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太太雪白的手握着张五筒不知当打不当打,心下犹豫不决。 对面陶太太呲地一笑:我说,你在做什么大牌?这么老半天地打不下来。 刘夫人嫣然一笑:什么大牌,只怕这张一下来,你就糊个满的。说着将那张五筒往桌中一放。旁边伺候的春秀低低地嗐了声。 只听得陶家三姨太笑道:刘太太你到是没给我家太太送个满的,我这素的先凑合吧。说着倒下牌来。 刘太太回身对春秀笑道:你这丫头,这时候嗐什么气?坐了这半日,腰都坐得酸了,你去找找你家少爷去,让他来替替我,也转转手气。 陶夫人忙道:春秀别去,云谦是和惠玲在园子里去了,这几日木芙蓉开了,他们这些年不见了,何苦去打扰? 刘太太一双剪水秋瞳看了陶夫人一眼,低低地笑道:你想什么哩? 陶夫人尚未答言,坐在刘夫人下首的伯恒道:云谦去了这几年,只怕打不来牌了,找了他来,正好让我扳回点儿本。 春秀说:太太,那究竟找不找他来啊。 刘太太道:你还是叫他去吧,咱们娘俩出来这半日了,也该回去了。再打一圈,这就该回了。 陶夫人忙道:走什么呢,伯恒特地叫了九庆班的两个角儿来唱堂会,专门特特地给你们娘俩备下的,今日可是不许走的。 刘太太道:唉哟, 这可当不起啦,再说了,云谦也不喜欢听戏的,家里唱会戏,他常说那锣鼓吵得他头疼。陶伯恒端起茶杯来喝了口,"我知道云谦不喜欢听吵闹的声音,所以只叫了两个角儿来,拣那清淡的唱,那些词文都是很雅致的,云谦必定喜欢。" 刘太太道:九庆班的,是哪两个?莫不是吴梅玉那两个徒弟? 陶夫人说:可不是就是他们两个?这些日子在省城里红得发紫,轻易地请不来。 只听门外一个姑娘清脆的声音问道:妈说谁轻易请不来呢?丫头打起帘子,一男一女走入房中来。打头的姑娘穿着水绿的衫子,系着同色长裙,头上两根黑油油的辫子挽了两个髻子,明眸皓齿,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这就是陶家大小姐陶惠玲了。 刘云谦跟在后面进了门,身上穿着月白的长衫,身形高挑,漆黑的头发衬得一张脸分外白晰,他并不像陶家大小姐那样满面春风,对陶夫人略笑一笑,走到刘太太身边,眼睛里才有了真正的笑意,面上却还是一片沉静:"太太,今儿手气如何?" 刘太太含笑摇摇头:糟得很,你陶伯母是大赢家。我和伯恒输。 那边陶太太对女儿说:我说的是九庆班那两个红角儿啊,你哥哥好容易请了来。 陶惠玲两手一拍:哥,你怎么不早说。 陶伯恒笑道:早说了,你还有这时候这样得意?我故意让妈这会儿才跟你说,省得你一早就坐不安稳。 刘云谦奇道:九庆班的?今天还有戏听吗? 陶伯恒说:是啊,听说你要来,我寻思一般的东西不配招待你,只有这两个人的戏才配请你。 这让我可不敢当,伯恒你太客气了。出去这几年,想起家里样样都是好的,就连这锣鼓喧天的戏也想听了。 刘太太笑道:这可是转了性了,你在家时不老嫌看戏太吵吗? 几个人说着,出了房门,陶太太一路将客人让进花厅来。对面戏台上,琴师已经坐在那儿了。 众人各各落座,刘云谦却只管盯着门外那两株开得喧闹的芙蓉发呆,戏台上唱的什么一点儿也没再意。 戏唱完了,主人又留饭,吃过晚饭,早又摆上了牌桌。 刘云谦苦笑了下,这情形已经持续半个来月了,赴不完的宴会,听不完的戏,打不完的牌,连带着如陶家这样有意要将女儿许配给他,这些日子以来,他倒底有点儿倦了。 他站在刘太太身后看了会儿牌,只觉得不耐烦,离了房中,一人站在屋檐下,院子里触目所及,只有木芙蓉开得好。 陶家的宅子,乃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陶家祖上曾有人爱芙蓉成痴,在宅子里遍植芙蓉,一代一代传了下来,陶府上的芙蓉竟成了省城大大有名的花,年年花开,总有不少的亲朋故旧纷纷前来赏花。 刘云谦边看着那大朵盛开的花,边顺着走廊往前走,春秀要跟来,他只说让她伺候太太,自己一个人看花,春秀只得由他去了。 他边走边看,没留神脚下早转进一个小院来。 "你。。。你。。。又要做这些事?"冷泠清清的小院中,耳房内突然传来说话声。 刘云谦立在窗下,进退不得,自己也不知走到何处来。 这说话声音清亮,语气颇为焦灼。 "你先回去,不要管我。"另有一个柔合的声音低低地道。 "青墨,清白吃一口饭,就不成吗?"先前那声音继续说。 房中沉默半晌,才听另一人说:清白吃一口饭,你说得好容易。声音依然柔和端丽,言语间有两分栖惶。 "这些少爷老爷,哪一个安了好心?青墨,你。。。你就这喜欢糟蹋自己?" 刘云谦听不出是谁在说话,转身欲走,一阵掀门帘声,刘云谦躲避不及,和出来那人打个照面,面上粉墨未卸,凤眼朱唇,身上穿着玄色长衫,照水临风般地站在他面前,画着重彩的眼睛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血红的嘴唇轻轻一咬,从他身边匆匆而去。 "青砚,青砚。"屋内追出另一人来,看到刘云谦站着,立住脚,福了一福:是刘少爷,青墨无礼了。 同样是粉墨未去,却是杏眼桃腮,目光转盼间,风流治艳。身为男子却这般妖媚,刘云谦脸上不禁一热,仓促一指:往那边去了。 这人袅袅娜娜地走了两步,回过身来笑道:由得他去,这个脾气不知几时改得了,让刘少爷笑话了。 刘云谦已知是陶家请来唱堂会的戏子,不知何故起了争端,刚才在台上他并没细看,他自来对这些不感兴趣,此时见这人身上穿着青色长衫,身段苗条,竟比陶家小姐腰肢还要柔软,不由自主地一阵厌恶。 也不多说,转身去了。 2 转出院门,听得陶伯恒在问丫头,刘少爷哪去了?他忙应道:伯恒,我在这里。 芙蓉花开得茂密,陶伯恒远远见他从花丛中露出头来,笑道:云谦,你上哪去了? 说话间,刘云谦走到他跟前,陶伯恒的面容苍白,身材瘦削,云谦说:你不打牌,找我做什么? 陶伯恒一笑:惠玲在呢,今天手气着实不好,我让她替我换换手气。他伸手拉住云谦的手,低声道:你呆会儿别忙着和太太回去,我这里另有新鲜的玩艺给你瞧,却不能让女眷们知道。 刘云谦见他说话时,苍白的面上现出一丝潮红来,本来暗淡的眸子里有了些许光芒,云谦心中诧异,只得问道:什么事你这样上心?不和太太回去,只怕家父要问。 陶伯恒左右看了看,将他拉到一株芙蓉树下,一朵灯碗大的芙蓉花正开在他头上,"云谦,今天来唱戏那两个角儿你可曾见了?" 刘云谦点点头。陶伯恒凑上前来,低声道:我将那旦角留下来了,今儿晚上咱们兄弟好好乐一乐。 听说近来京城之风渐入锦城,刘云谦只是不信,此时见陶伯恒脸上那两分猥亵的笑容,想起才看见那妖娆胜过女子的旦角来,由不得他不信,他皱起了眉头:伯恒,你身子向来不好,何苦做这些伤身之事? 陶伯恒略觉扫兴,仍是笑道:云谦,如今就算是五老七贤这些人物,一般地做这种事,咱们又何必非要免俗不可?何况青墨其人的妙处,云谦你是真不知道,一旦沾了他的身,就知那情趣。。。。 说到这里,只见刘云谦面上略显不悦之色,只得说道:云谦,你若实在不喜欢也就罢了. 刘云谦见他面上有些讪讪的,说道:今天有点累了,再说太太还在呢,没有不一起回去的理,不如改日再来。 陶伯恒点点头:那好,云谦你什么时候来了兴致,只管和我说。 两个人说着话儿,只听那边春秀在说:刘贵,提太太和少爷的轿子来。 云谦说:想是要走了,我们过去吧。 两人到了房中,刘太太道:云谦,要掌灯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当下众人道过别,一径送到门上,看着两乘轿子去了,这才转回屋里来。 陶太太拉了女儿的手,对陶伯恒说:伯恒,你歇着去罢,我和惠玲还有些话说。 陶伯恒巴不得一声,道了安,回身去了。 母女两个进到房中,陶太太道:惠女,你看刘少爷怎样? 陶惠玲低了头,面上红了一红:妈,什么怎样啊? 陶夫人笑道:我可不是那种不心疼女儿的人,给你找婆家,好歹得让你过过目,不想误了你的终身。你若看的上他,妈好给刘太太说,我看她是极喜欢你的。 陶惠玲说:只是不知云谦他心里。。。 陶夫人将女儿揽在怀中:这个你放心,云谦不是那种轻薄的人,这些年在外求学,花花世界也没迷了他的眼,他跟刘太太说的若是娶妻自然还是家里说了算。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的,算得上是世交了,云谦的人品也是知道的,这门亲事,再没有不成的。 说话间,丫头点上灯来,灯光下,只见陶惠玲笑意盈盈的脸上一层春色,当真是花容月貌。 陶伯恒和母亲道过别,回到他房中,伺候他的王妈过来给他倒洗脸水,伯恒道:王妈,老爷可回来了? 王妈递过毛巾说:老爷回来了,去了姨太太房中,刚才叫翠云烧烟呢。 伯恒点点头,知道是不会来过问他的了。 "王妈,你说给厨房,让他们做几样小点心,和着上回从北边带来的女儿红一块送到小书房去,叫锦儿烧烟泡,再让王升到这儿来,你做了这些就去歇着吧。 王升是王妈的儿子,也在府里当着差,她应了声,转身去了。 一会功夫,王升来了,陶伯恒看了看他问:人安排妥当了? 王升点点头,伯恒道:你带了他到小书房去,我这就过去,当心别让太太和大小姐看到。 王升道:知道少爷,你放心。又不是头回了。 伯恒笑骂道:快去吧,少费话了。 小书房门外也植着两株芙蓉树,青墨躺在榻上,看着那窗户上的花影发呆,已经是秋凉时节,风嗖嗖地吹过来,那花影不住地上下颤动,在窗户上留下一团团的黑影,隐约看得出花的轮廓,再看时,又只是黑扑扑的一团。 只听得门边一声轻笑:你发什么怔呢? 青墨回头,见陶伯恒穿着白色的短衣,下面同色的白绸长裤,不禁风力地站在门边上,他坐起身来:你把人留下,却又撇在一边不理,这时候才来。 陶伯恒见他轻嗔薄怒,一对儿桃花眼里波光流荡,上前挨他坐下,看他十指尖尖,白生生嫩得掐得出水来,笑道:青墨,你只该是个女子才对,放在院子里去,不知要夺多少人的饭碗。 青墨皱了眉道:青墨命就如此,生为男子,偏要操这下贱勾当。说着,细白的牙齿轻轻儿咬住了下唇。 陶伯恒道:这就生气了?好啦,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你师弟呢?哪去了?我不是让你劝他也留下吗? 青墨冷笑道:你可是吃着碗里想着锅里,青砚那个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哪里留得住他,就连我也差点儿给他拉走。 陶伯恒走到榻上另一边,歪身躺下,拿起烟枪来:走了也罢,本来是想留下他陪陪刘少爷的,云谦也回去了,咱们两人倒是落得清净。 他吸了口烟又道:只是他那个脾气,早晚要惹事,他生成那模样,偏又是这么一付脾气,你周全得了他一世? 青墨不作声,坐在那里望着树影发呆。 伯恒过足瘾,将烟枪递给他:你也试试。 青墨回手推开:我不要。他劝我多少回了,让我别跟你们闹,我也没听过,只这件事,我应了他的,就得守着信。再说,你身子单薄,这大烟能不抽还是不抽的好。 伯恒低低一笑,坐过去,手摸进他衣裳里去:不说他了,这些日子不见了,让我。。。。 3 天蒙蒙亮时,王升唤了一顶小轿来,青墨悄悄从后门上轿去了,伯恒犹在梦中。 到了桂花巷的小院门,青墨下了轿,王升与他别过自去。 前院静悄悄的,后院却传来隐约的丝弦声。他轻轻过了月洞门,只听胡琴依呀声中,一个清亮的声音唱道: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西风一派。。。 却是《情探》一折的头两句,青墨也不作声,悄立在月洞门边,听他唱到"垣墙外为何阴风飒飒"一句时便接上去唱道:阴风飒飒,黑月无辉。相思血泪旧盈腮,到如今化为孽海。他一头唱,一头走了出来,青砚立在黄桷树下,转身看着他,嘴边隐隐一丝冷笑,也不等他唱完,转身进屋去了。 琴师老赵忙站起来:青墨,回来了。 青墨点点头儿,看树下放着竹椅,旁边几上搁着紫砂的陶壶,走过去坐下:今儿这般早就练上了? 老赵笑道:可不是,一清早地就起来了,心头像是有气,往外头张望好几次了。这时是在闹脾气呢。 青墨道:这个脾气看来到死也是改不了的啦。 老赵给他斟了杯茶:性子改不了,这壶茶却是他一早起来就给你沏上的。 雨过天青的茶杯中,盛着半盏澄碧青绿的茶水,浮着一股子青香味,青墨端起来轻轻抿了口,转头看看悬着淡绿窗纱的窗户,悄无声息地笑了笑。 五更时,落下一场雨,刘云谦一早醒了,看着窗户纸慢慢发白,天一点点亮了,只是阴阴的,水分末干似的,起身拉开窗纱一看,只见苍台露冷,地上阶前,点点润湿的痕迹。 正看时,听得门外春秀轻声叫道:少爷,少爷。 刘云谦下床开了门,春秀拎着一壶水走进来,一边在洗脸架前倒水,一边说:厨房里的汤嫂只说少爷还没起身,我说定然起了,她只是不信。 云谦笑了笑,问道:太太起来了吗? 春秀替他绞了脸帕,热气腾腾地递给他,一边说:还没有,太太一早吩咐过的,早上我只在少爷这边侍候,她那边有李妈呢。太太昨天歇得晚,这时只怕还没起。 一语末了,只听李妈站在院中说:春秀,太太问少爷起来没有,若是起来了,叫请少爷过去,一起用早饭哩。 春秀与云谦相对一笑,打帘子出去说道:李大娘,你这声音几个院子里都听得到,你老人家就不能轻声些? 云谦隔着房门说:李妈,你说给太太,我这就过去。 "云谦,前日在陶家大小姐,你看如何?"吃罢早饭,娘儿两个坐着,刘太太突然问道。 刘云谦道:太太的意思是什么? 你莫和我装,自然是要替你结亲。 刘云谦起身走到窗前,见案头一盆海棠开得艳丽,心底里仿佛针扎了下似的,只盯着那花看,嘴里却道:太太觉得好,订下就是了。 刘太太道:这是什么话?如今不比从前了,儿女的婚事做父母的也不能全部包办啊。 刘云谦觉得那海棠红得刺眼,恨不能将那花瓣一顿撕碎了才好,听到刘太太这样说,回过头来笑道:太太怎么这样开通了? 刘太太看他口里说着话,眼睛却死盯着那海棠看,叹道:云谦,你的心事我明白,你只说终身已经误了,这亲事就由得父母做主了,是不是? 云谦顿时垂了头,只听刘太太又道:当日那事,本来也怪不得你,海棠。。。 云谦抬起头来,白着脸道:太太,你莫再提这个人,我这心里,早忘了这人了。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将那海棠花摘下一朵来,慢慢儿揉搓成一团,指尖染成血红一团。 刘太太眉尖儿轻轻地皱了下,咬牙道:这事过去这样久了,我实话对你说了罢,海棠是自己愿意的,我和老爷并没有逼她。可怜你一片痴心,哪里知道她竟是那样的女子? 刘云谦在椅子上坐下,轻轻一笑:太太,你也忒小瞧了云谦,你当我心里依然放不下她吗?事情过了三年多了,要死要活的早就完结了,你不必操这个心。 那你这些日子为什么这样无精打采的?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云谦低头想了半日才说:太太,我的心事也难说得清,前儿我在商业场,曾见着她的,身后跟着两个马弁,好威风好杀气,她自己花枝招展,满面春风。太太,我就明白,她跟着我末必这样风光,你和父亲那样做,也还算是为我好。我并没有怪你们,只是我这心里,是真正将这男女之情瞧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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