约有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见回来?一边暗自辩解道:反正只要我杀了他父亲,不管我强不强暴他,不管我怎么做,他都会恨我入骨,不会有半分区别......回首过往和雪儿的种种纠缠恩怨,萧晖忽然又觉得十分灰心。 萧晖颓然坐下,呆呆看那窗外,心情随着窗外的天色渐渐阴暗下来。又过了半个时辰,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哗哗的雨声搅得萧晖更是心烦意乱。雪儿还没有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他这个人,怎么离开一步也让人放心不下?萧晖坐不住了,冲到楼下找店家要了个斗笠,连雨衣也没披,就冲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虽然还不到傍晚,但厚厚的乌云笼罩着天空,黑沉沉一片,却象是已提前入夜。春季里少有这样的雷雨天气,路上的行人和田里的农夫都消失了踪影,店家纷纷关门闭户。乡间的道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萧晖心里越来越急,冒雨施展轻功往镇子西头奔去,胸前的伤口浸了雨水,却隐隐地作痛起来。 萧晖记得西边几里地有一个小湖泊,果然那小湖还在,湖面上雨点翻飞,水气弥漫,萧晖绕到湖的另一头,正有一片坟茔。"戴雪!戴雪!!"萧晖大声呼唤着,耳边只有风声雨声,听不见回应。雨雾中看不清楚有人没人,萧晖只好挨着一处处找过去。忽然看见前面有个瘦小的人影正趴在地上,萧晖忙奔过去,竟然是戴雪,正用双手奋力地扒着面前的泥土! "戴雪,你在做什么?下这么大的雨,快回去吧!"萧晖拉起戴雪,想把他带走。"啪!"萧晖的脸上已重重地挨了记耳光!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显然戴雪用了全力。戴雪此时毫无武功,以萧晖的身手,别说打他耳光,原本碰都碰不到他,但萧晖在震惊之下完全忘了躲避。戴雪的脸上身上满是泥污雨水,早看不出本来颜色,眼里却喷着怒火,扬手又要打,被萧晖捉住了手腕。"出什么事了?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萧晖压着怒气沉声问道。他说话时带了几分内力,狂风暴雨的呼啸中,却自有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你做的好事,还来问我?"戴雪咬牙切齿地道,指了指地上。萧晖仔细一看,香蜡纸钱散了一地,泥土里斜斜地倒着一截墓碑,上面的字迹已模糊,隐约还分辨得出"世亨"两个字,几步远外另有一截,显然是戴世亨的墓碑被人断成了两截。而墓碑后的坟茔也被夷为了平地,只剩了几块碎石......难怪戴雪刚才在挖土,估计墓里的棺材和尸体,也难以幸免了。"你......你已经杀死了我父亲,甚至还割下了他的头......也害了我,你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来毁他的坟墓!!"戴雪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萧晖的血液一下子都冲到了脑子里,双手抓住戴雪的肩膀用力摇晃:"戴雪!你说的什么?我毁了戴世亨的坟墓?" 戴雪被他晃得差点站立不稳,用力挣开萧晖的手,一个趔趄,却冷笑一声:"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萧晖从来只找活人报仇,不和死人为难,你当你那父亲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千里迢迢跑来毁尸泄恨?而且如果是我干的,我还专程带你来上坟,难道我疯了?"萧晖几乎是恶狠狠地吼道。冰冷的雨水哗哗地流下来,模糊了视线,看不清站在面前的戴雪,明明是触手可及,萧晖却觉得他好象远在天边。雨水顺着面颊流淌,灌进衣服里,心象是浸泡在这冷雨里,一腔的热血已凝结成寒冰,冻得萧晖不住颤抖。不管自己怎样待他,把心交给他,幻想着有一天他能接受,但他连起码的信任都从未有过一点半点,自己永远都只是他的仇人,仇人!! 萧晖的怒火并没有吓倒戴雪,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你带我来,无非是要看着我伤心欲绝,你才痛快......"说到这里,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他真的是要让自己伤心吗?可他为自己做的种种又算是什么呢? 三十八 恶有恶报 戴雪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伸手想推开萧晖,萧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他扛在肩膀上。萧晖到底比较冷静,见雨越下越大,不欲在坟地里与他纠缠。戴雪的雨伞早不知去向,萧晖寻思先要找个地方避雨,往镇上的方向走了一里多路,路边有个小酒店,已经关了门。萧晖上前砰砰地敲了几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妇探出头来:"谁呀?" "大婶,外面雨下得太大了,我们没带雨具,能进来避一会雨吗?"萧晖把戴雪放下来,问道。 那老妇打量了两人一下,看到两人衣衫都已湿透,尽是泥水,忙开门让两人进来,道:"快进来吧!你们随便坐。" 萧晖进去后一看,酒店很小,只有三四张简陋的方桌,搭着长凳,屋里也没有他人。萧晖见自己和戴雪都是狼狈不堪,心想这小店里没衣服卖,无法洗澡更衣,只能等雨停了回镇上的客栈再说。戴雪不理他,远远地在角落里坐了,萧晖也正有气,选了个离他最远的桌子坐下,又摸出一些碎银子,对老妇道:"店家,有酒没有?给我打两斤来!" 老妇忙道:"有!有!"又道:"客官要不要盆热水洗把脸?" 萧晖点点头,指指戴雪:"先给他打点热水洗洗。"活该自己欠了他的,还在怕他着凉。 老妇忙打了热水来分别给二人洗了手脸,用干毛巾擦干了头发,给萧晖上了酒,端了两盘下酒的花生、咸蛋。戴雪仍远远地在一边,萧晖不叫他,自斟自饮起来。这酒是乡下村酿,酒味甚是辛辣,萧晖不防,猛地喝了一大口,顿时呛得一阵咳嗽,连眼泪都呛出来了。 老妇笑道:"我们这酒烈得很,要慢慢喝。"看两人的情形,微感奇怪,问道:"客官,今天天气不好,客官怎么到乡下来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萧晖愣了愣,含糊道:"我兄弟要上坟,不料遇到下大雨,我是出来找他的。"萧晖又喝了一口酒,辛辣的烈酒灌下去,莫名的悲愤却涌起来,忽然想冲出门去大叫大喊几声,咬咬牙,一口将碗中的酒喝干,转头看外面,发现天色已全黑了。 "上坟?这离清明还早呢,就冒着大雨来上坟了?哪家的孩子,这么有孝心?"老妇赞道,转过头去仔细端详了戴雪一阵,忽然叫了起来:"这不是戴世亨的儿子戴雪吗?难怪看着这么眼熟!" 戴雪这会已洗去了脸上的污泥,露出俊秀的眉眼。他进来后一直没说话,自从发现父亲的墓地被毁后,满腔震惊悲痛,想到很有可能是萧晖所为,更是欲哭无泪。旧仇未报,又添新恨,埋着头双手绞在一起,指甲已深深地刺入掌心,他却不觉得疼痛。这会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没料到离开故乡这么多年,还有人认得自己!抬头看了看老妇,戴雪有些诧异地道:"大婶,我正是戴世亨的儿子戴雪,你怎么会认识我?" 那老妇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方道:"我以前在镇上住,镇东头的寡妇李大婶,你记不得了吧?你父亲戴世亨还在的时候,我到你府上去还高利贷,见过你几次,那时你才只有几岁大,不过这模样儿,倒也没变多少。对了,我听说你们戴家是三代单传,怎么你又有了个哥哥?" 戴雪没有答话,萧晖接口道:"我是他结拜的大哥。"却见戴雪狠狠地横了自己一眼。 李大婶忽似明白了什么,问道:"这么说,你们是来给戴世亨上坟的了?" 戴雪听他提起给父亲上坟,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伸手用袖子抹了抹,抹成了个大花脸,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却哽咽着说不出话。萧晖在一边反而平静了,想到他误会自己毁了戴世亨的坟墓,而这李大婶住在这附近,说不定知道什么消息,便答道:"我兄弟正是去给戴世亨上坟,但到了那里才发现坟墓已经被人破坏,墓碑断成了两截,棺材也不翼而飞,看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之前的事了,大婶你住在这里,可知道这是谁干的吗?" 李大婶看看萧晖,又看看戴雪,迟疑道:"这个......" 萧晖忙道:"大婶但说无妨,不管是谁,我们也决不会为难大婶。" 李大婶又沉默了一阵,才又开口:"这说起来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还轰动一时呢!戴世亨生前有个仇家带了几个人来寻仇,发现戴世亨已经死了,戴公子当时也不在,多年没有消息,生死不明。那仇家找不到人算账,一怒之下,就去掘了戴世亨的坟墓,挖出棺材来放一把火烧了,打碎了墓碑,这才扬长而去。" 萧晖奇道:"是什么样的仇家,人都死了,竟然还要毁尸泄愤?"暗想以这人所为,恐怕与戴世亨的深仇大恨,不在自己之下。戴雪也睁大了眼睛,仔细听李大婶说话。 李大婶摇了摇头,叹道:"虽然今天戴公子在这里,我也不该再说死者的是非,但我不得不说,你那个父亲......实在是,实在是......"李大婶几番欲言又止,萧晖催促了两遍,她才接着说下去:"戴世亨仗着自己有钱又会武,养了一帮打手家丁,专放高利贷欺压乡里。这个来寻仇的,就是当年家里欠了戴世亨的高利贷还不上,父亲被活活逼死,戴世亨又强抢了他妹妹还债,他妹妹到戴家后不久,也被折磨得生了重病,不到半年就死了。只有他一个人流落到了外地,过了好些年,不知怎么机缘巧合,结识了个有势力的贵人,这才带着人回来报仇......" "你,你胡说!"没等李大婶说完,戴雪已霍然站起身来,气得满面通红,俊美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了:"你胡说!我父亲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又指向萧晖,"肯定是你毁了我父亲的坟墓,又事先编排好谎言串通她来骗我!"他乍听到旁人当面述说他父亲的累累恶行,便似五雷轰顶,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最爱的爹爹会是这样的人,隐隐知道自己多半是误会了萧晖,现在再指责他形同无理取闹,急乱之下,却是口不择言,只想找一个理由,哪怕是最荒谬的理由来抵挡。 三十九 晴天霹雳 "我胡说?"李大婶不由也动了气,不等萧晖开口,冷笑一声,"他不是你的结拜大哥吗?我认都不认识他,倒说我和他串通?你既然诬赖我,我索性把话给你挑明了,你那父亲戴世亨生前不是个什么好人,四乡八里的乡亲都受他高利贷盘剥,苦不堪言,他死了大家背地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戴公子你,从小穿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也都是乡亲们的血汗!"戴雪听了这些话,便象是被人施了定身术,呆如木鸡,一动也动不了。李大婶不管他,干脆自顾自说下去:"两年前烧他的棺材我可是亲眼所见,当时那么多人围观,都是乡里乡亲的,要不是他作恶太多,造了太多孽,大伙儿都恨他,怎么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阻止?也没有人去报官?这烧棺焚尸,可是大罪过啊!你要是不信,这方圆几十里,你随便找个人问问,看我说的有没有半句假话?总不会人人都串通了来骗你吧?" 戴雪脸上消失了血色,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摇摇欲坠,嘴唇动了几动,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看了看萧晖,再看了看李大婶,两人都是幸灾乐祸的得意神情。戴雪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奔过去开了门,冲入了倾盆大雨中。 萧晖对戴世亨一直恨之入骨,今日听到素不相识的李大婶条条数落戴世亨的罪行,得知仇人死后都不得安宁,坟墓被毁,尸体也被烧成了灰,心里狠狠地出了口恶气,暗想这可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又想雪儿你三番五次地冤枉我,好在世上还有天理公道,现今你自己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可该知道你父亲是个什么东西了吧?他心里这样想,脸上也自然而然流露出得意之色。 等到戴雪冲了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萧晖才回过神来,雪儿突然听到这消息,一时肯定接受不了,愣了愣,自己要不要去追他回来?犹豫片刻,还是开门追了出去。但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戴雪已跑得不见影子了,萧晖这才着急起来,暗悔没把他拉住。叫了几声,无人答应,估计他又去坟地了,便摸黑往戴家的祖坟地去。但到了坟地,前前后后找了几遍,却哪有戴雪的人影。萧晖后悔不及,这寒冷漆黑的雨夜,该到哪里去找他?又想到短短一天之间,他先是发现坟地被毁,又听到他父亲的恶行,双重打击之下,万一他承受不住,一时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萧晖越想越怕,悔得肠子都青了。想起那个小湖,忙跑到湖边,却没发现异常,冒着风雨一遍遍大声呼唤,直到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一点回应。 萧晖料到戴雪决不会回镇上去,他听了李大婶的那番话,知道这里的人都恨死了他父亲,肯定谁也不想见,他又没有了亲人或家宅,骤然惊变,他一个人会上哪里去?萧晖心乱如麻,又不敢离开,怕戴雪躲在哪里他没有发现。只在坟地周围反复地寻找,这样折腾到天亮。萧晖的外伤本还没有全好,又在雨水里泡了一夜,身上的伤口都疯狂叫嚣起来,尤其是前胸的断骨,更是痛得如刀锉沙磨一般。 等到天色大亮,雨也渐渐地小了,萧晖最后又找了一遍,确认戴雪不在坟地附近。他这时才来清理思绪,考虑戴雪的去向,一个个可能都被排除了......他会去哪里?毫无线索,总不能象没头苍蝇一样瞎碰。萧晖望向天空,祈求上天能给一个答案,站了一阵,远远地似乎又听到戴雪稚气的哭声:"萧哥哥,萧哥哥!放了我爹爹吧!"记忆的火花在这一瞬间忽然被点燃,他会不会去了那里?萧晖突然想到一个地方,心头豁然开朗,更不迟疑,施展轻功往西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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