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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儿——泥娃娃

时间:2008-11-14 09:55:26  作者:泥娃娃

叶辰想了想,觉得自己跟个孩子较劲发脾气实在是没意思,松了那孩子道:"小兄弟,别闹了好不好?我又不想伤你。你一个人流落着,衣食无着,冷暖难继,不如跟我回去,以后我教你武功,再求师父开恩收你为徒,堂堂正正做个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好么?"他轻轻地伸出手握住乞儿的手腕,"你知道么?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没有任何害你的意思。我从前有个很好的弟弟,他的名字叫安安,他和你有同样的胎记。"
"不!不!"孩子咬住了嘴唇,狠狠打掉了他的手,尖声道,"我不是你的那个什么安安,胎记,胎记又怎么了,挖掉它就什么都没了!"他喊着,当真弯腰摸索起地上的碎石用力向自己手腕挖下去。
叶辰吓得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做什么?好孩子,我喜欢你也不仅仅因为你有这胎记,你很可爱,这双眼睛漂亮得很,我......"他按着在怀里又叫又跳的乞儿,"你难道就没想想?没看到胎记的时候我已经对你好了啊!我的弟弟已经死了,我救不了他,所以现在我不能再失去你,明白么?"说到心酸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孩子的挣扎顿时停下,然后突然又尖叫道:"我管你!都是假的!假的!我不信!"那双眼漾漾的水光浮起来,他转身便跑。
巷口人影一闪,孩子收脚不住,一头便撞了上去。叶辰一见不好,飞身疾掠,一手抓住乞儿衣服一手对上了迎面的掌,怒道:"对一个孩子也下这样毒手!"
两掌一触即离,掌风击起雪花四溅。叶辰出手根基不稳、少年功力稍弱,两人各退一步,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出手的是一名十七八岁少年,灰鼠皮的披风、发髻上一枚蓝田美玉耀人眼目,他身旁随着一名年纪相仿的少女,大红的猩猩毡斗篷,带着昭君套,唇若涂朱,似是一对大户人家的新婚夫妇。叶辰一面惊奇他们的美貌,一面又暗奇他们小小年纪武功竟与自己相差无几,不知是哪家名门后裔,只是出手这样狠辣先让人鄙视三分。
只见少年双眼斜挑,未看叶辰,却盯着那乞儿低哼道:"听声音还以为是他,谁想到是这么个乞丐,险些弄脏了我的衣服,罢了,燕妹走吧。"
少女咯咯一笑:"是啊,听声音,我还以为是......"说罢,挽了少年便走,墨玉似的眸子流波一转,有意无意地瞥了那孩子一眼,突然便转了回来,素白的手指便托上了那孩子下颌,笑道:"好亮一双眼!小弟弟啊,是不是偷了人家的银子,姐姐替你还?"说着,一手去拉孩子手腕。
孩子用力甩手,一退躲到了叶辰身后,双手都拉了叶辰的衣服再不肯松。
少年转身也笑道:"是啊,哥哥正想找个小娃子玩玩,不如这就走吧!这位公子,不知这小东西偷了您多少银子?在下加倍替他偿还!"说着手已绕过叶辰腰间抓向乞儿。
叶辰拂叶寻芳扣向他的手腕,冷道:"这是舍弟,逃家出来的,有劳费心!"
少年笑道:"哦,原来是小公子,看看落得这可怜见儿的,在下看着也心疼得紧!"说话间已是闪电般三招攻向叶辰。叶辰招招不让,冷笑道:"多谢公子,舍弟自然由在下自己来心疼,也轮不到公子多用什么心。"他见这少年手指骨骼纤细,比寻常男子要秀美得多,所用也不过是寻常的小擒拿手,却是比常人用来速度快上一倍有余,看不出门派路数。
说话间两人已经拆了十多招,少年见占不到便宜抽手一撤,笑道:"兄台好功夫,这小东西就让给兄台来玩吧。这小东西虽然好玩,却也不如与兄台这一比武痛快。有机会咱们再行切磋,小弟有事,这就告辞了。"
那少女本在旁边妩媚的笑,此时嫣然笑道:"二哥就是爱玩,真是对不住这位公子,瞧您这一头的汗,快擦擦!"她伸手向怀中一探,一方艳红的锦帕带着女儿家的体香送到了叶辰的面前。少年那边惊叫:"燕妹,你的帕子怎么可以给人使?快拿回来!"
二人一乱,叶辰慌忙后退了一步,男女授受不亲,这女子的锦帕说什么都不是不能用的。却见那女子并未将锦帕送到他手中,只是他面前一晃,他心中暗笑:用迷香么?正好撞在钉子上!正要再行出手,却听见乞儿一声呻吟,已经摔在地上挣扎不起。
少年男女相视一眼,倏忽而退。
叶辰顾不得再追他们,过去抱了那乞儿起来,急道:"小兄弟,你怎样?"伸手在乞儿腕上一按,却见乞儿另一只乌黑的小手接住了他的手紧紧握着,睁开了眼,慢慢地说:"辰哥哥,若是你再不松开我的手,我就做你的安安,做你最喜欢的安安。"
5
蒸腾的水雾熏染出一张娇红的精致面孔,洗净了泥污的乞儿被叶辰安稳地放进暖好的被子里。
叶辰侧卧在床上,指尖一分一分地抚过孩子的眉、眼、颊、唇,他低低唤着"安安"。
在破茶棚,他看到这孩子手腕有同安安一样的胎记,但他从未想过隐藏在泥污下的这张脸也象极了安安。若不是他清楚记得安安如果活着该是十九岁的少年,而面前的孩子太小,几乎就错认了。
但即使不是,他依然为高烧的乞儿请了大夫,让伙计帮忙熬药,半哄半劝地把药喂下去,洗澡,手一寸一寸洗去乞儿身上的脏污--仿佛在重复很多年前发生过的一切,他就是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天真孩子,面前的,也还是原来的奶娃娃安安。
乞儿--现在的安安,顺从地任他摆弄,直到被他抱进被子才睁开眼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叶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让他握着,另一只手点了点他的鼻子:"自然是因为缘分,我们有缘啊,否则,我怎么会恰好到那里去,又恰好遇到了你?"
缘分是假的,真正的原因是迷恋。他迷恋着那单薄的身体充满他整个怀抱的温暖,迷恋着可以重复从前为安安做一切事情的感觉。雪山的十二年,白天占据意识的是仇恨和武功,占据了夜晚梦境的却总是安安,那个喜欢抱着他不放的孩子。
安安死在十年前,那时他已经在雪山两年,没能看见安安最后一眼,于是梦里重复的,总是他离开时候安安撕心裂肺的哭喊:"辰哥哥,不要走,不要离开......"
"缘分?骗人的东西!"安安握紧了他的手,"你会一直对我好么?如果我不善良、不可爱、不漂亮。"
"又来了,"叶辰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带了几分调笑,"你是个善良的小孩么?不过,从前都算了,我只是希望以后你会变成一个好孩子。至于可爱漂亮,对于男孩子来说并不重要。"
"是么?"安安的目光游移,"无论我变成什么丑怪样子,你都象现在这样对我好?"
叶辰大笑:"傻小子,凭你现在的模样,长大了能怎样的丑怪?好了,乖乖地睡,烧退了,自然也就不会再说胡话。你放心,我答应了做你的哥哥便不会反悔,只要你不再做坏事,我便永远喜欢你,永远让你叫辰哥哥,如何?"
安安沉默了一下,看着叶辰点了点头:"真的?无论我的面貌变成什么样子?"
"变成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不做坏事就可以。你啊,一个男孩子,怎么总是心心念念着自己的脸?有伤疤才是男人!"他苦笑。也难怪,安安的身体浑然无暇、凝脂膏玉一般,照常理,乞儿的身体不该如此完美,但亲眼看到腕上伤口一夜之间已经结痂之后,也就释然。
安安闭了眼,闷闷地絮絮地说着:"那么,辰哥哥,我改,我以后......再不做坏事,我要......辰哥哥的喜欢......你要记住,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能反悔......都要对我......好......"声音渐低,握着叶辰的手指却再也不松开--这动作,竟也象极了安安。
窗外的人声寂寥,夜色苍茫。屋内暗淡的烛光给简陋的客房蒙上暧昧的阴影,模糊了时光的痕迹和界限,叶辰一时又恍惚起来,今兮?何兮?
他轻轻把安安搂在怀里,握着那只不再发烫的手,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也迷糊睡去。
"咯"一声响,如秋叶坠地,轻,但他听得清楚。他一跳起来,却忘记手指还被安安握着,惊醒了的安安模模糊糊地唤:"辰哥哥,别走!"
"我不走,你放心!"柔声哄着,他还是用力抽出手指走出去。安安睁大了眼,空空的手依然虚握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叶辰侧身贴在窗边,将窗纸捅开,见一名黑衣人轻巧地落在院落中间,四周一看,随即确定了方向,向对面房间潜近,将一枚细管插进了窗子。
叶辰想起那间屋中住的是一位带着女儿的老妇,少女生得十分美貌,伸手便要推门出去。
"辰哥哥,不要去,那是......假的!"很轻的声音,叶辰回头,安安跪坐在床上,裹着他的短衫,敞开的领口露着一抹细白,"不要去,你说过不离开我!"
叶辰下意识地扭头回避,不是没有见过师兄弟的身体,但与师兄弟同浴时从未有过回避的念头--也许是因为这孩子太小、太美丽。他把安安按在被中拢好,低声道:"习武有武德,不能救妇孺于水火,枉称为侠,我在雪山学武十二年,为的也就是为了这一个侠字,你明白么?"
"不!辰哥哥,那是假的!是假的!......你说过你不想做大侠,你不能去,你不想做大侠的。"安安仍是两手抓住他的衣服,几带乞求,"不要离开我,我......害怕......我不想让你走......"
"安安!"叶辰掰开他的手,低声道:"不要任性,你乖乖留在屋子里,不要出去!"他来不及再听安安说话--再若犹豫,那女孩儿受了凌辱便后悔不及。
门在他身后闭上,闯进来的风吹得桌上的残烛晃了两晃,终是扑地灭了,整间屋瞬时陷入黑暗,只外面的雪光幽幽地明着。
安安呆呆跪坐在床上,眼睛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然后突然就笑了:"辰哥哥,你从来不相信我的话,你答应我的事从来都做不到。不过,没有关系,我自己能行。"
叶辰闪身、掩门,手一扬,三枚铜钱品字形射向正用匕首拨开门栓的黑衣人,同时脚尖点地飞身扑上。
"扑、扑、扑"三枚铜钱钉入门板,黑衣人已经翻身上了屋顶。叶辰半空中腾身一翻,喝道:"贼子,留下!"眼见几点寒星迎面而来,左掌横击侧身避开,前面黑衣人头也不回身形一转便拐在一座小楼之后。叶辰跟过去未见人影,却听横空里一人嘿嘿笑道:"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也替人出头?"声音尖细,似乎有些耳熟。细想时那人已在十丈开外的树上,一手揽着树干。
叶辰一怒,使出阳关三叠一纵、再转、再翻,身如流星,展眼便到了那黑衣人面前。黑衣人却在早一刻借了树干一甩,凌空飞出,回头笑道:"这一招还算能看!"叶辰一面咬牙,一面却也不得不佩服此人轻功不在自己以下。
两人一逃一追,敲着锣儿的打更人只见两条淡淡的黑影在屋顶上一闪即逝,眨个眼已是风清月明。
前面一座秀巧阁楼,翘角飞檐、铁马叮当,回廊上大红的纱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黑衣人落在廊下将门一推,随即进门、转身,揭了面上黑巾。水面朱唇,正是白日里见的那红衣女子。既然黑衣人是女子,那么自己这个头出得确实冤枉......调虎离山!他心上一寒,转身便走。
却听身后那少女软语笑道:"公子留步,听小女子一言如何?"
叶辰回头,不禁怔住。红烛轻纱掩映间,少女已脱了黑衣,一袭红纱笼着凹凸有致的身子,双手中捧着一尊琉璃盏,灯下看来当真是人美如玉。她见叶辰回头,盈盈笑道:"久闻雪山银剑叶公子玉树临风,倜傥不群,为得今日能与公子秉烛夜话,奴家不惜亲身相邀,心诚至此,公子难道就忍心辜负了奴家,不肯入阁一叙?"和着软洋洋语声的是她的动作,弱柳扶风,款款生姿。
叶辰心中一动,迈出的脚完全不听使唤,自行离了树干落在廊上进了屋子,有些慌乱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既然姑娘如此美意,在下......那个......却之不恭,不如从命。"
阁中,墙上牡丹富贵图娇艳欲滴,床里芙蓉锦帐鸳鸯被,地上杨妃出浴的赤金火盆里炭火鲜红,眼前美人轻纱蔽体、曼妙身躯若隐若现,一室皆春。
"小女子白燕。"少女款款上前两步,双手奉酒,"公子,请。"语声娇媚,柔肠百转。
叶辰颊生红云,目光迷离,作势伸手接杯,手指却抚上了白燕子纤细的手腕,口中调笑道:"是那位素手红裳,最见不得新娘子欢欢喜喜嫁做爱人妇的白燕子么?"
白燕本待投怀送抱,猛觉叶辰话口不对,撤手不及,腕上三间穴一麻,琉璃杯失手落地,当啷一声碎片四溅。叶辰另一只手已经点在她肋上天池穴,冷道:"五色教倒采花的妖女白燕子对不对?你那个同伴若对安安不利,我决不饶你们二人!"这女子功夫不在他以下,为了尽快争取时间回去,他只能如此偷袭。
白燕瘫软在地,喘息着咯咯大笑:"叶公子原来也是此道高手,难怪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安安?好亲近的叫法!我是妖女,他又是什么好东西?他是......"她想起了什么,蓦地住口。
"怎的不说了?"叶辰又连点她身上几处大穴,提起她便走,"才想起我是谁的儿子是不是?既然清楚我与五色教仇深似海,就不该来招惹我。他是什么人,你最好当着他的面来说!"父母血仇,还有小小的安安,十二年的雪山里忘乎所以的苦练,为的又何止是一个"侠"字?可是那乞儿......
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打了个旋儿,叶辰打了个寒战,真的好冷。
李家老店。
紧闭的客房门悄然敞开,一条黑影带着寒气无声踏入。
黯淡的烛光下,安安的脸苍白没有血色,睡在被中一动不动,呼吸时长时短,不甚均匀,病得不轻。
少年缓步走到床边,安安依然没有知觉,一缕长发横过脸颊,被呼吸吹得一颤一颤,黑得突兀。
少年俯身阴沉沉一笑:"大师兄啊,你得意了这么多年,也有今天?"一指戳向安安胸前檀中穴。
触在指尖的不是人体而是尖锐的刺痛,本在床上沉睡的人早不见踪影。少年猛地转身,安安站在门口,裹着身子的只是叶辰的短衫,露着两条腿,就那么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窗外透进来的雪光里,那腿那脚是一片刺目的白,惨淡如千年白骨,眨眼便是散落一地。
"你......不是被废了武功?你中了燕子的醉消魂,怎么会......怎么会......"少年将手指举到眼前,一滴墨色的液体从指尖的伤口缓缓渗出。
安安歪头一笑,稚气天真如孩童,手上一枚银针亮得逼人的眼。他笑道:"二师弟,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会被一根针暗算了去,还真是丢足了师父的脸!"他伸手在少年小腹上一推,少年轰然倒地,张开的口闭合不上,全身已经僵硬,生命也随之流失。
安安半跪在他身前,细声细气地笑道:"不明白是不是?我是被废了,我是中了白燕子的醉消魂,哈哈,亏你还叫我一声大师兄,却也不想想,我做大师兄这么多年,是白吃饭的么?醉消魂?给我做点心都算不上能看!"
少年的眼猛地一挣,几乎挣裂了眼角。
安安吃吃地笑着,托起少年的颈子,向那尤在颤动的核桃状喉结上轻轻一舔,"整整三天,我还真是饿得狠了。"
沉沉的暗色里,映在少年充满惊恐和绝望的瞳仁里的那张笑脸,是十二分的妖艳。
6
苍蓝的天上有月,只是半弯,惨白的。
风,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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