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01 2008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著单薄的长衫躺在塌塌米上望著屋外枯萎的樱花树出神。他很瘦,皮肤苍白,眼窝下陷,一看便知是个久病不愈的人。 他知道我的到来,却不曾看向我,也不曾开口向我说话。我也只是淡淡的告诉他,我是新来照顾他起居的佣人。 他的身体很差,每天几乎一半的时间都躺在塌塌米上,偶尔坐起来看看院中的风景,不大的院子里有一条小溪一直流到院外,除此之外只有一颗巨大的樱花树,不过现在是冬天,它早已没有春时的繁华。 据家里的其他下人说,那颗树在他出生以前就种在那里,似乎是他的母亲在怀上他之後种下的,希望他能像这棵树一样茁壮成长,只不过事与愿违罢了。 为了时时刻刻能够照顾他,我和他一直住在同一个屋子里。日夜相对,话也就多了起来。他常常闭眼听著溪水流过的声音说希望自己可以随溪水一起流出这院墙,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的父亲也就是雇佣我来照顾他的人,是幕府重臣拥有万贯家财。因为他从小体弱多病便修建了这座院落来给他养病,他从未踏出过此地一步,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就算那里现在是水深火热的地狱。 我常给他讲述外面世界的繁华,或者说是曾经的繁华。我告诉他赏花时和朋友们在烂漫樱花下喝酒唱歌是多麽惬意,告诉他牵著爱人的受参加庙会是多麽幸福,告诉他新年参拜、打年糕是多麽快乐,虽然这一切我也从未经历。 我是一个武士,一个废刀令之後便一无是处的武士。我经历的只有沙场上的砍杀,失去战友後的痛苦,新撰组对攘夷志士的追杀,使得一个又一个的战友离我而去,一次又一次的痛心疾首,我的双手我的刀乃至是我的灵魂,都溅满了敌人和战友的鲜血,以及我自己无数悔恨的泪水。 我受够了只有杀戮的世界,我想要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放下了刀,放下了武士唯一的朋友,放下了武士的尊严甚至是灵魂,想换取的只是作为一个平凡人的生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有心爱的妻子和孩子。 我很尊重他的父亲,一直管他叫老爷。老爷虽然身为幕府大臣,却暗中帮助过不少落魄的武士。有不少人想弹劾老爷,却苦於没有证据,所有被抓的武士都一口咬定不认识这样一个人,可见他在攘夷志士心中的地位。更有人视他为眼中钉欲杀之而後快,而他的儿子就成为了唯一的弱点。 殉道者02 2008老爷在居酒屋前将烂醉如泥的我带回家并且给了我这份工作。让我照顾他是因为我们同样身为男人,照顾起他来会比较方便,不会像女人一样有所顾及,并且曾经是武士的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的安全。 一天老爷将我叫到书房之中,让我带著少爷赶快离开江户,逃得越远越好,至於理由他什麽也不说,我自然什麽也不问,心里隐约猜到了一些,当晚就带著他远走高飞。 走的时候他很平静,他在马车中看著锁住自己20年的院子轻声问我是否以後再也回不来了,虽然彼此心中都很清楚这一去就不会再次回到这地方,但我还是安慰了他几句,不过是些总有一天会回来啊之类的。他听了也只是淡淡的微笑,显然也是不信我的话的。 连赶了四五天的路,终於逃出了江户,我们出江户大门的第二天,就在路边的茶点里听说幕府就加紧了盘查,对进出那里的马车无一不仔细检查一遍才放行。听到这里以後,他本就不多的言语变得更少,每天都沈著脸思考著什麽。而我也知道了危险的逼近,加快了逃跑的步伐。 到达我幼时成长的村庄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後的事情了。这一个月的舟车劳顿加上忧心忡忡使他本就不好的身子骨变得更加的差,不过在深山里享受著自然的滋润,他的气色也渐渐好起来。只不过以前淡淡的微笑消失不见,也不愿意再多说什麽话,每天都只是坐在屋前看著山林出神。 他担心的事情同样也是我担心的。逃出江户以後沿途打听消息也只知道一位幕府重臣因勾结攘夷志士被捕以外其他一概不知,那个人是否是老爷?如果是,老爷现在是生是死?如果不是,那麽老爷为什麽让我们连夜出逃,而他自己现在又身在何处? 我曾经多次拜托前往江户的邻居打听老爷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但是为了安慰他,我还是告诉他老爷平安无事,刚开始他还是半信半疑的,但时间长了他也就相信了,也愿意无聊时和我多说几句话,或者轻声哼一些童谣给我听,也时常陪著我去深山中采摘野果或者去小溪边钓鱼。 他总是很早得就起床,然後忙忙碌碌的准备早餐,每天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端坐在桌边等我。我本以为这样的富家少爷会是个连淘米都不会的人,没想到他却做的一手好饭菜。我们的生活并不富裕,匆匆逃出来时也只顾著带上一点衣物,所以现在的生活算得上是清贫。饭桌上只有一些简单的野菜,有时运气好钓上几条鱼或者打猎的时候抓到一些兔子才能开荤。他却似乎毫不介意,吃饭的时候总是一脸的满足。 我常常会幻想我们两个就这样在山里住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幸福。我总是在清晨的时候带他去更深的山里。每次都是我走在前头,他提著篮子跟在後面,他喜欢穿白色的浴袍,长发也不拘束的披散著,走过草地时总是小心翼翼的不让露水沾湿他衣服的下摆,可露水似乎就是喜欢他的衣服,他越是在意露水就越是将他的衣服弄湿。但是水汽朦胧中的他,美得有些难以形容,长发被风微微吹起,他一手提著篮子一手提著衣服的下摆,为露水而恼怒使得双颊微微泛起红晕。有时看著这样的他,我希望时间可以定格,让我就那麽凝视著他,直到我们都老去。 殉道者03 2008每每他窘困的从草丛中穿过以後,都会脸红著冲我淡淡的一笑以示尴尬,我就会牵起他微凉的手继续向前走,偶尔回头看他,他都是低著头看著自己的脚尖。虽然不知道他为什麽脸红,但是我很喜欢牵他的手,因为只有在牵著他手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他是真实存在的。 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就算我能看见他,就算我和他的距离不超过三米,他还是像随时会离去一样的遥远,有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在我心中泛滥,可是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样的感情。 也许不知不觉中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我曾经有一个很可爱的弟弟,他很有才华,他的梦想是成为世界第一的画师,只是那个梦想再也没有可能实现了,他永远的沈睡在了冰冷的沼泽,为了救他爱的人,他用永远的沈睡了...... 暮春的时候,屋旁的空地上长满了一堆的狗尾巴草,他常常一个人蹲那里拨弄那些杂草给自己取乐,他喜欢看著狗尾巴草在自己修长手指下摇摆的样子,他说它们很可爱。那天,无聊之中我采下一跟狗尾巴草顺手给他编了一枚戒指,送给他的时候,他微微低著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脸红了,嘴角也带有柔和的浅浅笑容。 我喜欢看他脸红的样子,看著他脸红的低著头我总有一种成就感,也有些许幸福在心底蔓延。我很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因为仅仅是看著他我都觉得很开心,我喜欢他蹲在杂草前消瘦的背影,喜欢他在厨房中忙碌的模样,喜欢他靠在门框上哼歌的神情,喜欢他牵著我的手静静的跟在我身後。曾经作为一个武士,我想要保护的是这个国家以及在这个国家生活著的人们,而如今我唯一的梦想就是保护著他,和他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虽说生活是自给自足,但是免不了需要些钱来应急,所以我常常去山中打猎,然後拿去城里的集市上卖,再买些柴米油盐的生活必需品,有时还会给他稍上点小玩意儿。他最近常常去隔壁的邻居家学针线活,我也就理所当然的给他买了些针线布料,让他在家有些事干,不去胡思乱想。 为了能够尽可能多的时间陪伴他,我在院子里种上了一些蔬菜,也养了一两只鸡和几只兔子,那些兔子本应该被吃掉的,他说吃了它们很残忍,便顺他的意养在了院子中。他闲来无事就去照顾兔子,顺便看看鸡窝里有没有新鲜的鸡蛋。 平凡的生活中,外面的世界似乎再也与我们无关,他也似乎完全忘记了老爷的事情还未解决,不过这样也正是我所期望的,也许真的可以就这样一辈子。我真的很自私。 日子总是过的很快,入夏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惊喜。那天,从集市赶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邻居家都已经点起了灯。他坐在桌旁认真的缝补著什麽,我走近他也没有发觉。桌上的饭菜已经微凉,看来他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 我轻轻的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他回头朝我浅浅一笑,让我等他一等,然後继续手上的工作,他手上拿的应该是一件衣服,一件未完成的衣服。我隐隐猜到那衣服是做给我的,惊喜之余还是耐心的坐在他对面等待。昏黄的灯光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光晕,刘海遮住了他的前额,却依稀可以看见他认真的神情,鼻尖上甚至还有些汗珠。我突然想让这一刻定格,我们就这样坐著直到世界终结,可是这终究只是我的幻想罢了。 他咬断线头,满足的反反复复把衣服看了几遍之後伸手将衣服展开给我看,脸上尽是得意的笑容,我宠溺的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後接过衣服换上。他说我身上那件已经穿了太久,衣摆的地方都已破旧不堪,他天天跑去找邻居家的丫头就是为了能给我做件像样的衣裳。我紧紧的搂住了他,趁他没注意的时候擦干了眼角的泪花。 为了做这样一件衣服,他的手指被针扎了不知多少下,我心疼的把他抱在胸口,小声的呵斥他,让他下次不要再给我做了,他轻笑著说以後太还会给我做很多很多的衣服,直到不会再扎到手为止。 殉道者04 2008他是个很灵巧的人,什麽都能很快学会。每当我不在家的时候,他都去邻居家找他们家的丫头,有时候是闲话家常,有时候则是学些可口的菜肴回来做给我尝尝。相对之下我就要笨拙的多,有次我见他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做针线活,便凑过去也想给他缝个什麽东西,琢磨了半天也只是在手上扎了几个小孔而已。 我气愤的将缝补的不像样的东西一把扔在针线盒里,转身欲走时他拉住我朝我无奈的笑了笑,手把手的开始教导我,最後缝制出来一个丑的我自己都不忍心看的荷包,他却越看越喜欢我也就顺水推舟的送给了他,然後心满意足的看他脸红的样子。 简单亲近自然的生活让他的身体好转起来,原本下陷的脸颊也渐渐圆润,脸色也逐渐的红润起来,原本看上去骨瘦如柴的病体如今看去却多了几分风韵,举手投足间尽是摄人心魄的清雅,就算是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他的光辉,看著如此的他我总有一种要将他关在家里只让他属於我一个人的冲动。 每个月的第一天是我固定赶集去的日子,他很少会陪我一起去,他讨厌人多的地方,但是今次却挽著我的手臂请求我带他一同前往,他说听说有种叫相机的东西他从来没见识过,希望可以去看看那个西洋玩意儿,出於想把他带在身边的私心,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到达集市的时候,他像个三岁的小孩子一样好奇的东张西望,几乎把每个摊位都逛了过去。虽然是城镇,却没有照相馆,只有几个摄影师在路边帮人们拍照。本想让他一个人拍个照过个新鲜瘾,没想到他硬是拉著我和他一起去,我们排了很久的队伍才能拍照,拍照前他仔细的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还帮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物,说是第一次拍照要留个美好的印象。 我依稀记得他挽著我的手臂兴高采烈的咧嘴学著摄影师的样子高喊茄子,我无奈又宠溺的看著他,就在那一刹那闪光灯闪烁。照片出来的时候他有些生气的掐了我一把,说我拍照的时候不专心,东张西望的,好好的一张照片拍的不像样了。这样亲密的动作让我不禁脸红,他见我脸红也低下头盯著照片凝神看起来,嘴角始终挂著淡淡的微笑。 简单幸福的生活差点让我迷失让我忘却我们还在逃亡,就在我天真的以为我们可以就这麽相守一辈子的时候,一个不幸的消息从江户传来...... 殉道者 05 2008我们隔壁住的是一户富裕人家,光仆人就有好几十个。据他家丫鬟讲,她们的主人是个靠贩卖各种字画维生的商人。他也帮过我们不少,常常会托人稍些东西赠予我们,就连老爷的消息也是他在暗中为我们打听。那位神秘的主人在江户也有不少家产,只是不知为何,独爱这乡间风光,所以无论生意有多麽繁忙,总是会在这山庄中住上一段时间。 第一次有老爷消息的时候已是深秋,得知老爷已被处死并且首级被挂在江户城城门上的消息时,他拉著我的手臂央求我,说无论如何也想见老爷最後一面。我自是不答应的,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柔弱的身体哪受得起如此打击?我一再拒绝,他就索性绝食。无奈之下,我租来马车和他一起前往江户。 赶到江户的时候,城门上依旧没有了首级的踪影。日子算下来,老爷的尸首估计也成为了一副枯骨。 他用充血的双眼狠狠的瞪著那个飘著旗帜的城门,握成拳的双手骨节分明,脸色惨败的让人心疼,我轻轻搂住他的肩膀试图安抚他的心情。他靠在我的肩上,眼神却一直紧紧盯著那个曾经悬挂著老爷首级的地方。 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们还在不停的议论著关於老爷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多月,他们却都是记忆犹新的模样,我拦下其中一个打听老爷尸首的下落,却得知了更为骇人的消息:幕府正在重金悬赏幕府逆臣的儿子! 闻此,我未急著带他回去山里,而是将他安置在附近的山洞中,一个人潜入了江户城内调查老爷是否真的已被处死,幕府重金悬拿他又是为何。 进城还算顺利,幕府走狗只是捏著我脸对照著手上的画像看了半晌,见我与画像上那人无半点相似之处就放我进了城。这麽多日的相处,我绝不会看错,那画像上一定是他,果然幕府要捉拿他。可是抓了他又有何用呢?想追查攘夷志士下落?不可能,他从不过问老爷的事情,怎会知攘夷下落,难道另有企图? 城中依旧是往日的繁华,我也依旧是如以前一样的行色匆匆,在往来的行人中穿梭而过。与几个手持画像的幕府走狗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的右手都时时停留在左腰佩戴的短刀上。既然进了江户城,我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转身离开他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多年打拼驰骋沙场锻炼出来的灵敏听力告诉我已有几人跟在我身後良久,但身处闹市之中他们似乎也有所顾及,迟迟没有动手。为了引蛇出洞,我朝著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 在一间荒废已久的宅子前我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打算迎接一场恶战。但就在我转身的刹那,一阵奇异又熟悉的香气在四周弥散,虽已是深秋却见无数樱花瓣在空中飞舞,我暗道不妙,中了敌人的迷药,却只能毫无反抗之力渐渐的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我手脚皆是自由的,没有任何捆绑,就连腰间的短刀和手里刀也都还在,但大概是药效还未过去的缘故,我还是有气无力的躺在木质的地板上。正当我在为自己的遭遇疑惑为他而担忧的时候,三个武士打扮的人从外面进入了屋子。他们见我醒了便合力将我扶起,朝外走去,说是他们的主人在外等我,希望见上我一面。 屋前的小溪边站著一个人,那人虽背对著我,却异常的熟悉,老爷?!我轻轻唤了声老爷,他转过身双目含泪的看著我。那人确是老爷没错,只是往日的威风已经不再,有的只是难以诉说的凄楚,更添时光带来的沧桑感。 老爷说,这近一年中他都被软禁在一座府邸中无法与外界联系。那日被斩首示众的人只是另外一个体型与他相似的死刑犯,幕府的目的只是为了引出我和少爷。老爷并未告诉我为何幕府要抓少爷,只是让我带著代表他身份的玉佩带著少爷速速离开回到深山中生活,并且告诉少爷他已死的消息。
1/2 1 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