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南窗,隔着污浊的河流,大都市繁华喧嚣的心脏部分近在咫尺,隐隐传来周末愉悦的脉搏声。而我们的生活似乎从来沉浸在血腥罪恶里,和富裕安逸的都市格格不入。生活啊!冷风吹得我渐渐平静下来。从我今天早上看到傅先生的时候起,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么一个结果的,只是不知道竟然来得这么快。"我会被压垮吗?"扪心自问,却不能确定自己的回答。
(让我也来感性化、抒情化一下。可能很不成功,但是至少试一下。)
胃还是不舒服。一看手表,已经6点多了,我还没有吃晚饭。好饿啊!今天什么也干不成了,不如带上书回家睡一觉起来再看,顺路出去逛逛散散心,打发掉一点时间免得回家碰上姨妈还在哭哭啼啼。想到这里,我迅速地整理好东西,骑车到河对岸市中心我喜欢的兰州拉面店饱餐一顿3元4角钱的拉面。自从学生时代起,这里就是我心目中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之一。首先当然是香浓而便宜的牛肉拉面,其次,穿出拉面店所在的弄堂一头向北半个街区就是市音乐厅,再过马路走没多远就是以前的市立图书馆,从弄堂的另一头穿出,骑上10分钟自行车就到了文庙旧书市场。多少个平凡的寒假里,和同学一起逛过其中一个地方,吃上一顿,调转方向再去另一个,拿着学生证买公益场的音乐会票,淘淘旧书,就这样渡过快乐的一天。只是现在朋友们不是出国就是变成公司的白领,再也不屑于这种小吃店,也不再骑车出门,渐渐地只剩下我一个,还保持着学生时代清贫的习惯,只是没有了悠闲快乐的寒假。
我把自行车留在店门口,穿出弄堂,沿着旧区改造中仅存的新式里弄街区独自慢慢地走着,回味着转瞬即逝的少年时代。突然,夜色里,精瘦的男人凑近我,低声问:"票子要不要?巴赫的!"我一愣,原来已经到了音乐厅的拐角。他接着说:"好位子!售票处早就卖完了!"巴赫我当然喜欢,而且在这种情况下,特别需要简单和谐的巴洛克音乐安抚我纷乱的心。可是"好位子"岂不是浪费钱财?"最便宜的多少钱?""150块!保证你不吃亏!"我苦笑着摇摇头,继续朝前走。那男人叫住我:"喂!你要多少钱的?"见我没有反应,他追了上来。
我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瞬时我就被4、5个类似的男人包围了,每个人竭力推销自己手中的票子,然而每一种都超过我的预算。"不要啦!不要啦!"我企图挣开黄牛的包围圈,结果猛地撞到一个人身上。首先给我深刻印象的,是看似毫不张扬但质地高贵价格不菲的皮靴和羊毛长大衣。漆黑漆黑的皮靴和大衣。我嘴里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视线从大衣纽扣、纯白开司米长围巾,一路向上探去,最后落在一张戴墨镜的脸上。我呆了一下,不仅是因为惊叹年轻男子纤巧俊秀的脸型和漆黑的头发,更因为他的话:"拿着,送给你。"夜风中,他转身走进音乐厅,好象刚才的事完全与他无关。随着飘动的大衣下摆完全从我视线中消失,留下"此人存在过"的唯一证据就是戴手套的手上一张小小的彩色纸片,和水仙花般淡雅的清香。
黄牛们懊丧地散开。我盯着手中的票子发了一会儿呆,脱下手套用手指捏着票子揉搓了一阵,确定确实有一张小小的彩色纸片存在于我的五指之间,而不是自己的幻觉。冬夜里戴墨镜的年轻男子...我不是在做梦吧?不是!
当我坐在楼下第7排的位子上时,他隔着一个空位子,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后来一直没有人坐我们中间的位子。我开始猜想也许他买了三个相连的座位,但是朋友们没有来。显然他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即使在室内也戴着墨镜,自从我坐下以后始终找不到机会和他说几句除了"谢谢你"以外更有内容的话。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搜索着记忆库,希望能找到此人是何方神圣的线索,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奇怪事情太多了。在我找到答案以前,乐队开始演奏。很快我就沉浸在托卡塔和赋格中,暂时忘却了死亡和孤独。
有一阵子我觉得那个黑衣的年轻男子异常地动了一下。开始我觉得是自己的感觉过敏,后来他又那样动了一下。我偷眼望去,发现他摘下墨镜,用白色的手帕擦了一下眼睛。我垂下脸,装做没看到的样子。一个男人通常不会当众哭泣,如果流泪,多半是不应受打扰的私人时刻,和为了引起别人注意而哭泣的女性大不一样。当他再次抹眼泪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偷偷望了他一眼,却和他湿润的眼睛对了个正着。我赶忙再次垂下脸,心里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幕间休息的时候,我在廊厅的角落里截住了他:"请你听我说完两句话。"他转脸看着我,不知道墨镜下面的眼睛是什么表情。我接着说:"首先,我要谢谢你,把票子送给我。其次,我要向你道歉,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不过我不会四处乱说。再说我不认识你,也没什么地方好说。"他大理石雕筑一般的唇边终于浮出一丝微笑:"果然还是学生气。如果再长几岁,工作了,就不会这么说话了吧。"我不解地望着他。他接着说:"聪明人会绝口不再提起这件事。"
"你看我象学生,才把票子送给我?"
"怎么,不是吗?"
我苦笑:"好几年以前当然是啦。我已经工作了。"
"哦?看不出。"
"你买了3张票吗?你的朋友怎么没有来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们从来都没有来过...永远也不会来。知道吗,我每次都买3张票,告诉他们我会等着他们,但是每次总是一个人坐在空空的两个座位之间。"
"是啊,"我附和道,"这年月喜欢古典音乐的人越来越少。"但我心里,开始盘算起他的朋友的特殊关系来。什么朋友会让他这样伤心呢?青梅竹马+三角恋爱?
我东拉西扯地评说着以前在音乐厅听过的音乐会,但是他没有再开口,伏在大理石的栏杆上,似乎在看楼下门厅里的人群,也可能只是游荡在自己的思绪中。
"你知道,失去最重要的人后,心里是什么滋味吗?"毫无预兆地,他突然问出这么一个极具个人意味的问题。
"那个..."我的心里泛出苦味来,"怎么说呢?每当我开始喜欢一个女孩子,她就会不可避免地被命运拖离我的生活。所以,我开始习惯了。也许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错,也许至少能避免让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沦为黄脸婆。"
他摇摇头。我清楚地看到他的鼻尖开始变红,吸气逐渐深而长,嘴唇用力抿着,象是要封锁住什么喷涌而出的感情,然而最后以失败告终。晶莹的泪珠从墨镜的边缘沿着笔挺的鼻梁滑下。
"你...没事吧?"我惶恐地望着他,下意识地掏出手帕,又觉得自己非常蠢,这种动作的对象如果是女孩子,还可以表明你对她的关心。而男人通常不愿意被人发现自己柔弱的一面。我的手尴尬地僵在那里。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飞快地摘下眼镜,用手帕抹了一下,又用同样快的速度把自己心灵的窗户埋藏在夜色般的漆黑之后。接下来,才接通手机。出于礼貌,我转过身去,走开2步。但是我的耳朵既没有盖子,也敌不过我的好奇心。
"我在音乐厅...下半场快开始了...大概9点15分结束...好吧,我等你。"
他收了线,慢慢走回剧场。我把幕间休息剩余的时间花在观赏廊柱的柱头上。眼看时间不多,我走回第7排,打算从他身前挤过。他马上立起来踏前一步站在走道里,腾出空间来让我进去。我禁不住想:什么样的女孩子会舍弃这样体贴雅致的男人呢?
下半场的曲目是康塔塔"醒来吧,醒来吧,长夜已尽"。开始我忍住了,直笔笔地端坐着,没有再往那黑衣的年轻男子看。第六乐章中,女高音和男低音轮唱着咏叹调"我的朋友/我是你的/别让任何事分开真正的感情/我和你,你和我/我们将在天国的玫瑰花丛中/欢天喜地,尽情欢乐"。我感觉左边的黑影进入了我的视野。偷眼望去,他双手捂脸,身体前倾,双臂靠在前排的椅背上,肩膀紧缩,仿佛正在告解的信徒。在这一刻,我的心也抽紧了。老天啊,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经历过什么样的冲动、挣扎、离乱、纷扰,看在他真诚的悲切的份上,放过他吧,让他幸福吧。
终于,乐曲在欢乐的终场中结束。我在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他和其他观众一样,认真地鼓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也夸张地大力地鼓掌起来。我希望他看到我在鼓掌,我希望他看到我多么快乐,因为这些都是他带给我的。快乐应该是会感染人的吧?
散场后,我跟在他背后默默地走出剧场。不是我故意跟着他,只不过我们的座位相近,步行速度也相仿。我觉得就这样离去似乎不礼貌,但不知道他现在心境如何,不敢贸然打扰。直到他平静走近停在马路边的BUICK时,我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烦人,我还是要好好谢谢你,另外,请你..."
他转过身来,我感觉他的目光穿透墨镜,逼视我,仿佛在责备我无视他的个人隐私。我的后半句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这时BUICK车窗摇下,车里人亲切地呼唤:"嗨!小伍!"那人的视线扫过我,突然,他的微笑僵在了半当中。他很快反应过来,职业性的笑容重又娴熟地浮现在脸上,只是少了一点内容,多了一些程式化。他推开门跨下车,招呼道:"朱医生,你好啊。周末晚上的音乐会,唔,雅兴不浅啊。"
我的反应当然没有N那么快,那么熟练,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刚...刚听完音乐会,你们...你认识他?"
"呵呵,朱医生,你开玩笑吧?哦,我想起来了,你除了新闻以外几乎不看电视的。难怪呢。我来介绍一下,这是G,就是NTG的G。"他伸手在木然呆立的G肩上拍了一掌,"这是朱医生。不过,这个医生很特别,他实际上是法医。我们是今天早上在片场认识的,他负责调查T的事情。呵呵,真是巧啊..."
G的呼吸急促起来,身体向后倾,尽量地远离我,好象我是全身长刺的怪兽,立刻会喷出毒液,编织成罗网把他套住。N继续说:"你们好象已经认识了?"
"不..."G摇着头,后退一步。
"你们聊得挺愉快吧?"N笑着转向我,"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处得来。他从小就容易害羞,不可思议吧?"
"不!"G又退了一步。
"小伍,你看天也很冷,要不,我们..."
N话音未落,G突然转身飞跑而去,转瞬间消失在街角。
我急切地说:"他没事吧?T的事情是不是太刺激他了?他会不会生病了?"
N扶着车门,有点尴尬地说:"没事的。他这个人...不爱说话。跑跑也许对他有好处,不用担心他,他这个人喜欢跑马拉松当作消遣。"如果在电视节目中,嘉宾听到主持说这种玩笑话,应该"呵呵"地发笑,或者至少导演会安排事先录制好的笑声。但是此时此地,N和我看着G奔去的方向,相对无语。
冷风吹过,身后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无声地坠下,打着圈,落在我脚边。一阵颤抖从我心底里发出。N好象终于找到了打破僵局的切入点,拍拍我的肩膀说:"天太冷了,上车吧。"
和平常听过巴赫的平静、娴雅感完全不同,现在我仍然觉得压抑、郁闷。今天我已经错过了、做错了不知道多少件事,就算再错一次也没有关系。至少我不是警官,N也未被列入嫌疑犯。所以当我坐在BUICK的前座里时,只是庆幸在寒冷的夜晚找到了一小片温暖。N无语地开着车,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穿行。繁华的都市让我有点厌倦。这倒给了我一个再次仔细打量他的机会。他的头发打理了一下,比早上看起来要服贴一点,但还是那么蓬松地遮着额头。现在我慢慢觉得他即使没法再长高,也应该算一个漂亮的男子。他发现我在看他,回头轻声问:"在想什么?""车上有音响吗?"他迷人地笑了一下,伸手打开开关。高级的车载音响喇叭里放出BEYOND的"大地":"...眼前不是我熟悉的双眼/陌生的话语一篇篇/但是他的故事/我怀念..."N迅速地转换电台,直到传来动感十足的电子舞曲。"喜欢吗?"他转过头来,仍然带着温暖的、融化一切青涩和坚硬的微笑。
我点点头。这一刻,我想起了T,想起了他僵硬、沉冷的身体,在这样笑容中,会重新拥有生命,鲜活温暖起来吗?什么样的人会拒绝这份亲切和温暖,哪怕在一辆车上也任凭他默默吞下孤独?艺人之间的竞争真的那么可怕,还是N的个性中有太多一时无法看穿的隐秘,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会疏远他来保护自己,而其他人不知不觉地陷入他温暖的陷阱?
"晚上很冷啊,要是喝上一杯可真不错。你会喝酒吗?朱医生?"
"叫我朱夜吧。"我说,现在我很想忘记自己的职业,哪怕是暂时的,"我不常喝酒。"
"为什么呢?不喜欢宿醉的头痛吗?"
"那到不是。主要是每一次为了纪念忘而喝酒时,醒来后总是没法忘却。"
沉默。
"随便选了一个音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来还是选对了。喜欢舞曲的人果然比较多。"
"是呀,听了想跳舞。"
"今天是周末,咱们去一个既能喝酒又能跳舞的地方怎么样?"
"可是,我明天可能还得工作,而且,我的自行车..."
"没关系的喽,待会儿我会开车送你回来拿车。怎么样?我们很有缘啊,应该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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