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荼糜
--《逍遥天》之《问柳》前传 一、无相 "舞，名无相，分临魔，婉色，法座，俯月，祭血，空生，其进六阶，以剑舞。" 我叫做荼糜。
"糜，你是我从生到死的日子里捡到的，是我的轮回。"师父说着这样的话，脸上全是笑容。
我是师父的轮回，所以我叫做荼糜，因为它是轮回的花。
有一种舞，叫做无相。
"它是舞中的荼糜花。"师父笑着拍我的头，"将来，你就是最适合舞它的人，糜，你要快些长大。"
我点点头。我从来不会在师父的话前摇头。
师父如天神般优雅的笑了。
绿叶从阳光中欢乐的舞开，跃起一点点兴奋的水滴。琉璃色的房瓦上全是耀目的光辉。 "糜，"师父走进来时，兴奋得有些疯狂。，他抱起我，旋了好几个圈子，"王要我在他面前表演无相！他点名要我去！"
太好了，我也笑着对师父说，太好了。其实，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在王的面前表演无相是如何的不得了。但师父若高兴，那我便没有理由不高兴。
"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去表演无相的。"师父说这话时笑着，笑得很美，也很惨淡。
"这是最阴柔的舞蹈，但没有一个女子的气力能那样持续，何况，在朝臣与君王面前献舞，是男子才有的权利，女人是没有这个姝荣的。糜，你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这天下再没有人比你适合舞这曲无相。"
我疑了，我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那我是什么呢？
师父笑了："你是荼糜，没有哪个女人有你的风姿，也没有哪个男人有你的绝色。你是轮回间最美丽的花。" 那天晚上，师父格外动人。暗红的里纹纱裹在师父仿佛在发光的身体上，美得眩目。
看见我，师父笑着招呼，问我："糜，师父好看么？"
"好看。"我点点头。
师父笑了："将来，你会更好看的。"说着，师父拉着我，细细的端详我的脸，仿佛想看到我的肺腑中去。"好美的脸......糜，你看过自己的眼睛么？你的眼睛会吃掉人的魂魄......你是荼糜，我的荼糜。"
"你是我的荼糜。"那是师父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
后来，事实证明他错了，我不是他的荼糜，我没能引导他的轮回。
如果荼糜真的有轮回的力量，那么，我的轮回之力，全部都献给了偃。 师父在王和朝臣面前舞着无相，手里拿着蔚蓝剑。
我到那时才知道，原来无相是剑舞。
师父拿着剑，笑着跳舞，那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舞蹈，再没有一种人间的韵律和动作能盖过那舞蹈的神妙，追袖不及。
皇宫中所有的灯都灭了，师父一个人照亮了整个七皇城。
他的脸，他的剑，和他的舞蹈。
所有的玉锦琉璃在刹那间暗淡了，师父一个人，身形艳红映和着幽蓝的剑，成了深紫。
没有人可以描绘那一刻的绮丽和妖艳。我看见大司马的手指尖抖动得像是得了病。所有人都得了病，在师父的舞蹈前。
我再不看周围，只盯着师父。
师父一阶一阶舞过了法座、俯月，舞到了祭血。
祭血是无相的第五阶，乐声越来越急，瞎了双眼的琴师似乎和琴声相溶，奏琴，便是奏他的魂。
师父也舞得急了，越加美丽，方才见到的，尚是人形，此刻已成一抹浮霞，一朵薄云，身形舒展，如溶夜色。
我仍只看着师父，他的影子，他的身形，他的剑和他的脸，他的双眼。
师父的脸色苍白了，双眼中朦胧有了泪。我突然明白师父此刻正面临他的轮回。
琴师在师父回剑的时候变了调子，本来优美婉转的调子变得说不出的凄凉。
--空生。
我明白是最后一段的空生到了。
师父只舞了两步，我就知道他即将倒下。
他猛的咳出了血，血花飞散，在蔚蓝剑的剑光下，师父吐出的血是紫色的，近黑的紫色。
琴不绝，舞未停。
师父仍旧舞动着，我仍旧看着，一动不动。我明白这是师父的轮回，我是他轮回中的花。
这一刻所有的景观都要进入在场的每个人的魂魄中，因为这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舞蹈，和绝色。 师父死了。
无相是持续三个时辰的舞蹈，蔚蓝剑重二十八公斤，剑有极寒之气。
我明白为什么要用那样的一把剑，因为只有那样的剑才配那样的舞。
任何超越了人世，开始接近神的美丽，都是需要代价的。
没有人能以这样的剑做这样的舞。
没有人。 "糜，你的师父死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微雅殿的‘舞鸢'即日起开始学习‘无相'。"我听见微雅殿的主人这样说着，扶着我的肩膀。
--舞鸢，全国最高的舞者，唯一有资格在王前表演无相的人。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我不必学无相了，我已经把师父的每一步舞蹈都记住了。" 那一年，我十四岁。
那一年，新王上位，楼兰易主。
那一年，我在微雅殿的后院做水舞，遇见了从池子里冒出来的偃。--他的头上站了一只青蛙。 无相荼糜
--《逍遥天》之《问柳》前传二、荼糜 我一向讨厌人声嘈杂的舞间。
你光彩不得，耀眼不得。因为所有的人都会看着你，一旦你出色了，就会有人要想着法子挤你下去，盼望你今天出了门，明天就回不来。
这就是宫廷，就是所谓争斗。连一个十四岁的小孩，也能造成威胁。
不过，我并不害怕。
后院是我最爱去的地方，破旧的房子，清寒的水塘和一片葱茏的翠色。
我习惯地到那里跳舞。
第一次完整的跳完无相--当然是没有执剑--就是在那里。过后累得晕倒，睡了一天，又发了三天的烧，给微雅殿主人一阵好训。
今天跳的是流文姬，应该无所谓。 舞到一半的时候，我听见了水声。这池子常年空置，又怎么会有水声？我于是走到池边去看，刚走到那里，水里便冒出个人来，冲我一笑。
那笑容是清澈顽皮，而且灵秀动人的。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欣赏，便已经给他吓到面无人色。--他的头上站了一只好大的青蛙。
它呱呱地叫了两声，就跳到我的身上来，我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晓得全身发抖。
"我还以为你见了鬼呢！真是......"偃后来说起，总是气得话也说不完整。
我只好装死了。蛇，蜥蜴，青蛙什么的，我最怕。
偃那时侯以为我是女的，温柔得很，很快捉了那青蛙，扔回水里，在我晕过去之前。
"你是微雅殿主人的女儿？"他好奇地伸过头来盯着我的脸。
我摇摇头。
"妹妹？侄女？"见我一一否决，他有些不快，不满地问，"总不会是姐姐吧！"
我忍不住笑了。现在想，如果当时没有笑，那现在或许就不必这么辛苦。--天天都还要笑给他看。哪怕心里想哭得要死。
偃见我笑，便跟着我笑："你笑起来真好看。"他站起来亲了亲我的脸，塞了个玉佩给我，说："好，等十七过了，我再来找你，你记得在这里等我。"说完人就扎进水里了，也不等我答应，似乎就是吃准了似的。如今想起当时我的天真，还是恨得牙痒痒的。
那时侯，我以为他是池子里的小妖精。他的笑容和这池子里的水一样干净。
十七过了，自然就是十八。
一早我就去等了，到了下午，果然池子里咕咚咕咚地响起来，偃从池子里冒出来，看着我笑。
我还他一个笑容，然后就晕倒了。从早到晚滴水未进，我饿了。
偃对我晕倒的理由非常的不满，于是狠狠地喂了我一大桌子食物，我生平头一次吃那么多东西，只差没有撑死。我瞪着偃，他毫不在意地问我够不够。
他陪了我一个下午，又陪了我一个晚上，新奇的花样似乎我永远也玩不完。他看我对什么都是个好奇宝宝的样子，完全晕倒。
"老天。"他说，"你从来都不玩儿的吗？"
"跳舞算吗？"我一脸天真。
于是偃下定决心要带我玩边大江南北，黄河两岸。
"只要是我的天下，我就带你去。"
是的，偃，你曾经如此说过，你还说要我别忘记，我就是你的天下。 尚记在《楼兰记历》中写道："楼兰历一百四十七年六月十七，立太子偃，十八，太子祭礼。礼半，人隐，不得其踪，二十又出，言遇仙灵。"
我就是那个仙灵。偃把《楼兰记历》的副本给我看，看到这一段，我笑得天花乱坠。
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偃的姓是云罗，楼兰的正统皇族的姓氏，他是东宫太子。
那一天，我受太子命，搬出微雅殿，入住东宫，留舞鸢之名，专为太子舞。
于是全天下只有他一人能见我的舞蹈。
他为我留下东宫的正殿，不许任何人靠近。我常常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大厅里，然后在他推开门时，用所有的精力来营造一个笑容。只为他绽放。我们之间无所谓付出或者回报，彼此都很清楚不能长久，所以在一起的时候，更加珍惜。 知道偃有一个儿子，是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那已经是我们认识五年后的事情。
时间这个东西，实在是太奇妙了，感觉我们都还没有改变的时候，他就一下子过去，连挽回也是徒劳的。我知道是我傻了，但问天下又有谁聪明？
偃立了太子妃后为我建了东宫别院，承香殿的阁子打通后，别院反而离他近日来呆得多的御龙院近了。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的。偃不准别人擅闯别院，自己却常常做贼似地进来，笑死人。
那一天，别院里的蔷薇花开了，我去看时，发现花丛中坐了一个小孩。
只是一个素衣的孩童，我却不明就里地不敢让人去碰他。那孩子看上去就是水做的，手粗的人一动就要散一般。我呆在宫里这么久，还没有听说过哪家的小孩子有这么动人可爱。我想，其他的人，也应该没有听过、见过。
那孩子的美貌，岂是区区俗世可生？那必是神灵的造物。
小小的孩子醒来，冲我一笑，说："你就是舞鸢么？你好漂亮，比堂上的人都好看。"我知道他说的是朝堂上的舞者们。只是他不知道，无论一个人多么好看，被他称赞好看，也还是高兴不起来的。
"是呀，"我笑着说，"我是舞鸢，你是谁呀？"
小人儿轻轻的一笑，显出一点不同凡响的沉稳，"我是岚，是偃的儿子。"
我一时不能反应，心里想的是--歹竹出好笋。下辈子投胎，要做偃的儿女。
若要论起风姿气度，飒岚的确是比偃高出许多的。
"为什么我不晚生个十几年，这样遇上的就不是你，是飒岚了。"
偃笑而不答，我当他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从此他天天疑神疑鬼，要么有事没事也往我这里跑，要么一天传飒岚去给他问安都要问上半天。实在是让我笑得肋骨疼。
"偃，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的宝贝儿子？"
他看我一眼，说："那你是因为他不在寂寞，还是我不在寂寞？"
我笑而不答，他也看着我，明白我们各怀鬼胎。 因为飒岚，偃倒是很尝了一段孤枕难眠的滋味，我笑着赶他出去，要他去找别的妃嫔，他又赖着不走，非要和自己儿子争风吃醋。简直让我无话可说。
飒岚何其冰雪聪明，知道赖着我父亲就没他奈何，于是吃定了我怎么也不肯放手。
我天天看他们父子上演闹剧连台，笑得直不起腰，心里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偃的腰上，佩着宝剑赤红，它的双生兄弟，躺在冰冷的祭坛里，呼啸着倾诉它对鲜血的渴望。 无相荼糜
--《逍遥天》之《问柳》前传三、鸢 偃已经有三天没有来过这里。
我明白有事情发生，但猜不透是什么。
宫里仿佛有重大的变故，人心惶惶，所有人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这几天，我每天做梦，都会梦见蔚蓝剑。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只有预感，只有直觉的揣测。我听见蔚蓝剑的呼啸，凄烈的声音一直传进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召唤了它的疯狂。但是我明白，很快就要面对的一个轮回即将来临。
我，还有偃。 即使已经有了预感，但我承认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偃会这样看着我，对我说："请你去跳无相。"
"无相？"我说，"偃，你知道那是什么舞，你知道我跳了会怎么样吗？"
他无言，不看我的眼睛。
"偃，是不是你的父亲要求的？因为听说你把舞鸢私自藏了？所以一定要你交我出去？"到了这种时候了，我都不得不为他辩白，为他寻找借口。
真是悲哀。
他艰难地开口："不是。"
"很好。"我冷笑，"我明白了。"
他看着我，不说一句话，他的神色冷峻，但眼眸是悲哀的。他想开口，但又无法说出来。我已经看到他背后的影子，烛火跳动中那已经不是他的。
当初不懂事，以为位高权重是种福气，如今终于明白，被人捉了把柄在手里，便任性不得，有兄弟环伺，朝臣勾心，东宫也不是那么得意。
"不用说，偃，什么都不用说，"我说，"你不用解释，我明白。" 王的身体一天天坏下去，需要祈福。神官们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霜姬自然害怕，锦衣玉食毁于朝夕，她怎么会甘心？所以就想到了我吗？如果我不去跳无相，她就有了借口--没有无相的魂祭，是不会有效果的。天神不会保佑。
真的有天神吗？他为什么不直接保佑我们的王万寿安康？莫非全知全能的神也需要代价？我笑，站在我住了六年的东宫别院的正厅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每一块梁木，都见过看过我和偃在一起的日子。我相信，将来，他们也不会属于别人。我相信有人会做的，单纯地为了我。
这算什么殊荣？我真想仰天长笑一场。
我突然想起了师父那天晚上几近疯狂的沉醉。不错，无相的美，连舞者本身都会被迷惑。还有，泛着妖邪的光辉的蔚蓝剑，或许所有的舞者追求一辈子，也不过如是。
可我不需要。
这一点，我明白，偃也明白。
那一天，偃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着我，贪婪得想把我吞咽掉。
那一天，我看见飒岚摆脱追逐他的人来到我的门前，他没有进来，只是在门外悄悄地哭了，我也没有出去，只是在屋里静静地看着。 《楼兰记历》："楼兰历一百五十五年，楼兰王重患。眩三月，举国动荡，宫师言，健，魂祭耳。七月初一，东宫太子命东宫别院主人备魂祭，请舞鸢，以无相为祭，王醒，国人皆慰。" 我不知道为什么霜姬会找上我，我与她无怨无仇。朝臣面前，我似乎没得选择。
但是丹来找了我，她是定国公的女儿，心高气傲，素来不可一世。她是偃的太子妃。
这倔强高傲的女子，在我面前跪下。
"荼糜，我知道偃对不起你，但是他也是逼不得已，你要怎么恨都可以。你要怎么对我都没关系，但是请你去跳，请你去跳。"
真是聪明的女人，丹，这是你女人的直觉吗？我还没有做打算，你就预感我会离开。
我对她一笑，说："丹，你放心，我会去的。" 我穿上红色的里纹纱，拿了蔚蓝剑去看偃。
他代替王坐在龙椅上，深锁了双眉。静静地睡着。他的手里拿着一朵荼糜花。
偃，这是我的纪念，还是我的送别？
偃的眉间是冰冷的。
飒岚站在门外，看着我，他展平了双手，似乎是想拦住我。我轻轻地抚他的脸，笑着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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