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鞭炮声声震耳。 顾长生放下手中书卷,望着窗外夜色,不觉失笑:今日瑞王在浮生偷欢坊大宴来自北海的贵客,坊里热闹的气氛尤胜过年。相形之下,自己这屋里就难免显得过于冷清。 冷清? 为什么会觉得冷清?! 只不过是身边少了一个人罢了,为什么他会觉得冷清?甚至是过于冷清?! 春暖花开,正是采摘某些草药的大好时机。高欢、恋尘素来精通医道,每年这个时候总会前往各地收集药材。算着骊山上三年一成长的常醒草要破土了,恋尘早于五日前便驻扎骊山,铁了心要找到这异草。常醒草对医治目疾大有奇效,却极难找到,三年前高欢遍寻骊山也不过得了少少十六株。这回因要筹备瑞王的大宴,高欢只好让恋尘独去。十三在闲暇时,一直在跟着高欢恋尘学习歧黄之术,恋尘去的时候,自然一并前往。而顾长生因对医道没兴趣,便随得十三自行去了。 十三一走,便似把所有声音都带走了,竟让他开始觉得冷清,开始觉得:不、习、惯。 顾长生的唇角浮起一丝苦笑:看来,不知不觉中,自己竟已习惯了十三的存在,竟从未考虑过两人会有分别之日。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毕竟这世上没有谁可以陪谁一辈子,终归会各走各路,各自为政。 ……十三,什么时候会离开自己? 那天来临之际,自己,可会舍得放手? 摇摇头,顾长生决定暂时不去思考这一不知会在何时发生的难题,看了看外面,前方的浮生偷欢坊灯光通明。据说今天的盛宴连星辰恋尘也要参加,难得星辰也要来,自己不去看看实在有些可惜。于是起身,走出房。 遍地皆是芳草秀树,景色赏心悦目之至。 远远的,仍看得到前方的浮生偷欢坊明如白昼,笑语喧哗声就性釉谒恐窆芟抑兴娣缙础? 随着映道的灯笼,顾长生走至浮生偷欢坊,坊里笙歌处处,满座宾客,觥筹交错。 望着四处炫目的灯火,他突然有种不知身陷何处的迷惑。 这里,是他呆了五年有余的浮生偷欢坊,却是那么的陌生。 笑闹声此起彼伏,喧哗的人潮中,他却愈发的寂寞——这里,不属于他。 茫茫人海,纷扰尘世,何时,他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家。 轻轻叹息中,如来时一般,顾长生悄悄离开。 默默走着,走了几步,冷不防听到一丝歌声自那喧闹声中逸了出来,歌声飘飘荡荡,歌词隐隐绰绰: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 那声音清朗动人,却自有一股缠绵入骨的情意绕耳不绝。 顾长生静静听着,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滋味。 是啊,寂寞无人见。如此星辰如此夜,无人共赏,亦无法入眠。夜色茫茫,他寻梦无处,只有怀着惆怅,踏遍浮生偷欢坊聊以自遣…… 歌声还在继续,顾长生不由停下脚步,细细听着。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魔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沓沓,后会悠悠……” 顾长生淡淡笑了,好事教人不自由,词人写得妙极啊,就因为情若连环,环环相扣,一惦着那许多情事,人就无法自在,自然只有恨如流水,连绵不绝了。 “念前欢沓沓,后会悠悠”,呵,他的前欢已是沓无踪迹,不可追寻,而后会又遥遥无期,难以预卜。好个“念前欢沓沓,后会悠悠”啊。 轻叹一声,顾长生默默走了。 只是却在想着:那唱着相思之词的人,是否也正如他一般,在思念? 是的,他在思念——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他在思念,思念着那个人。 而那个人,是否如同自己一般,也在月下思念? 自离别那一日至今,已有一年余,他虽没有刻意打听那人的消息,却在天下消息第一灵通人高欢那里,知道那人的近况: 听说明教中不少反对他的势力被连根拨起,听说如今明教只听他一人号令,听说明教暗地里招兵买马,笼络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微微低下头,顾长生轻叹一声:那人,如今正踌躇满志,欲举大业,又哪来闲功夫思念自己? 清风徐来,旋落梨花如雨。 顾长生呆呆的看着前方,完全的不可置信: 谁能来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单纯美好的梦?! 清冷的月光下,立于梨树畔的那个人,可不正是他思思念念的那个人?! 明亮的双眼,在明月的映照下,璀璀生辉。 月华之中,梨树之下,那人深深看着他。 他的发上有花,他的眼中有情。 梨花淡淡的香味四下萦绕,仿似一个迷咒,悄悄的,将他们笼罩。 静静的却贪婪的看着对方,谁也舍不得把眼睛移开。 这一刻,恍若迷梦。 “你来了。”没有惊诧,没有狂喜,只是平平淡淡的叙述。 “是,我来了。” “为什么来?” “想你,所以来了。“想见他,所以他踏月而来。 清风再度拂来,落花缤纷中,那人对他微笑,诱惑的、深情的、毫无保留的微笑。 顾长生突然也笑了:这个人啊,总是这样突如其来,令他,防、不、胜、防! ——他想他,在他正思念他的时刻,他出现——他想他亦如他想他一般,这就够了。 于是再也忍不住的奔向前,一把将那人拥入怀中,在那人脸上颈中,烙下深深浅浅的吻…… 关上房门,继续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他们不但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也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拥抱,亲吻。 亲吻,拥抱。 可是还是不满足,因为他们之间还有着隔阂。急急除掉身上衣物,再度紧紧的、赤裸的贴在一起。 唇舌贪婪的纠缠着,不止不休。 肌肤相亲,吸吮,抚慰,摩擦。指下所触,皆是烫得灼人。耳边充斥着彼此粗重的喘息,像一对困兽,在对方的身体上急切的寻找着一切的出口。 不去想明天,不去思将来,能拥有一刻,已弥足珍贵。 采得常醒草后,恋尘与十三便自骊山往长安城中赶回。回到浮生偷欢坊,恋尘自去应酬,十三握着在骊山上采得的一朵玫瑰,兴匆匆往顾长生房中奔去。 恋尘曾说,玫瑰在西域那边象征爱情,送人玫瑰就是向对方表达爱意。而送人一朵玫瑰,就表示对那人情有独钟。 他对顾长生有情,这是无庸置疑的,虽然此时的他并不能够完全理清,他对顾长生的情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情:也许是爱情,也许是亲情,也许是友情……也许,什么情都有…… 不管他对顾长生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情,但这个世上,他对他有情,他只对他有情,这一点,已足够让他送出手上这朵花。 兴高采烈的,他迫不及待的要将这花送给那个自己最在意的人。 踏着月色,拿着花的十三,终于看见座落在忘怀阁底层的那间房。 那是顾长生的居处,也是他的家。 有他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小楼依依,十三心目中的家却没有亮灯。 夜凉如水,明月皎洁。 清冷的月光中,自那敝开的窗扉中,十三看到一双交缠的人。 他似给人迎面打了一拳,猛然熄了满腔的热情。 脸色暗沉下来,暗得像铁灰,眼神却炽热,热得像要燃烧。 他忽然觉得一阵眩昏。 眼有点痛。 他用手一抹,竟抹得一手皆湿。映着月光,泛着清冷的、叽嘲的光。 垂眼看了看手中的花,十三寂寂苦笑: 他以为可以送出这朵花,没想到…… 无法送出的花,留来何用? 指中用力,他揉碎了花。花瓣纷落于地,似流倘的血。 喘息渐渐平息下来,上官清明抱住顾长生,轻轻说道,“我很想你,非常想你。” “……什么时候会走?” “……天明……” 听到回答后,顾长生什么也没说,只在他耳际低低说道,“一夜之后就离开……你啊,叫我拿你怎么办?”声音不大,却令人心碎。 上官像孩子一样紧紧依偎着他,抬起头来,和顾长生对视着,面上,是无可奈何的苦笑,“有一些事,你不喜欢做。有一些话,你不喜欢知道……” 顾长生叹了一声,“那就不要说让我不喜欢的。”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吻了吻他的唇,面上,绽开魅惑的笑容,“夜,还长。明天,还早。现在,你在我怀中。” 唇,重重烙在上官身上,转瞬激起滔天的火…… 没有破晓,就尽情拥抱,不去想明天会如何,不去理会天明时的分别——此刻,只有此刻,只想此刻! 不管明天如何,此时此刻,他在他怀里。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十三远远的、冷冷的、静静的看着再度交颈的那两个人,心中涌起滔天的恨。 他恨不得能够一掌杀了那个叫做上官清明的人!他恨不得能够把那个叫做顾长生的人捉住,关在只有自己找得到的地方!他恨不得…… 思绪翻腾如潮,但身体却一动不动,仍然牢牢的、死死的站在了原地。 耳边,却浮起那人当初的话,“……若见到你舅舅,跟他回明教——在那里,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可以变强——你不是想变强?明教,可以让你变强,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舅舅? 是的,他的舅舅,上官清明,明教之主——是他,让他遇见了他。是他,让他失去了母亲。是他,独占了他! ……明教之主…… 明教之中,能人辈出,兵精马壮,率领这么一支队伍,堪与天朝争雄…… “……明教可以让你变强,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你凭什么去杀他?你有什么能力去杀他?” 记忆如深潭里的鱼,不住的游弋浮动: “……要想你儿子能得占大宝,让你儿子有出息吧——我不会护你帮你助你——我只认同强者,我只会挑选最强的,作为大位继承者……” “不要怨朕……这是每个出生在皇宫的孩子的命……” “……从此以后,你要想在宫里活下去且活得好,你必须变强!必须去争取!只要是你想要的,就不择手段的去要,直到得到……” “……当我强到足以应付所有的时候,我,会去讨回皇宫欠我的一切……” “……要知晓如何运用自己手上的所有,去争取最利于自己发展的条件、机会……” 是的,现在的他势不如人,的确无法报仇;现在的他不够强大,所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如果,他成为明教之主,拥有明教——那,他就有所依,有所恃了! ……明教…… ——回明教! 回明教去,努力变强,静待时机,然后,将上官清明取而代之!再以此为据,得到所有…… 是的,将上官清明取而代之! 那人曾告诉过自己,为求目的达到,必须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少年冷冷的笑了,垂下眼,掩去那一刻眼中掠过的阴冷。 心中虽有决定,却又有些挣扎:若回明教,就势必会离开那人,失去那人…… 仰头凝望明月,少年冷冷的,苦涩的笑了:从未得到,又何来失去? 即使那人关心他爱护他照顾他,但不够,远远不够!——他对他,没有爱情!! 若有一日,自己变得足够强了,而上官又死了…… 那么,终有一日,他可以完全得到! 无奈,他不愿舍离他…… “……明教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明教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明教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梦魇一般,这句话始终在脑海中重复着,摆脱不得。 神色复杂的看着那两个人,少年的眼眸由开始的哀愤狂乱渐渐凝为深沉,最后,化为一片冰冷。 握紧了手,少年终于下了最终的决定: ——回明教! ——我命由我不由人! ——我命由我不由天! 然后,少年悄无声息的绕回自己房中,吞气,屏息,凝神,闭了眼,铁了心,聆听隔壁房中动静。 喘息声早已平静下来,那两个人正在絮絮说着话: …… “如果有一天,我们俩能够独自相守,就好了。就我们两人,没有其他一切……” “……独自相守?”微讽的声音,“你放得下一切?” “……你在怪我?” “对啊!我在怪你!” 接着是笑闹声,似两人在扭打。 “啊,不跟你闹了,”有人在笑着喘息,“你真狠,敢打我这里!” 回应的,却是一声不怀好意的恶笑,“还有更狠的,你要不要试试?” …… 鸡鸣之声传来。 然后,少年听到幽然长叹,“……长恨浮生欢娱少……明天……已经来临……” 接着是默然无语,和衣物窸窣声…… 更衣,着装,梳发。 一切做妥后,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眼神之中,已包含了彼此完全可以明白的千言万语。 “我要走了。” “嗯。” “不问我什么时候会来?” “想来的时候,你自会来了——询问,有用?”他明白,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不舍而留下,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期待而复返。所以,他不留,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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