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他无名。 私生子的身份,使他生于孤独,长于孤独,习惯孤独。 风烛残年的老人将他引入五方教,给了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堂主名号,他笑着受了, 再于转眼间,抛却脑后。 "叫招财堂如何?" 除夕岁岁,爆竹声声,白衣美艳的女子睁着醉眼,歪着脑袋,努力地瞅着墙上新裱上的年画,笑吟吟地说道。 他摸摸鼻子,点头: "好,好,就叫招财堂。"
招财哪-- 就是叫进宝也没什么关系。 虽然俗了点,但至少很好记。 最重要的是-- 她是他的老大 而老大的面子 是不能不给的。
她,是久经风霜的老江湖,岁月的磨砺,留给她一份沧桑的,成熟的魅力。 恨过,爱过,哭过,笑过。 看多了,看淡了,但她离不开江湖。 "江湖啊,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离开了,我的快乐也会死去。" 守着自己的青竹小斋,趣味盎然隔三差五地搬桌添椅,每每想念那个叫江湖的地方了,便连衣袖也不挥一挥地忽然离去-- --留他守着静寂的四壁。
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享受这飘荡着四季花香的淡淡流水。 不是因为罗敷有夫-- 当年轰轰烈烈名动江湖者早已退隐,真正地退隐,彻底地不问世事,偶有念及娇妻儿女,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而是由于, 她是他老大,他初出江湖便混混噩噩不知不觉认下的老大。
这个老大给了他一个家,一个让他默默飘荡许久以后还能够回来的地方。 比起五方教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他只知道,这里 --才是他的家。 常常,他来,她去;他去,她来。 他依旧享受着他的孤独。 但这份孤独, 不再是无根的浮萍、无源的流水。
他爱这个江湖,爱他的热烈,爱他的无情,爱辉煌闪过的流星,爱纷繁耀眼的剑气。 独行闹市无人识,风云密雨侧身去-- 看而少思,思而少言。 经过,忘去。
日行一骑八百里。 潜身隐入夜月下静谧的山林,抬望眼,层挛顶峰,是名动天下的试剑山庄。 十年一剑,一夕成名。 在那一段官府围剿,风声鹤唳的日子, 多少新秀,便于此试剑山庄,踏入江湖,走上这一片荆棘罂粟之路。
他已过了试剑的轻狂,但他流连于这一处的风光。 星光璀璨,剑气如霜。 习惯性地路过,习惯性地看过-- 那一日,初晨的露水中,斑驳的层林间, 入目,那一式的芳华-- 侵了他的心,夺了他的魄。
烟雨朦胧,落红飘飞,那一剑划过的月白色光辉, 清清,淡淡-- 纯洁,明净-- 不带一抹的凡尘,不沾一丝的喧嚣。 简练,沉稳, 剑便是剑,纯粹的剑,除此,再无其他。
那一剑,只有三招,未完的三招,不是最凌厉的三招,不是最致命的三招,不是足以轰动武林的三招。
不是没有看过更快的剑,更霸气的剑路,更畅然连绵的名招。 只是,心,独独被此,触动了,将那一幕,将那一剑,揉进去,捏散了,化匀了,丝丝渗透,再无可逆。
那是真正的大家风范,蕴透着绵绵的内气,昭引着辉煌的未来。 假以时日,稍待磨练,此剑必惊于江湖。
但是那一瞬,他的心中没有江湖。
剑收,人停,烟散,尘落。 入眼的,是颀长的身形,飞纵的神色,还有-- 那淡淡飞扬的紫衣。
他没有被发觉,只要他不主动现行,他可以,也只能,永远隐于暗中。 但是,从没有一刻,他如此地盼望着自己的行藏曝露。
"好剑,好招,兄台可会是金陵人氏?"他笑着,走出来,走进朗朗日间,走向那片醉人的紫晕。 青年错愕,露出单纯,惊讶的表情:"是啊--" 欣喜地踏步上前,他颤抖着伸出手来:"在下也是,未想到在这千里方外地,居然可以得遇乡音。" 青年看着面前的手,也笑了,如初阳般纯净的笑声中,缓缓伸出了手去。 四手于空中交握,轻荡--
剑,由心生。是出剑人的情、出剑人的感、出剑人的魂,贮了一方的山、一方的水、一方的人文。 将初时的震撼收敛,细细思量,莫名的熟悉感中,入脑的,是那龙盘虎踞的悲壮,美人乡英雄冢的交缠。 十里秦淮,巍巍钟山,狮子山上阅江楼,滚滚波涛东逝水-- 多年未见的景,引发了共同的话题。
冒昧揣测,一言中的,欣喜难于言表。 不明的心中,有一处在呐喊-- 缘份,是缘份。
试剑山庄,人才济济,固然美玉,未经磨练,也是蒙尘。 "这剑路,是否走得偏了,与潮流不符?"一时胡涂的人儿也会失了自信,伏案哀叹。
潮流是什么?悲愤凌虐,又或是婉转缠绵?剑于世人眼中,常常不只是剑。 翻飞的身形,花俏的虚招,入得怀春少女梦中的,是那俊俏的面庞,落入围观人眼中的,是起止的两个威武架式。 他爱极那份纯粹,他容不得那剑沾上俗世的尘。 徘徊又徘徊,在山庄的明里暗处,留下浅浅的痕迹,温温的言语: "不要变,我喜欢,你的剑。"
试剑山庄,初展身手,青年开始了中原辗转,每过一处,以剑会友,少年意气,呼朋结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豪言笑骂,恣意欢谑。脚踢五方,剑挥一片。
走出山庄,他甩甩头,想将那一份灿烂的笑,华彩的光,埋于心间。 他有自己的生活,没有理由去改变,没有理由去追寻,一个飞翔的身影。 只是他的眼耳,会不自禁地去搜寻,市井碎语中,有关于那人的点点滴滴。 只是他的脚步,会被一种魔力所引,不自觉停在,那剑气划过的必经之途。
江山代有才人出,欲逆流而上,唯有不断地突破,不断地出新。 众人看见的是试炼的成果,其实成果的背后,是满满的艰辛。
西府重开之号,声动江湖,群雄群魔纷涌,喧嚣震天,潮水漫涨。 那是一个残酷的地方,一个剑客的实力声望,就那么赤裸裸地曝露于世人面前,不带一丝的遮掩。 那是一个梦起的地方,一招追逐者千万,一日入帐钱千金,似乎只要在其内被认同,你便是江湖的上宾。
青年初入西府,人地生疏,出师不利,醉过,泪过。 他便看着那人醉,看着那人泪,看着汹涌人群中也为这剑而停留的足迹,看着时光流转中,一丝丝的改变。 每当沉寂后对方的新招出世,那便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起初,是因为可再见那纯粹的光华,迷人的剑气。 但当他长久地停驻于那剑光散去的土地上,近乎疯狂虔诚地收集起旁人的每一言每一语,心境,已在慢慢地改变。 他渴望着交流,渴望着对方看见自己,渴望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所以他焦虑地等待着每一剑的挥出,因为那时,他可以堂堂地走出来,笑着告诉对方,这一剑有多美,美在哪里。 至少,他自问,自己是知剑、懂剑人。
煮酒论剑,酒醇,剑响,人醉--
梅花香自苦寒来, 一份辛劳,一份回报,何况是那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儿。 那人成名,倒并非成于他初时所见的剑路。 逍遥洒脱,精灵古怪,攻则攻的飘逸,出其其所不意。亮了世人眼,入了世人心。 只要拥有实力,无论几番变化,也总是强的。 只是,他心中念念,刻骨埋心, 只会是那初时烟雨,惊鸿一瞥。
成名可以投人所好,成名可以放荡不羁。 但若想使名家侧目,稳稳立江湖,不做那一闪即逝的流星,只有凭己之力,开创属于自己的潮流,开创人皆追逐,却又难以逾越的绝式。 那人知道,那人做到了。 名声如日中天时,离开浮华,闭关苦修,待得长剑破庐而出,华光溢彩之后,已不仅仅是众人的追逐,而是各路豪杰穷破脑袋的思索。
青草香茶落在他的眼前,白衣女子幽幽看向他,若有所思,淡淡开口:"今日又有人挑上他,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他抬眼,无奈叫道:"老大--" 老大这个名头本就是用来压人的,此刻岂能轻易让他逃脱,她毫不在意地续道:"他的剑,邪气太盛,他的人,交游太阔。除魔卫道这个招牌,打的也算是时候。" 他苦笑:"我本就是邪道中人,你还和我提这些做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深深地,深深地,直要透过皮囊,刺入那片虚光:"那--你还在怕什么?" 他跳起来,"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他的本事,我还不知,那些个卫道之士,又岂能奈何地了他?" 回答他的,是轻轻的叹息。
终究,他还是去了。 在一片哀鸿中,那人鼻青脸肿,仍在快活地笑着。 不打不相识,拳头刀剑中,所得的,是一群群的朋友。 旁人可以不认同那人的是非观,但却绝对无法恨上那使着邪剑的笑脸。 江湖是非,谁能说清,在这个没有统一道德标准的世界, 刀剑,就是解释;朋友,就是财富;人格,就是魅力。
岁月匆匆过,在他也不知道的时候,那人已有了结义的兄弟,无数的友朋。 新兴的微云阁,在那人和其兄弟友朋的开拓下,虽然是非不断,却也是朝气蓬勃,疆土日新。 少年郎君,正是意气风发时,名门闺秀,初出少女,含情脉脉,仰望追逐。 香帕情笺日日袭来,那人避,那人躲。 避得辛苦万分,躲得狼狈不堪。 豪言放话:"己欲逍遥江湖,就此不沾婚姻--" 他听得,莞尔-- 重又思,黯然--
戏言尤在耳,那人身畔,终还是,伴了人。 不是侠女,也非名门,婷婷的一个女孩,涩涩的一朵初莲,足不出户,不争无欲,满心满眼,装着心中郎,时时刻刻,等着晚归人。 她没什么不好,那人也没什么不对,再不忿,再不服,他也只能锁唇踉跄,苦水自吞。
青竹小斋,月下风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血气心中催。 纵身掌起,毁石伤叶,阴风煞煞,山林唳泣。 不知为何而成招,不知掌气向何指,有一,为一,有二,接二,待得第三式再起,那满腔抑郁,化为一声长啸,破月击空-- 空流落,恨何穷,倾国倾城,幻影成何用--
掌声起,蓦回首 那人便在,灯火阑珊处-- 落地后退,桌翻椅倒,盏碎酒倾。 下一刻,手被执起,温温软软,思慕的容颜在咫尺轻叹:"你--为何如此不小心?" 低首时,才见得,虎口长裂,鲜血汩汩,与那艳红的酒水,交汇,蜿蜒,流下冷冷的石阶-- 不是梦,所以他只能苦笑:"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我的朋友,不欢迎么?" "朋友?" "是,好朋友。" 笑,长笑,长笑出泪-- 有朋如此,夫复何求。
"好冷的掌法,好厉的掌风,为何只有三招,不过瘾,不过瘾--"酒越酣,眼越亮,亮如晨星。 他笑,不语。 "这般的掌,可有什么说法?"酒入肠,胸磊落,有些人的话总是特别多。 怔怔地看着,他痴了,口唇轻翻,吐出二字:"痴--狂--" "痴狂?你是说这套掌法叫痴狂?" "是--" "好--"一个飞身,落入林中,剑光滚滚,如江水不竭,波推前浪,"为武而痴--"醉步摇晃,眼看坠地,旋腰又起,"为剑而狂--好名字,好名字--哈哈--哈哈哈----"
宴无不散,合无不分。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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