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旁,玄色的破碎披风裹着白燕子破碎的尸身,原是清秀的脸,此时只剩下半边,残破的,另半边已露出了森森的白骨,身上也是狼籍--蛇也吃人的,比野兽还要贪婪。 都......不在了。 他捧起那些已经湿透的碎衣,捧起衣中那几痕细细的骨。他救了谢雨秋生还,然后他愿意为救安安而死,可死的是安安,来不及被他救,来不及让他陪着同死。安安定是怨的,他不知道自己会回来。白燕子呢?她根本就不想要他回来,只剩了枯骨的手指间,夹着的仍是玄色披风的一角,死也舍不下的眷恋。 骨捧在手里是意料之中的轻,被雨水冲洗得发白,亮得惨淡。 多少长路,在黑皮的背上,那孩子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耳际的柔发水一样倾泻下来,随风贴在他脸上。身后是不断变幻的背景,铺天盖地的雪花,铺天盖地的落叶,由北至南他们逆着季节旅行,鸟啼猿声怎如那孩子软软的一声"辰哥哥"? 他依然清晰记得离开时安安那声唤,惊惶恐惧,甚至是绝望的,让他心碎。在催马离开的路上,在他施展轻功赶回的路上,他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愿意陪安安死的,虽然生不能在一起,可是他爱安安,他愿意陪他死。 他抓起旁边折断了的剑,是敌人的,或者是白燕子的,可是那不重要,他奋力地用断剑掘着,要在这冰冷的血染了的地面上掘出一个大大的墓穴来,给安安的,也给他自己的。 细密的雨丝泼洒在他身上,绵绵地纠缠不休,他的身体渐渐冰冷,头脑也逐渐清醒,他抛下手中的断剑,摊开手掌。掌心里手指上的伤口渗出的血同雨水混合在一起,已经分辨不清。他看着眼前的墓穴,他用尽了所有的勇气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还是不够埋葬他自己,但是埋葬那些骨是够了。 那些骨依然安静地躺在泥土上,被雨水冲刷得愈发干净。他知道被自己叫做安安的这个孩子的手永远不会如那些骨一般的干净,他看得到昨夜那孩子眼里的不容质疑和决绝,那一刻,那孩子是可怕的。他根本不是从前把自己当作天地神明的安安,不是那个娇软的、一切都听他吩咐的娃娃,也不会相信他的希望和梦想。这世上因爱生恨的前有来者、后有继人,而这天性狠毒的孩子,明白他所要得到的一切都不可能的时候,唯一的决定只会是不择手段的报复。 爱么?他只是个孩子,他所说的爱未必是真的,落进河里的人会死命地抓住触手的任何一样东西,不管那是浮木还是稻草,自己只不过是那孩子第一样抓得到的东西,不肯放手,也不明白还有更好的以后。现在他死了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怒也好恨也好,他已成了枯骨,细弱的,被捧在手上,然后被埋进泥土,一切便都结束了。 自己理智地爱他,喜欢他猫儿一样蜷缩在怀里,依赖着,顺从着,任自己抱着他软软的身体亲近。他理智地分析着安安在自己心中有多重要,可也同样理智地明白这世间应该和不应该的一切,因而自制地截断这段不应该的感情,安安呢?他却不可能有这样的理智。他只是象从前的安安,只是模样象而已,便是从前的安安在眼前,提出要和他......永远在一起,也是不能的,真的不能。 他将骨轻轻放入坑底,一把一把撒上泥土,白与黑鲜明的对比着,他突然觉得土缝中露出的点点的白是活的,犹如那孩子讥诮时候无情的眼,他忽然慌乱起来,他本应该埋葬了安安和白燕子然后悲伤地回去,可是他惊惶。 他甚至开始觉得眼前只微微隆起的小小土堆渐渐生长,无声地变幻化成了那孩子凄冷的眼,他恨他,恨的......痛呵,明明是可以坦然面对的,明明是很有条理地分析好了这样结果的好,可是为什么仍是这么的痛呵!他一手按住胸口,一手,却仍是不由自主地伸向面前隆起的小丘。 谢雨秋的呼唤传来,属于人间的声音,沙哑焦灼的,可是三月花雨一般的温柔。他转头看她,她裹了伤,换了裙,披了蓑衣,身后带着诸多武林人物,举刀拿剑、全神戒备,踩着一地混合了血迹的狼籍,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开了过来,只那马蹄声,便是隆隆的喧嚣。 他回过头,看看眼前被雨水冲刷不停的小丘,安安死了?安安真的死了?他不停地想,可是,眼里不知多了什么东西,那小丘越来越模糊......一片茫然...... 南岳衡山是五岳之一,群峰巍峨,气势磅礴,七十二峰逶迤八百里里,岩壑深幽,寺院棋布,流泉飞瀑点缀着郁郁森林,主峰祝融高逾千丈。南以衡阳回雁峰为首,北以长沙岳麓山为足,儒释道三家争奇斗艳,各有胜长。五座最高峰之一的芙蓉峰景如其名,秀美绝伦,这冬日里也仍是绿浪翻叠、香海惑人。 金碧辉煌的菩提山庄寺院般庄严肃穆,此时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厅堂上贴了大红寿联,尽是名家亲笔,前前后后一片喜气。正厅上"武林第一庄"的匾额在艳阳下熠熠闪光,下有对联"铁肩担道义,热血写仁心"。 老庄主谢逸四子谢行带了两名十岁左右的小儿正在厅前迎客,厅中已经人头济济,正与满面红光、白髯飘洒的谢逸高谈阔论。 叶辰与谢雨秋下了马,谢雨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好奇地问:"四叔,怎么不见三叔?"谢行笑笑:"死丫头,偷偷溜了,快进去,里面有的是人要教训你,还等三叔来呢?" 谢雨秋吐吐舌头,道:"我找到辰哥了,四叔,你说好不好?辰哥,这是我弟弟、四叔的儿子谢暖,谢阳。"谢行只点点头,上下一打量叶辰,便转头招呼旁人。叶辰略觉诧异,却没有精神细想。他在雪山十二年,便是风寒也少得,那一天竟晕在安安和白燕子的坟前,一病半月,时时只见安安凝眸看他,欲语还休,日不成眠夜不能寐,好容易去了心魔,紧赶慢赶才在正日子到了菩提山庄,现在仍是精神恍惚。 谢雨秋拉了他的手,昂然从一众武林人物中走过,态度自然地同人招呼,叶辰也强打精神不失礼数。看到谢逸身旁的两个青年他精神一振,那正是他的两个师兄段青云和东方毅。谢逸早已离座迎了过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颤声道:"辰儿,辰儿,果然是你,公公没有看错么?"紧紧搂着,竟是老泪纵横。 谢雨秋在旁看着眉飞色舞,含笑不语,周围寂静下来,叶辰扑在谢逸怀里也忍不住泪:父母亡后,谢家便是他最亲的人了,这从小疼爱他的老者更被他苦苦念了十二年。 谢逸握着他的手向众人介绍,段青云和东方毅也同他寒暄不休。段青云是常州段家堡二公子,下山后又凭着自己的雪山大弟子身份闯出"银剑铁枪"的名号。东方毅则是朝中秦王养子,下山后行侠江湖,人称"玉箫公子",一曲断肠箫不知断了多少恶毒心肠。众人本在二人身上压注,赌谁能得了谢大小姐青眼、入主菩提山庄,瞧见半路上杀出的叶辰与谢雨秋如此亲近,一时都哑了口。但段青云和东方毅毫无异样,仍与叶辰亲热,絮絮地说些分别后的情形,早把旁人晾到一旁。 叶辰初回中原,并不认得这许多人物,也没人为他介绍,本就觉得尴尬。而他一到就夺了所有人的风头,更有诸多嫉恨的目光飘了过来,他十二分不自在。谢逸忙为叶辰打过圆场,说他病愈未久精神不济,况且后堂几位婶娘还等着见,要谢雨秋带叶辰入内宅。却厅外面庄客高声道:"丰州远威镖局李罕李老爷子到--" 红漆的镖车被推到了大厅当中,旁边是得意洋洋的李罕。他这样的小人物本没有资格踏入这菩提山庄一步,但他所运的镖货却是谢衍专门为谢逸准备的贺礼。远自大雪山下的丰州千里迢迢运至,必是稀罕之物,宾客们立时喧闹起来,不住奉承凑趣儿,要看看这寿礼是什么物件。 谢雨秋奇道:"公公,您不是说三叔去京城了么?怎么是丰州?"叶辰也是惊疑,谢衍去了雪山,为什么自己丝毫不知?他想起谢逸初闻李罕的目的,满脸的笑容便僵了一僵,心知必有文章。但事已至此,谢逸只得打个哈哈,令一名弟子过去验火漆封条开了箱子。李罕已简略地向谢行说明破茶棚的情况,所以那弟子对封条并无质疑,直接将叶辰所书的证明信捧给谢行,然后掀开了那些依旧金黄的稻草。 百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那些草,谢雨秋抓着叶辰的手掂起了脚尖,笑盈盈瞧着,谢暖谢阳几乎都跳了起来,兴奋地抢着道:"是好吃的东西,雪山特产!""是好玩的!" 大抱的稻草转移开去,喜气洋洋的大厅一时静寂,谢雨秋"啊"地叫了出来,谢暖谢阳一齐钻进了她怀里。--稻草下没有任何宝物,而是一具森森的白骨,骨骼完整地躺在一块白布上,仅余的手臂枯指间仍握着一柄长剑,深陷的空眼窝中塞着两只径寸大小的黑毛蜘蛛,狰狞可怖。 暖阳也在此时失去了温度,众人只觉阴风阵阵,红绸的颜色似乎也在一瞬间凝重起来,根根如血。 叶辰却是一抖:那蜘蛛分明是安安玩弄、甚至是吃过的毒物,那些枯骨,分明是五色教群蛇的杰作......安安说过他已经脱离了五色教,他......究竟做了什么? "三哥,是三哥!"谢行一把抓起骷髅手中的长剑,剑柄上刻的正是一个"衍"字。学剑者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剑在箱中,箱中有骨--素有侠名、武功高绝的独臂的谢衍竟然已经变成了枯骨! 谢逸一个踉跄扑到白骨旁,伸手咬牙从骨旁扯出一幅白布,布上黑紫的淋漓地画着一只展翼的巨大蝴蝶,任是谁都瞧的出那是血迹,说不定就是谢衍的血。谢逸猛地转头盯着叶辰,嘶哑道:"小畜生,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他咬牙切齿,须发怒张,谢雨秋身子一抖,护住叶辰:"公公,你怎知道是他?" 谢逸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颤着手拿过叶辰亲笔书就的信,指着叶辰道:"小畜生,你还有什么话说?说!安安那小畜生在哪里?你和五色教勾结了多久了?" "公公!"谢雨秋推开两个弟弟,"安安已经死了,辰哥没同五色教......"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将谢雨秋掀出去,叶辰急急扶了她,却没有人给他说明的机会。东方毅和段青云急道:"三师弟,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谢公公,您怎么知道安安?您怎么知道安安是五色教中人?"叶辰突然发觉其中的破绽,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搅做一团,他却一时抓不到头尾。 "是我说的!"一名青衫男子越众而出,清俊的一张脸笑容邪气,他指着叶辰道:"叶公子,你身边的那孩子不男不女,一副妖态,不是五色教的妖人?他的名字不是叫做安安?我巴山五寨好汉上百,却无一人能除掉控制我们的五色教妖孽,可你一能敌五,这能让人相信?难道我巴蜀上百的好汉竟不敌你一人?我到这菩提山庄便是要请谢庄主给我们一个公道,若不让人看清你的真面目,我巴山五寨仍是会日日受人轻视,不得抬头!"那正是铁岭寨的寨主路野。 谢雨秋捂着红肿的脸叫道:"自己没本事丢面子,被人家做了矛头指哪打哪,辰哥他救了你们,你们不知感恩,却来这里怪别人抢了你们的风头,亏你还有脸说什么‘好汉'......" "住口!"谢逸一步步逼近,圆睁二目,怒道:"女大不中留,你今日定要助他,公公也只得大义灭亲!" "哈哈哈......大义灭亲......哈哈......大义灭亲......"笑声突起,在群山众壑中袅袅不绝,厅中什物跟着嗡嗡做响,功力稍浅的弟子少顷便支持不住蹲在地上。那声音极是娇嫩,辨不出男女,分不清年龄,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只觉那笑声越来越近,转瞬已至。 14 笑声忽然一停,压力骤去,坐在地上的弟子纷纷松了口气,谢逸指着叶辰的手尚未放下。 但止歇也不过片刻,突然间又是箫管齐鸣,乐音飘渺。却比刚才的笑声更娇媚几分。自古乐曲有激越有婉约各个不同,而现下的管乐之声却分明是......靡靡之音,音中所闻非情非景,勾起的却是人心底最深处的那一点绮思邪念。那些才松懈下来的弟子如何抵挡如此一激,偌大厅堂中一时竟有群魔乱舞之势,各派掌门也都惊疑不定,一齐看向谢逸。 谢逸沉声道:"莫慌!"他聚息、张口,一声清亮已极的长啸脱口而出,与乐音抗衡。魔音长啸相互纠缠抵消,此消彼长,便如有形的两条莽龙缠斗在芙蓉峰上,一时间朗朗晴空也阴暗下来,恍若乌云压顶。厅中瓷器茶碗纷纷碎裂,各派弟子已有口吐鲜血晕在地上,谢行急急拉过两个儿子抱在怀中,瞑目护住。叶辰也觉体内血气翻滚,见旁边的谢雨秋脸色蜡黄,摇摇欲坠,急忙握住她手掌内力相助,谢雨秋含笑望了他一眼,垂下头去--本是幽雅堂皇的寿堂此时一地狼籍。 李罕及他带来的两个镖师一见不好,大步向门外奔去。李罕当先,一脚堪堪迈出门槛,便见红光骤闪,一颗人头远远飞出,下面半截身子仍蹬蹬跑出丈余才扑通倒下。那两名镖师见此情形长声惨叫,叫声才起,两颗人头也齐齐飞出,凄厉叫声仍自半空中的人头口里绵绵不绝。 十六名各持琴箫的白衣少女飘然落在院中,紧着着是身青、紫、黑、碧、金五色衣衫的五队少男少女疾驰而至,他们齐齐跪下,高声道:"恭迎教主--" 乐音既停,谢行松了口气,高声道:"今日是家父寿辰,不知五色教诸位到来有何见教?" "哈哈......"笑声骤起,却是低沉的男子声音,"谢老庄主寿辰,五色教蓝惊鸿特来拜寿,恭祝谢老庄主福如东海常流之水荡荡无尽,寿似这南山不老之峰洹古绵长......" 随着那声音,一乘蓝缎八抬大轿稳稳进了菩提山庄,抬轿的八名红衣少年皆是十六七岁,俊美如玉。轿门敞开,隐约可见轿中坐了一名蓝袍的高大男子,怀中却揽了一具娇小身体不住抚摩。那娇小的人在男子手中以异常的姿态扭曲着,黑发缠在红纱衣裳之间缕缕如蛇,妖娆体态令人血脉贲张。 蓝衫男子走下轿子,人人目光尽皆集于其身,见他蓝衫飘洒、发束丝带,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剑眉凤目极是俊朗,五色教中人各个如此,不过他却是这一干人中年龄最大的。他下了轿子微微一笑:"谢老庄主,一别十年,您老人家身体倒还康健,没让晚辈失望。"说着,自动走至厅内,懒洋洋靠在一张椅子上。本被他抱在怀内的红衣人躺在轿中动也不动,一只白到几乎透明的手垂落下来,五指微张,连指尖都不曾颤上一下,竟似离了蓝惊鸿的摆弄便没了生气......那人,是个玩具么?叶辰头嗡地一响:安安从前是不是也被这个教主当作玩具? 谢逸冷道:"蓝教主魔音倒是精进了许多,又不知荼毒多少生灵!" "过奖过奖!"蓝惊鸿笑道,"五色教偏安苗疆一隅,实在是苦得很,便是那般苦涩日子仍是被江湖中人鄙视、辱骂,说我们作恶多端,荼毒生灵,我五色教冤哪!孩儿们大了,那小小苗疆也被他们玩得腻了,这云贵川蜀膏腴之地,蓝某哪里禁得出他们出来见见世面?谁知道就被人生生地杀了,蓝某心痛呵。"他装模做样地侉了脸,复又笑道:"所以特来拜望拜望谢老庄主,往后给我那孩儿们些面子......" "蓝教主,衍儿是你派人杀的?"谢逸打断了他的话,眼中光芒愈冷。 "哈哈!"蓝惊鸿改了有意装出的苦瓜面孔,笑道:"老庄主说是就是了,这份贺礼老庄主可觉得满意?若是觉得不够,谢四公子还在,哦,还有两位小公子,好可爱的小公子!"他一惊一咋地作势向谢暖谢阳露出一口白牙。 谢暖谢阳惊叫着藏进父亲的怀里,谢行怒道:"姓蓝的,你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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