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桌上静静地搁著一台手机。 手机目前是关机的状态，暗灰色的显示萤幕反射著灯光，映照出它的使用者犹豫不决的痛苦表情。 他是这个手机的使用者，但不是它的主人。 他不太喜欢手机。电话费太贵，而且随时随地被人掌握的感觉很讨厌。 可是，那个人送他手机的时候，他很高兴。 那个人的眼睛不特别漂亮，由他看起来，却像星星一样眨呀眨的。那时候，那个人很温柔地看著他，说：「寂寞的时候，响一声我就知道了。」一句话，让他毫无怨言地收下了这份礼物。手机的号码只有一个人知道，当手机震动的时候，他的心脏也会随之一震。 手机里面一封又一封都是那个人的讯息，他害怕，他挣扎。似乎只要看见那一些代表思念的文字，他的坚持就会像浸水的沙堡一样，立即崩溃。 其实没有挣扎的必要，偏偏......他觉得胆怯。 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天气很好。 忠孝东路地下道的摄影展，吸引了许多人。他凝视一幅在一片黑暗之中，伸出的一只手──标题为「寻找」的照片。他觉得疑惑，这个人在找什麽呢？伸手不见五指的幽冥里面，有他想要寻找的人、事、物吗？...... 随性所至，他细细地端详这一帧说平凡很平凡、说特别很特别的照片。 当然，他只是纯粹的无聊，并不打算深入研究它。 他看得越来越出神，直到肩膀传来被人碰一下的感觉，他才收回视线。一回头，他瞧见了逆著灯光，脸部的线条相当分明的男人。 「这张照片有什麽奇怪吗？」男人问。 「不，没什麽。」他摇摇头，避重就轻地答。 坦白说，他并没有和陌生人聊天的兴致。 「说来听听，我很有兴趣。」男人不屈不挠。 「不，我......」 男人尴尬地搔搔头，笑痕柔化了脸部的线条。「不好意思，我可能吓到你了......这幅照片是我的作品，瞧你一直盯著它，我很想知道它哪里吸引了你的注意。」 原来如此。他恍然理解地点点头，同样身为创作者，他相当能够体会男人盼望获得别人评价的心情。 难得地，他开了金口：「我对摄影的认知有限，说得可能不是很好。」 「没关系。」男人鼓励地冲他挤眉弄眼。「越是外行的人往往能够说出独到的见解。」 他不太好意思。 沉默了一会，他说：「我......觉得，这幅照片很绝望。」 「嗯？」男人挑眉。 「照片的主题是『寻找』，但是在一片黑暗之中，手的主人知道他要寻找的东西......在什麽方向吗？」他的眼神随著思考，渐渐......变得深邃。「手的主人或许累了，可是，他没有办法停止寻找......因为，如果他把手收回来，剩下的......」顿了顿，「只有绝望。」 男人的神情瞬间变化。那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不是生气、不是失望。而是......他所无法形容的表情。 「怎麽了吗？」是不是他说错了什麽？ 男人苦笑道：「对不起，我只是很意外。」 意外？ 「我没有想到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看出我的心情。」男人难掩苦闷地说，脸上的表情转瞬晦暗。「你说的对，我的确绝望，对自己的未来绝望，也对自己的能力绝望。......我喜欢摄影，所以我拍照，拍各式各样的照片，可是我不知道我想要寻找的感觉是什麽。」 然後──「我看到了自己的极限。」 他难得地感到意外。这种感觉他知道，知道了自己的程度在哪里之後，紧接而来的往往是对自己的失望，以及对这个世界的绝望。他比谁都能够理解这样的感觉，所以......才会被这一幅照片吸引。 「......我想，你只是遗忘了自己的才能。」他陡然开口。 「咦？」 「整条街上的照片各有特色，可是只有它吸引我。你巧妙地表达了你心中的迷惘，把你的痛苦、你的挣扎化为照片中的手......对我而言，只要能够把摄影者的『心』表现出来的照片，就是好的照片。」他微微地笑。大概是平时咬文嚼字惯了，说起话来也变得怪别扭的。 男人楞了好一会儿，尔後扬起一个好大好大的笑容，开心得像个孩子。 「谢谢你。」 之後，他们再也没有交集。 大约一年过去，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有幸付梓，出版社特地找来几张风格迥异的照片，请他选择书的封面及插页。 他挑中一张褐色的木纹中间，摆著一只铅笔和数张枫叶邮票的照片──它有一种淡淡的怀古风情，与他想要的感觉不谋而合。 万万没料到，这张照片的摄影者，竟然是那个人。 「好久不见。」这是他们久别重逢之後，那个人说的第一句话。 他好意外男人没忘记他，只有街道上短短几分钟的交心而已，他连男人的长相五官都记不全了......定然瞅著男人，他的脑中惘惘浮现那一幅在黑暗中，兀自挣扎、寻找的手。 他不知道手的主人找著了没有，但他知道，男人找到了。 他们的合作相当愉快。男人拍出的照片有一种隐隐的，令人怀念的味道──犹如他的人一般──一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东西，在男人的照相机底下，散发出一种经过洗鍊的，代表著某种意义的珍贵意象。 笔、稿纸、时钟、他爱用的咖啡杯、年代久远的木桌......所有他在写作时候的点点滴滴，藉由这些一直在他身边的物品，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心路历程。 一张一张地阅过照片，他顿时觉得眼眶酸涩，不能自主。 笔是旧式的原子笔，他不喜欢水性笔水水的感觉。暗蓝色的油墨印在绿色方格的稿纸上，他彷佛看见了年少时期为了参加学校的作文比赛，俯在案前埋首书写的自己。他写了足足一个月，最後那一篇作品没有受到青睐，此刻却收在他这一本散文集里面。 好喜欢好喜欢文字拼出的精微深奥，他想要成为作家──第一次向家中的人如此说的时候，他得到的不是支持，而是家人满满满满的......失望。 虽然知道对不起辛苦栽培他的父母，他仍是选择搬出了家。 家里面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拿，除了一张......陪伴自己多年写作的矮木桌。 这些记忆曾经被他化作文字，现在，那些过往的痕迹变成了相片，一张一张的都是属於他的年少轻狂。 他看著看著，泪不觉落了下来。 尚不及化成水滴，男人的手指温柔地擦过他的眼。停在指上，晶莹的泪珠散发著光芒，反射著他们之间的扑朔与迷离。 男人的手，承接了他的泪，他的悲伤。 接下来，是一个吻。一个恬淡的，温暖的吻。唇上传来的触感绵密得令他浑身战栗，离家之後好多年，一个人的生活里面，从来没有这麽亲腻地接触过别人......这样的感觉使他陌生，却也不自觉地沉醉其中。 一切很自然地发生，很自然地结束。 他了解男人的绝望，男人了解他的孤寂。 身体很热很热，第一次这样接受一个人，心中有悲亦有喜。 事後，男人轻轻地拥住他的肩膀。属於男人的温度没入了他的身体，填补了长久以来，他心里面无人可解的空虚。他亲吻男人的手，虔诚地膜拜这一双对他的一切了若指掌的手。 ※ 不久之後，他的散文集在阴错阳差之下，得了奖，销售情况一路看好。 男人与某服装设计师签下合约之後，名声亦随著设计师的崛起，水涨船高。 同样身为名人，同样有著身为名人的困扰。 他倒是没什麽关系，毕竟他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文字，况且作家往往是越神秘越好，所以媒体记者与他相敬如宾，客气到近乎疏远。反而是男人接触的客人层级越来越高，甚至有国际级摄影大师，都指明男人加入他的TEAM，男人的曝光率因此增加，相对地减少了他们得以见面的次数。 男人接受了大师的邀约──一如他所预料的。他在电话中叙述他跃跃欲试的心情，光是靠声音他都能够感觉到男人此刻的极致喜悦。 「喔，是吗？那太好了。」 从头到尾，他默默不插话，只说了上面的几个字。 简单，清楚，明了。 就算很久很久都无法见面，也没关系......吗？ 他没有问。 男人跟模特儿之间的绯闻持续不断，他没有问；男人常常不回他的电话，忘记他们的约会，他没有问；男人与某个大明星相偕出游，遭小道杂志曝光，他没有问；男人准备去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国家，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他......也没有问。 他什麽都没有问，只是消失了。 他默默搬了家，同时封起这个狼狈的自己。 他告诫出版社万般不可透露他的行踪，悄悄换了电话号码、换了新的住址、换了新的车，换下了......自己破败的心。 也，关掉了手机。 ※ 他於报纸专栏的工作告了一个段落，进入了休息期。 现在的他，固然存在於这个世间，却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的存在。 男人回国了，打开报纸新闻他偶尔会看见那个人的消息。专门杂志上也常常有一些关於那个人的报导：男人跟大师的合作相当顺利，预计这个月中旬将出版他们合作的写真集，以及那个人的个人作品集。 他提不起兴趣，索性，阖上了杂志。 顺便关掉电视。 ※ 近月底的时候，编辑小姐转交给他的读者信件当中，有一封特别大的包裹。他好奇地拆开来，竟然......是那个人的摄影集。 他不会不知道这是谁寄的，黑白封面上各躺著两只手机，一只朝上、一只朝下；一只手机开著、一只手机关著。 标题是「暗号」。 他震慑不已。 翻开来，照片中的景物和房间令他熟悉极了。那是他的家、他的房间。空荡荡的双人床上面，又是一只手机，它开著，小小的萤幕寂寞地发出白光，黑白照片呈现出一种很特别的孤独氛围。 他一页一页地翻，一页比一页惊讶。 摄影集里面溢散著浓烈的思念。开著的手机是那个人，关著的手机是他。男人藉著照片，赤裸裸地传达出他对他的渴望和想念......这一本摄影集，彷佛是一本满满地用照片拼凑而成的──情书。 他静视著桌上的手机。 接著，伸手拿起了它，迟疑片刻── 开机。 很熟练的，像是天天反覆练习似的，他拨出了男人的号码。 「......喂？」 ※ 得到梦寐以求的成功之後，男人遗忘了很多很多事情。 他忘了一帧照片，一只在孤冥之中寻找的绝望之手；他忘了一个人，一个与他交浅言深，并毫不吝啬地给予他重新开始的希望的人。忘了他的脸、忘了他的声音、忘了他的泪水、忘了他的孤寂......忘了我是谁。 直到失去，男人才了解自己要的是什麽。男人要的很简单，他只要一个人，只要一个人就好。那个人懂自己的绝望，懂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他会为了自己的喜悦而笑，他也会为了他的悲苦落泪，那样的泪水令他震撼，甚至不愿意它落下来，消逝不见。 终於找到了。 男人紧紧地抱住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放开他。 什麽成功，什麽世界知名的模特儿，什麽国际级的摄影大师都闪边去吧。 他只要这个人，其他什麽都不要。 黑暗中的手已不再需要挣扎，不再需要寻找。 因为，他们找到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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