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
1
从我记事起，爸爸就不喜欢我。听妈妈说我在出生时，爸爸从外地赶回医院途中被车撞伤，右腿骨折，后来他的那条右腿就瘸了，走起来一拐一拐的。然后爸爸就请了“高人”给我算命，那人说我命太硬，妨克六亲，所有亲人都会被我克死。爸爸就想把我送人，但是妈妈拼命阻止，再加上我又是个男孩子，样子也满招人喜爱，所以爸爸才勉强同意留下我。
但是，从偶懂事起，就没见他对我笑过，他的一张脸对着我时老是冷冰冰的。我稍不顺他的意便招来一顿打骂。而且我还不敢哭，哭得话他下手会更重。妈妈过来拦，他就连她也一起打。所以平日里我和妈妈的身上都少不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我才知道，自我出生后家里的境况就越来越差，爸爸做什么事都不顺利，整天骂我是扫把星，说家里的晦气全是我一个人带来的。
夜深人静时妈妈常常抱着我悄悄地哭，边哭边说“幸儿，我们娘儿俩的命好苦，妈妈给你取名叫幸儿就是希望你将来能幸福啊”之类的话，我那事还不懂事，只知道跟着哭。
后来有一次，爸爸被吵醒了。就满腔怒火地吼道：“嚎什么？整天就知道嚎，这个家就是被你们这两个扫把星嚎成这样的！”然后冲过来，抓住我的头发死命望墙上撞，大片的血流出来。妈妈吓傻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冲过来拼命拦爸爸。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第二天醒来时头上包了厚厚的纱布。我们家里穷，没钱上医院。就算有爸爸也不会拿来给我看病。所以只是给我在村里私人诊所包扎上药。后来的几天我一直昏昏沉沉，妈妈把我抱到诊所里，医生说发烧了，开了好多的药给我。慢慢的烧才退了。以后只要爸爸在家，我就再也不敢哭了。更没有笑过。
那年我八岁，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一年改变了我的一生。
后来妈妈对爸爸说让幸儿去上学吧，村里好多六，七岁的孩子都上学了。爸爸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家里这么穷还上学？妈的你拿钱啊？老子每天上建筑队争个钱多辛苦你知道吗？”
妈妈低着头小声说：“学校的老师说了，是义务教育，学杂费全免，只要书费。我省着点应该可以了。”
爸爸这才不出声了。
然后我就到了学校。家里的生活更苦了，每天都吃自己种的青菜，偶而妈妈买几个鸡蛋也是给出苦力的爸爸吃的，我只能看着香喷喷的炒鸡蛋流口水。偶尔爸爸不在时，妈妈也会偷偷给我个煮鸡蛋，然后叮嘱我好好学习，将来能出人头地。我边对鸡蛋狼吞虎咽边傻傻点头。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鸡蛋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但是我的学习却不好。虽然我比任何人都努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几分钟就可以记住的东西，我往往花几小时还记不住；还有那些别人认为简单的拼音汉字，以及乘法口诀，我总是背不会。刚开始老师很喜欢我，后来渐渐不耐烦了：“没想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孩子，脑子竟然这么笨。”我听了很难受，但还是对老师说我一定会学会的。
后来同学们纷纷嘲笑我，说我是傻子。变着法子捉弄我。我很伤心，只是哭着说我不是傻子不是傻子，我有名字的，我叫幸儿。
就这样过了半年多，我学会的东西甚至还没有其他孩子的一成。但是妈妈却依然没有灰心。
再后来的一天，我回到家发现爸爸不见了。
妈妈哭成了泪人。我从他断断续续的哽咽中才知道爸爸已经死了。他是被从工地上掉下来的架子砸死的。工头百般的推卸责任，后来怕妈妈告他，总算给了些补偿，但是少得可怜。
然后妈妈就没有再让我上学。而是让我在家学做饭，自己则去工厂打零工。
又过了三个月。一天妈妈告诉我，她一个人无法支撑这个家，所以就给我找了个新爸爸。然后我们就到了附近的村子。
新家比我们家稍微好些。但这个“新爸爸”却是满脸横肉，很凶的样子。妈妈让我叫他爸爸，我不叫，因为他根本不是我爸爸。“新爸爸”也没有生气，只是用一种很厌恶的眼光冷冷看着我。我知道他很不喜欢我。
就这样过了几天。
妈妈对“新爸爸”说想让我上学。结果那个健壮的男人笑得满脸横肉都抖起来，说就他还上学？附近几个村谁不知道他是个傻子，上学也是白糟蹋钱，不如在家看门做饭，反正也不小了。我就哭了，说我不是傻子。
然后他就一巴掌打了过来。我的头嗡的一响，眼前立刻像是冒出了无数的金星。妈妈马上抱住了我，然后很警惕地看着这个新爸爸，说孩子还小，干吗动不动就打。
新爸爸说你嫁到了我家就是我媳妇，他就是我儿子，我打儿子难道还违法了不成？妈妈就没再敢说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发现这个新爸爸比我的生父还坏，没事就喜欢出去喝酒，喝醉了就打妈妈。我过去拼命拦，他就连我一起打。打完了就一把把妈妈拉进里屋。然后很快就隐约听见妈妈压抑着的痛呼声。我拼命砸门，半天后继父提着裤子出来，脸色吓人：“小兔崽子嚎什么，坏了老子的兴致。哼，要不是看你妈那张脸还耐看，谁愿意养你个拖油瓶，当现成的爹。”我怕他回去再打妈妈，拼命拉住他。
他狠狠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被踹飞出好几米，疼得半天爬不起来。继父却没有罢休，把我拖到桌边，然后找了跟麻绳把我紧紧绑在桌脚上，又拿了条脏毛巾硬塞我嘴里。
“总算清净了。”他嘟囔着走回去。屋里再次传来妈妈忍着疼的呻吟。绳子把手腕勒得生疼，我怕极了，却没有办法出声。当时已是冬天，我冷得牙关直打战。到了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妈妈才出来，解了我手上的绳子，然后抱着我无声流泪。我却不敢哭。
后来妈妈把我抱进另一间屋子，然后告诉我继父不是在打妈妈，让我以后不要再管，免得再挨打。妈妈就说继父其实不是在打他。我很奇怪就说那你为什么会那么疼呢，而且身上还有伤。妈妈就红了脸说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总之你以后别惹你继父生气，他就不会打你了。
日子就这样在无尽的打骂中一天天滑过去。我逐渐的学会忍受。很快我就到了十三岁。
这天我做玩了家务，自己在门口玩，几个同龄的孩子过来问我：树上又十只鸟开枪打下来一只还剩下几只？
平时都没有人和我玩，我看到他们肯理我就很高兴，认真算了一下告诉他们还剩九只，然后那个问我的孩子就回头说：“你看，我说他是个傻子吧。”
我很生气，就说我不傻。他们就说你就是傻子就是傻子，然后又过来推我。这时一个听着很舒服的声音说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几个孩子慌忙住手，纷纷说老师，我们没干什么，我们是在和他玩。
我抬起头就看见一个戴宽边眼镜的高个男人站在旁边。他的眼睛即使藏在眼镜后面还是那么黑，眉毛很浓鼻梁也很直，薄薄的嘴唇，样子很好看。真的，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而且他的身上有一种我说不出但是又确实存在的东西。
他低下头去用手抚摸领头孩子的头，温和地问：“老师叫过你们要讲礼貌，不可以欺负别的孩子，你们都忘了吗？”
孩子们都红了脸连声说记得记得。然后男人就说你们自己去玩吧。孩子们就如得了大赦令般一哄而散了。
男人转头看着我，好看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你怎么不上学呢？”
看着他的笑脸，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温暖起来，说不出的舒服，就乖乖的回答他：“他们都笑我，说我是傻子，所以妈妈就不让我上学了。”
男人比夜更黑的眼中露出一丝惊异之色，连说看不出来，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可能傻呢？然后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城里看医生。
我对男人有种莫名的好感，虽然妈妈告诉我不要跟陌生人出去，但直觉告诉我他不是坏人。
于是我点点头说好。
然后男人就带我到了一个地方，我看到了只在别人家电视上才出现的大汽车。男人带我坐了上去，我兴奋得不得了。男人就很认真地告诉我说这是公共汽车，并叫我记住。这次我很快就记住了。
在车上男人问了我很多问题，我逐一的回答他。然后他很认真地教我加减法，并且很有耐心地等笨拙的我一点点都学会。然后又教我在学校学过的拼音，还有我的名字。不知道是他教的好还是别的原因，他教的东西我全都学会了。他高兴地说你并不傻啊。我高兴地扑在他怀里哭了。他轻轻地拍我的背。他的怀抱很温暖，就和妈妈一样，但是却比妈妈更宽阔结实。在他的怀里我感到很安全很舒服，这种感觉多年后仍然我深深可在我脑海里。
2
然后车子到站，我们就下了车，转坐另一辆更漂亮的车子。
我隔着车玻璃看见这里的人好多，而且房子都是很多层叠在一起的，高的吓人。我们村子里的房子全都只有一层，只有最有钱的村长家才是两层楼房。说不上这里的人都很有钱呢。
后来到了一个很大的大门前，男人告诉我说那是个医院，是专门看我这种病的。他刚好有朋友在那里上班。然后他就带我进去其中的一间屋子。一个穿白衣服看起来很和蔼的人让我躺在一张床上，用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给我做检查。
过了好久，他终于得出了结论——这孩子并不傻，可能是小时候生病医生给开得药太重，刺激了大脑，顶多算轻度弱智，不影响日常生活。不过他可能学东西会相对困难些，对抽象事物的领悟力会比别人低好多，思想也会较正常人简单。
男人就问他是否可以治疗。
白衣服的人说：“以目前的医术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但是如果后天勤奋一点，多努力学习还是可以做到和正常人相差不太远的。”
我仰起头期望地看着他：“那就是说我不是傻子了。”
“你当然不是了。”白衣服的人说：“只要努力一点，你会和别人一样聪明的。”
“太好了！我不是傻子！！！”我高兴地跳着嚷着。
男人也很开心地抱住我，我在他眼里看到一抹温柔和宠溺。
后来男人当我去了一家很大（至少当时的我觉得很大）的饭店，要了许多我连见都没有见过的菜给我。然后又问我想吃什么。我就说想吃炒鸡蛋。在我眼里那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男人看着我的眼神是惊异中带着怜悯，他大概没有想到过我的生活会这么苦吧。
他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难怪你这么瘦弱。你平时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好，老师就点给你炒鸡蛋。”男人很温柔地看着我：“不过这里所有的菜都比炒鸡蛋好吃，你每样都尝尝。”
然后他就把那些菜一样样夹给我，就这样我吃到了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从这里出去后他又买水果给我，这是我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次，不禁是因为我终于吃到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炒鸡蛋和香蕉，更重要的是有他在身边陪着我。
“我姓林，同学们都叫我林老师，你也可以这么叫我。”男人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以后林老师经常去看你，教你学东西好不好。”
“你不会骗我吧？”我仰着头看他，满心期望和欢喜：“以前他们老是骗我捉弄我。”
“老师不会骗你的，你以后没事就在家门口等我好不好？”
“那好，打勾勾。”我伸出小指。只要打了勾勾就不可以反悔了，这是我在学校学到的，当时孩子们都这样做。
林老师脸上漾起一抹笑：“好，打勾勾。”
两只手指勾到了一起。
后来，林老师真的经常来看我，不仅教我学好多东西，还经常带些我没见过的好吃的给我。日子变得不再那么难挨，而是充满了快乐，我开始知道什么叫做幸福。虽然我还是经常受到继父的打骂。但比起和林老师在一起的快乐，这些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时常在想，如果日子可以这样平静而幸福地过下去该有多好，只可惜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而苦难却仿佛是最痴心的恋人般如影随形地追随着我，对我苦苦纠缠，不离不弃。
接连三天，林老师都没有来看我。正当我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担心的不得了时，那个曾经欺负过我的孩子却找到了我。
“这是林老师要我交给你的。”他把一封信和一盒包装很精致的糖果递到我手里。
“林老师呢？”
“你看了信就明白了。”那孩子说完就转身跑了，我注意到他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的样子。
我看着手里的信，一颗心突突的跳起来。我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连忙跑回家，躲到一个角落打开信，就看到了林老师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幸儿，老师对不起你。当你看见这封信时，老师已经回到城里了。其实老师也很想留在这里，永远陪着你和同学们，可是城里有老师的家人，还有深爱着老师的未婚妻，他们都在等着老师回去，你不会怪老师吧？老师走后，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坚强勇敢地活下去。还记得老师给你讲的丑小鸭的故事吗？你就是那只丑小鸭，老师相信，你将来一定会变成漂亮的白天鹅的。千万不要让老师失望啊！
最后的落款是林老师。
看的出来林老师写这封信很用心，因为他用的全都是他曾经教过我的字。可是我却宁愿自己从来不认得这些字，这样我就不会知道这个事实了。
林老师走了……
他就这样走了……
我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我把信撕得粉碎，把糖果摔到地上踩得粉碎。 不知不觉中，泪水流了满脸。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它像一张无形的巨网般紧紧地缠住我，令我无法呼吸。我终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拼命将所有能拿到的东西都抓过来摔到地上。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摔东西，几年前继父关在屋子里打妈妈时，我曾经无法控制情绪摔坏了不少东西。可后来当继父将我反剪着双手吊在房梁上，用皮带狠狠地抽了我一顿，再罚我一天不准吃东西后，我就再没敢摔过东西了。
但是这一次，我没有考虑这么做的后果。强烈的绝望和痛苦使我忘记了一切。闻声而来的妈妈阻止了我，却没有骂我，只是心疼地轻扶着我的头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伏在她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完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妈妈替我收拾了狼籍的一切，并且在继父问起时代我受过，说那些东西是她不小心打碎的。
可是继父并不笨，马上就猜到是我干的。他狠狠踹开门将我从屋子里拖出来，用绳子绑住我的双手吊在房梁上，然后解下身上的皮带狠狠在抽在我身上。
妈妈扑过来拼命拦他，却被他狠狠一脚踢飞出去，额头撞在桌脚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继父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依然狠狠地向我挥动手中的皮带。
当坚韧的皮带带着无比的疼痛暴风雨般抽在我身上时，我没有哭喊，而是睁大了眼睛狠狠瞪着眼前这个禽兽般的男人。心中唯一剩下的只有强烈的恨意。我简直恨死了这个不把我们母子当人看的男人！
后来继父终于打累了，才悻悻丢下皮带，抓了一把香灰敷在妈妈依旧流血不止的额头上，然后撕了一块破布草草包扎了一下，就抱着妈妈进了里屋。很快房间里便传出了妈妈极力压抑着的痛苦呻吟。
此时的我已经初解男女之事，大约知道继父又在妈妈身上发泄兽欲了。但我却完全无力阻止。大颗大颗的泪水无法控制地顺着眼角涌出，我拼命地挣扎哭喊着，继父却充耳不闻，依旧继续蹂躏着妈妈那早已伤痕累累，不堪重负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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