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临上车前,他也没忘记对杏儿吩咐着晚上要给他留饭,要不他只有饿着肚子睡觉去了。抬眼望见站在门旁的那条黑色身影,不禁笑了笑道。 "汝阳,晚上记得等我一起喝酒。" 车到皇宫天色尚早,于是先去给父皇母妃请了个安,便无聊的在御花园转起了圈子,走着走着竟不知觉间走到了那日与英珞相见的牡丹园前。却发现有很多花匠在园内进进出出,异常的忙碌。于是,便好奇的走过去看个究竟。匠人们见是明王殿下到来,纷纷放下手动的伙计跪倒磕头。秦瑞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便独自走进院内,径直走到最深处,却发现了一株与众不同的牡丹。这株牡丹枝干挺拔,分支很少,而就在这般寒冷的天气,树皮竟然是鲜绿色的,看起来如用上好翠玉雕琢一般,而靠近根部却逐渐变成了黑灰色,一种令人绝望的灰黑。 不禁好奇的问了问花匠的管事,才知道这株牡丹是十天前才从洛阳整株移植过来的。管事的老者在这宫中养花护花已有三十余年,秦瑞从小的时候便认识他,所以对此人甚是尊敬。 "这株花是洛阳最有名的牡丹花王,据说已有八百年花龄,神奇的是每年这株花只结一苞,也就是只开一朵花,花有银盘大小,豆绿色,香飘千里。只可惜在这个季节被移植过来,恐怕这花......" 老人说到一半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既然现在不是牡丹适合的移植季节,又为什么会被移植过来呢?" 秦瑞禁不住问道,但老人却支支吾吾的不肯说个明白,似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站在一旁的一个年轻人,也就是这老人的孙子忍不住接了一句。 "还不是太子他......" "二宝,住口!休要在王爷面前乱说。" 年轻人刚出口的话,硬是被老人给吓得咽了回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憋屈摸样。秦瑞摇了摇手,示意老人不碍事的,便叫那年轻人继续说下去。那名叫二宝的年轻人这下来了精神头,也不管老人在旁连连使眼色暗示他,把事情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听谁说这牡丹花王每年盛开之际便会有牡丹花仙围绕在旁翩翩起舞,硬是让人把这花王从洛阳移植到王宫里来。王爷您不知,这牡丹花最适合的移植季节是每年九月到十月间,而且多是嫁接或分株。可太子殿下却说怕那样会破了花王的神奇,引不来仙子,而且他还要让我们想办法必须让这花王在正月十五开放,好引得仙子来为陛下献舞。先不说这花王能不能在正月开放,但只是想在这寒天冻地的环境下移活花王,便已让我们费尽心血了。" 二宝刚刚说完,眼圈又红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在秦瑞面前。 "太子殿下还说,如果正月十五不能让花王开花,便要去了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二宝知道在皇上面前除了魏王便是王爷最能说得上话了,只求王爷在皇上面前救救我们这些人吧,我们真的是无能为力啊。" 边说着,二宝便咚咚的磕着响头,其他匠人看到二宝如此也都跪下磕头,哭泣着求秦瑞保住他们的性命。秦瑞叹了口气,将众人劝起。 "你们先别哭,这事我应下了,到时皇上真要怪罪下来,我自会尽力保你们性命。不过,若是皇上不应允......" "只要王爷愿意替小人们说话,小人们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忘记王爷的恩德。" 老人带着众人又是跪倒叩谢一番,秦瑞摆了摆手转身走出了园子。他需要找个地方冷静下心神,才好想想该怎么办。转了又转,不知觉间竟登上了假山高处的凉亭,站在高出风吹过更觉寒冷,不过头脑也清晰了一些。他伸手拉紧了身上的狐裘,这风冷的他彻骨,然后他想到了汝阳,眼中带着一丝笑意,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不是独自一个人在喝酒呢。 金殿大宴群臣闹得欢畅,秦瑞却觉得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吹风招了寒气,头晕的厉害,勉强应付了几杯酒便偷偷的溜了出去。站在殿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穿喉入肺,让他觉得精神好了一些。回头看那金碧辉煌的大厅内一片妖娆景象,不禁有些厌恶的情绪滋生出来,便头也不回的绕进御花园,准备稍微舒服一些就回府。 谁知刚转过牡丹园前的那片树林,便听到院内隐隐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花匠们早就应该回去休息了,是谁在园内说话呢?秦瑞站在园门处静静倾听着,那两人声音并不大,听的不甚清楚,于是好奇心作祟的秦瑞轻轻推开园门,朝那声音处走去。走了几步,他便停了下来,只见花园深处站着两个人,那穿绿衣的竟然是英珞,而他对面那人却不认识,只见那人身形挺拔,黑发随意的披散着,一袭紫黑色长衫在风中轻轻飘动,竟与汝阳有几分相似,但仔细看来却又不似汝阳那般若有似无的淡然,倒有些利剑出鞘一般的煞气。 "砚墨,我不是说过让你回去么?这样长时间离开真身,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么?" 英珞的语气很明显的有些激烈,不似当初那般的淡漠。而那如利剑一般的男子却很冷静,用一种很温柔却异常坚决的语气回答道。 "我知道,我只是来接你回去。" "砚墨,我不能回去......我的真身在这里,我哪也不能去。" "能。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回去的," "不行!我决不允许你那么做。你知道那样不仅会损毁你的道行,还会破坏你的真身!" "我不怕,只要你能回去。" "不行!" "英珞......跟我回去。" "不行!" "英珞......" "不行!" 然后是无尽的沉默。 最终,那叫砚墨的黑衣男子转身离去了,临走时他淡淡的说了一声"我还会回来",便消失了。英珞看着那人离去的身影,身体微微的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忍耐着哭泣的冲动。良久,他缓缓的抬起头,脸上的神情更加坚决了。秦瑞站在那里,他并不太懂英珞他们所说的东西,但是再笨也能看得出英珞其实很悲伤的,虽然他一直都在叫那个人回去,其实最想回去的人应该是他自己吧。 英珞抬起头正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秦瑞,略略有些吃惊,竟不知道此人什么时候走来的,看来自己的警觉力已经迟钝到了这个层度。他不知道他与砚墨的对话被秦瑞听到了多少,如果这个凡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之后是否还能那样泰然的与他相交。想到这,他反倒不知该怎么做了,他忽然发觉他竟然怕失去这个刚刚认识的朋友。 "你很难过。" 最终还是秦瑞先开了口,他缓缓走到英珞的面前,风轻轻拉动他身上的狐裘,露出雪白长袍的下摆,那上面金丝织就的龙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走近了,他注视着英珞,短短几天不见,英珞的脸更加的苍白了,苍白的带着一种死气。唯一没变的仍是那双哀愁的眸,淡淡的,茫然的望着他。 "你生病了?" 英珞摇了摇头。 "你的气色很不好。" "我知道,因为我快死了。" "为什么?我去叫太医来......" "不,秦瑞......要不要听个故事。" 那天英珞给秦瑞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两朵花之间的故事,关于两朵花之间那长达八百年的约定--生生相伴,至死不渝。 "如果当初他听了他的话,不去做什么花王,也许他们便会永远的幸福下去,永远的在一起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 "再也回不去了......" 回到家已是半夜时分,经过书房的门前,秦瑞发现书房依旧有光亮着。看着那光,一股暖意慢慢升上他的心头。推开门,便看到汝阳斜倚在桌旁的身影,似乎睡了一般,头微微的垂着,长发划过他的肩膀轻轻的搭在胸前。他刚刚迈进去一步,汝阳的头便抬了起来,眼中已没有了丝毫的睡意。 "回来了?" "恩,让你久等了。" "还好。" "汝阳......" "恩?" "要不要一起喝酒。" "好。" 于是,桌旁烛下,两个握杯的身影。 夜静。 月明。 云淡。 风轻。 第六章 千里相思寄明月 之后许多天,秦瑞都没再去皇宫看过英珞。他并不笨,英珞讲给他的那个故事,很明显就是在说英珞自己和那个叫砚墨的男人之间的事。他知道英珞不是人,但他却并不害怕,他怕的是再见到英珞那哀伤绝望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帮不了英珞,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痛苦,那种明明知道结果却无法改变的痛苦。他毕竟只是一个人,他不是神。 于是这些天,他不停的忙于应酬,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时忘记英珞的事,没有应酬的时候他便拉着汝阳喝酒。两个人静静的坐在那,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慢慢的喝酒。汝阳喝的并不多,一杯酒经常被他在手里把玩半天才轻轻的泯上一口。秦瑞有时候就会一直盯着汝阳把玩酒杯的手指呆呆的出着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汝阳......" "恩?" "是不是有些事是无论用什么办法也不能改变的?" "不一定,要看那是什么事情。" "如果是生离死别呢?" 汝阳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将酒杯轻轻放在了桌子上,身形飘动,一转眼已到了窗前。他的手指轻轻按在窗前矮几上那具龙骨古琴上,手指滑动,带动着琴弦发出几丝"叮咚"的清响。 "没有什么生离死别......只要有足够的决心和毅力,任何事也可以改变,就算是死。" 风透过微启的窗棂,缠绕住他墨般的长发,轻轻的飘舞着,神祇一般的美丽。 正月十四的夜,月亮正处在一种不圆将圆的尴尬状态,于是它轻轻的拉过一层薄薄的云彩遮盖住了自己,静候着十五那夜的美丽蜕变。 月圆,人团圆。月若不圆,那人呢...... 这夜,秦瑞的内心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仿佛有一种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心烦意乱的在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秦瑞用力推开了房门,站在院子里望着头上那昏黄的月光,心情无比的压抑。明天就是十五了,他想起花匠二宝说过明天皇上要月下赏花观仙子,不知道英珞怎么样了。想着想着,就仿佛看到那苍白的少年站在月下的样子,孤单的等待着,生离死别。他的心猛的抽紧,之前没来由的烦躁似乎有了一个明确的指向。 "汝阳!" 推开汝阳的屋门,里面黑漆漆的,床铺被褥摆放的很是整齐,却没有主人的身影。这么晚又去哪了?那个淡然却又异常随意任性的家伙。秦瑞决定一个人去找英珞,就算他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也不要再做一个旁观者了,那清醒的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 策马狂奔,皇城门外的士兵们看到秦瑞的马直直冲进城内,却连拦都没敢拦,谁知道是不是明王又接到了边关八百里的急报才冲冲入城的。这闯了皇城的事,皇上也不见得会怪罪明王,反正他们都是一家子,但这阻了急报的事可没人敢做,那是掉脑袋的,搞不好明王一气之下立刻自己脑袋就搬家了,都不用再等皇上裁决。这种傻事,傻子都不做啊。 下马,平复了一下心情,秦瑞小心的放轻脚步,快速的绕过殿堂转进后花园。那牡丹园内依旧只有那一条绿色的身影在晃动,摇摇欲坠的样子。秦瑞快走了几步,上前扶住衰弱的几乎要摔倒的英珞,那身子很轻,轻巧的如同一片花瓣。 "你怎么来了?" 看清来人,英珞勉强支撑住身体,轻轻将秦瑞推开。 "我来看看你......你的样子很不好。" 秦瑞担忧的看着眼前这个病弱的少年,他只能来看看,除此之外他做不了别的。 "谢谢......"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英珞说着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寂寞。 "你可以走了......我们人妖疏途,你还是不要太与我们接近的好。" "我不走,今天晚上我在这陪你。" 秦瑞坚决的说。英珞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的光芒。昏黄的月色下,他苍白的脸色变得好了一些,不再是灰蒙蒙的一片死气。 "你知道么,你是我活了这么久唯一认识的一个人类的朋友。" "我空活了八百年,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甚至还连累了我最重要的人。" "八百年对人来说很长吧?其实对妖来说也一样,长到几乎将那曾经刻骨铭心的承诺变得淡如清水。终究我还是动了心,那被尊称为王,受四方敬仰的,高高在上的虚荣感,令我迷乱的看不到隐藏的危险。" "可是他却没有责怪我,蛰伏了一身的狂傲,静静的陪着我。" "那样的幸福,却再也无法感受到了。" 英珞忧伤的声音在安静的有些压抑的牡丹园内轻轻的回荡着。风摇枝头发出"沙沙"的轻响,似乎所有的牡丹花都在静静的为它们的花王悲伤。月色更加的昏暗了,似乎连月亮都不忍接受这般的悲伤,云又厚了一层。 秦瑞安静的看着英珞,他了解英珞孤独的悲伤。在他那远隔千里的故乡洛阳,有一个同样孤独的身影,同样在这昏暗的月夜独自悲伤,八百年的相依相恋到最后也只能人隔千里共赏一月。忽然他想起了汝阳,在汝阳被囚禁的那几千年的岁月中是否也曾想念过谁,或者有谁在几千年里独自想念着他。 "英珞,等过了十五,我会求父皇送你回洛阳。" 秦瑞坚决的说。他已经下定了主意,无论用什么办法,哪怕从此与太子为敌也无所谓,只要能让英珞回到自己思念的那个人的身边。‘只要是有足够的决心和毅力,任何事也可以改变,就算是死。'他还记得汝阳说那一句的时候,语气中所透露出的坚决。他了解那坚决的含义,而他现在所能做到的离那种坚决所代表的含义还很遥远。‘只要努力了,一定会改变的。'他这么对自己说。 忽然,一抹紫红色光芒凸现在他们的身旁,像是夜空中闪现的流星,一闪即逝,而在那光芒消失之处,站立着一个紫黑色的身影,如出鞘利剑般的男人。 "砚墨!" 英珞惊叫了一声,他本以为他早已经离去了,他以为他今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但只是叫了一声,他却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用冰冷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法承受的语气狠狠的说。 "不是叫你回去么,你还来做什么。" "我来带你回去。" 砚墨丝毫不为所动,语气依旧是冷静而充满温情。他慢慢走到英珞的面前,用如流水一般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在他的眼中这个世界除了英珞没有任何的东西存在,无月,无风,无光,无暗。在砚墨温柔的注视下,英珞的语气再也无法保持那种冰冷的寒意,他的嘴角抽动,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悲哀。 "砚墨,不要再这样固执了......我已经回不去了。" "能。" 砚墨坚决的回答道,但在他坚决的语气中却隐藏了一丝的颤抖。他的左手轻轻抬起,一朵紫黑色的牡丹花出现在他的手中,那紫黑色的花瓣微微的合拢着似开未开,鲜红色蕊子卷曲在其中,却有着如他一般气质,内敛的狂傲。看见那花,英珞的瞳孔忽然收紧了,他猛地抓住砚墨的手臂,疯狂的大叫着。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这样会毁了你自己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 他的眼仍旧望着英珞,那么的温柔。 "英珞,如果你不在我身边,空活千年又有什么用。" 然后,他将那花轻轻举到英珞的面前,昏黄的月光映着那骄傲的花瓣,在边缘处仿佛染上了一抹淡黄,却衬得紫更加紫,黑更加黑。
3/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