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刺杀险情 盛夏时节,只不过是巳时中而已,日头却也毒辣得很。 书房内有些闷热,人人脸上都敷着一层薄汗。不过,似乎并没有人在意如此炎热的天气。低声讨论者的神情依旧一丝不苟,在旁细听者也都全神贯注。 微风拂过,带来了些微清凉。而后,随着烈日的步步上升,令人难以忍受的热度已经无法忽视,更无从消解。 帝无极端坐在主案后头,静静地听着众臣的议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在争论双方间斡旋的宫琛望了他一眼,垂下眸。 忽然,门外闪进数个人影。群臣一时静默下来,齐刷刷地盯着门边堆砌起来的红木箱。 极少现身于人前的隐卫们半跪下行礼。 帝无极扫视着他们,仍然不语。 隐卫们早已习惯主子的沉默,站起身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殿下,这是--"离门最近的臣子回过首。 帝无极轻轻弹指,无形的内力击碎了箱子。众人瞠大双目,一时间无不觉得砌得齐齐整整的银锭金锭有些晃眼。 宫琛弯起唇,笑道:"不知殿下这些饷银是自何处征得的?微臣和众位大人马不停蹄,跑遍了京城,也不过得了十日之数。" "殿下,一夜之间便......" 帝无极扬起眉。难不成他们以为他派人盗了国库?他岂会做这等轻易落人话柄的事?"有友人捐募,又何需征用?" 说者平平淡淡,看似毫不在意,听者却无不双眼一亮,精神振奋了许多。 "殿下的友人,是池阳太子殿下么?" "能‘捐募'多少?" "可还有‘友人'募些大夫?疫病泛滥,京外流民撑不了太久。" 帝无极恍若没听见这些话一般,接着道:"还有些粮草,约莫已经运到营中了。这些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宫琛,你挑些人到钦州和泗州,将剩下的粮饷都运来。事情紧急,你挑多少人都无妨。" 宫琛颔首道:"微臣得令。不过,殿下--"他的视线转向对面。 众臣似乎也明白过来,座间顿时悄然无声。 作为云王府书房的湖中小榭构造简单之极,前后不过两进,且仅仅以一座玉屏风隔开。外进便是议政之处,里进则摆满了书和各地呈来的文书,是云王独自思索的所在。但,即便成了书房,小榭却从未改建过。四面的窗户和门总是敞开着,由里到外,通通透透。 据民间传闻,此湖心小榭不过是迷惑对手罢了,云王府真正的书房应是在云王殿下的寝殿内。只因为,但凡有些考虑的人便不会将一间外面看来摆设都清清楚楚的小榭当作重地。不然,如此不设防的重地,实在太危险。 此时,西面门前的廊柱旁便倚着一个人。自清晨议事伊始,他就被迫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屋内所商谈的要事。不过,他显然并没有参与的兴致,坐在阴影里,一手拿着书,一手摇着竹扇,自在之极。 "殿下,日头毒,还是请桓王殿下进来坐坐罢。" 帝无极轻轻一笑:"别忘了,他是溪豫皇族,不能干涉献辰之事。"他倒觉得正合适。若醉也牵进纷争中来,无疑给了对方极佳的借口,也会带给他更多危险。 众人怔了怔。云王殿下从不会在臣下们跟前露出如此温柔的笑容。自然,他们也明白,殿下只为门外那位破例。 宫琛打破了异常的沉寂,道:"殿下,四公子可是先去了汝王别府赴宴。如今也不过应邀来了一趟云王府,见见故人而已。既然是故交,殿下大可引见臣等。" "殿下,微臣仰慕洛四公子多年,请殿下引见。" "殿下!" 帝无极心中暗叹,看向那人的背影。 闲适地摇着扇子,翻着书页,洛自醉浑然不知身后数道殷切目光中的含义。倘若知道他们的愿望,他恐怕也只能苦笑了。毕竟,他顶着的仍然是"洛四公子"的名号,而被称为"才绝天下"的洛四公子绝不是他这模样。 "请殿下引见!"众臣齐声道,恳恳切切地向着自家主子叩首。 帝无极有些无奈,起身慢慢地走到洛自醉身后。 洛自醉合上扇子,抬起首,笑望着他:"完了么?" 帝无极摇摇头:"口渴了么?" "冰水便可。" "进来罢。" 洛自醉的视线越过门扉,诸位大人都一脸不自然地偏过了脸,分明是在刻意回避。他也不在意其中的缘由,微微一笑:"诸位,打扰了。" 没有半分犹豫,洛自醉便在帝无极身侧坐下了。帝无极向他介绍众人的名字,他一面笑一面颔首,清清浅浅,疏离却不冷淡。 群臣难掩兴奋之色,但同时也注意到自家主子的神情。于是,他们聪明地选择了暂时保持沉默。 洛自醉接过帝无极递来的冰水,如同品茶般慢慢啜着。一瞬间炎热仿佛散尽了,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帝无极望着他,不自禁地,浑身冷冽的气息都柔和了许多,眼角眉梢也都挂上了点点笑意。 臣下们睇着主公,无不在揣摩他的神色变幻。眼厉些的都微微惊讶起来,目光在两人之间飘了几个来回。 倏然觉得房内太过沉寂,洛自醉抬眸望了望周遭。依然几乎所有人都回避着他的视线。他淡淡一笑,拿着茶壶起身,顺次给他们斟茶。 "殿下......" 臣子们都受宠若惊地半立起来。 洛自醉微笑着道:"各位也都累了罢,暂且歇一歇,解解渴如何?" "殿下请回座,臣等失礼了。" "臣等万万不敢受......" 帝无极出声道:"歇一歇罢。" 众人瞄了瞄主子,立刻静了下来。 洛自醉笑着回到帝无极身边,低声道:"我到里头去。"他在这里只会妨碍他们继续议事,不如避开得好。 帝无极颔首。 于是,议事接着进行。 宫琛道:"殿下,若带走的人太多,微臣不放心您和桓王殿下的安危。" 兵部尚书也道:"这几日最是危险。听说汝王属下已召集了大批绝顶高手,都是些狠辣之辈,武功路数不明。" 帝无极目光微沉:"若不尽快将饷银和粮食都运回来,待他们察觉后,便很难保住。尽管是溪豫和昊光的商旅,他们也不会在乎罢。事后推给盗贼便足矣。这些金银和粮食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我五十万大军断无生路。" "两位殿下的安危......" "我会保护他。"此时的情形就似当年池阳宫中,他确信自己有能力护得这人周全。帝无极弯弯唇角:"宫琛,你只需考虑我交待的事情。" "是,殿下。"宫琛俯首。 "赶紧出发。" "是。" 坐在里进的洛自醉抬眼,正巧对上宫琛的视线。他微微笑了,宫琛也温和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殿下,臣等的性命无足轻重,请殿下将臣等周围的隐卫召回罢。" 听得此话,帝无极的目光登时冷如寒冰,冷然道:"各位既然投效我,便要好好保重自己为我效力。"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门外便传来一句:"王兄,我身边的隐卫太多,方才抽调了几位给宫大人差遣。" "昀......"帝无极望向门边笑得纯真无暇的灵王帝昀,轻叹,"明日你便搬到行宫。" 帝昀一身白孝衣,脸色略有些苍白,却仍然笑盈盈的:"王府不是有王兄的阵势么。" "若设下阵势便能保人,隐卫又作何用?" "所以,王兄还是多安几个隐卫在身边得好。" 众臣都起身向帝昀行礼。 帝昀点头还礼,忽然露出惊喜的神情:"四公子!" 洛自醉合上书,笑着向他致意:"灵王殿下,许久不见。" "早便听闻四公子已来到角吟。不过,我负孝在身,不能前去行宫拜望,真是失礼了。" "应当由我到府上拜会才是。" 帝无极看两人如此客套,低声道:"昀,你不必如此。醉已经看了几个时辰书,你就陪他说些话罢。" 帝昀越过他身边,一面点头答应,一面道:"王兄,你与四公子一直如此相称么?" 帝无极瞥着他,没有应答。 "王兄说不可能娶女妻,便因四公子?" 各位一直作旁听状的大臣或多或少都有些震惊,齐齐盯住自家主子的脸孔,唯恐错解了他的意思。 帝无极淡淡一笑,环视着众人:"不错。" 一时间,房内连呼吸声也消失了。 帝无极呷了口茶,又道:"昀,你似乎并不惊讶。" 帝昀在堆满文书的书案前坐下,笑道:"何必惊讶?能在王兄身边的,也只有四公子了。" 洛自醉瞧了帝无极一眼,轻笑:"灵王殿下见笑了。" "这些年,四公子都在溪豫罢。" "大多数时候在。偶尔会到献辰和昊光走一走。" "原来国师托付的人是四公子。我听国师说过许多民间之事,都十分详细,想必您也很辛苦。" "与其说辛苦,不如说我很适合成为暗行使。" 帝无极微抬了抬眉,示意议事继续进行。 于是,外进和里进便成了不同的空间。一个肃然,一个安闲。 用过午膳后,帝无极决定去一趟京南营。他原想单独去,将洛自醉留在云王府内,洛自醉却一声不响地立在他的马前。 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帝无极轻叹。 "醉,一路上很危险。" "以前不也如此?" "那时是不得已,你必须外出。现下不同,你不必冒险前去。" 洛自醉凝视着他墨黑的眸,淡淡地道:"如今也必须去。" 帝无极无言以对。今晨起身后,洛自醉的情绪便有些浮动,行事也有细微的改变。但他却什么都不提,只主动要求跟着他来云王府。换作平常,他应该更喜欢留在行宫看书才是,既舒服又安静。而且,若只是想到云王府瞧瞧,他也不必一上午都坐在书房。花园,亭台,那些无人之处更适合他读书。 昨夜发生过什么事?抑或,他想起了什么事? 为何不能将烦恼都坦白些告诉他? 虽然能时时刻刻看见他,他难掩心中愉悦,更多的却是不解与担忧。 "王兄......"立在门边的帝昀轻声唤道,望了望洛自醉,"既然四公子想去京南营瞧瞧,多带些侍卫便可。" 帝无极仍然沉默着。 洛自醉蹙起眉,回身招了位骑卫营侍卫。 "牵马。" "是,殿下。" 见他固执,帝无极只得默许。 洛自醉上了马,也不多作解释,跟在他后头策马奔驰。 两人身后,数十名侍卫紧紧追着。 骏马狂奔,如风般掠过街道,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京南营中。 方下马,数位将军便迎过来行礼。 洛自醉点了点头便转身要避开。帝无极望着他,低声道:"醉,一同去将军大帐罢。" 洛自醉摇摇首,微微笑道:"我得去瞧两个人。" 帝无极自然知道他收养了一对孪生子,也便由他去了。看他走远,他吩咐道:"都随上去。" 风微动,几个灰色人影一闪而过。 洛自醉跟着兵士来到一座大帐前,便见一个军医模样的男子自帐中钻出。男子朝他欠了欠身,错身而过。 他打量着军医的身形,眯起眼,忽然伸手扣住对方的肩,五指略用力。 军医疼得哼了一声,慌慌张张地回过头,抖着嘴唇道:"这位大人......" "他们染了疫病?"洛自醉的声音轻柔无比,慢慢增加指尖的力道。 军医疼得脸扭曲起来,低声道:"不,两位都好得很,无病无痛。" "是么?我还不放心。阁下可否一同入帐,再替他们诊断一回?" "小人遵命。" 两人进了帐中,骑卫营侍卫相互间对视一眼,都未跟过去。 洛自醉一眼便瞧见坐在矮榻边的双生子。虽然依然十分消瘦,脸色却红润了许多,穿戴也十分整洁,与两日前截然不同。 两个孩子见是他,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恩......恩公。" "别拘束,坐罢。" 两人一脸疑惑地望了望军医,依言坐下了。 洛自醉走近他们,笑道:"在这里可好些了?习惯么?" "已经习惯了。我们兄弟都想早日报答恩公。但不知何时才能离开此处,伺候恩公左右。" 进退有礼,言谈举止也十分合宜,这两个孩子显是受了良好的教养。"大约三十日罢。" "还要这么久......" 瞧他们脸上似乎有些不安,洛自醉轻轻笑了:"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何处?可还有亲人?" 一个孩子答道:"我们姓戚,我是大哥临,这是弟弟陌,都七岁了。我们家住益州。"顿了顿,他的双眼便都红了,断断续续道:"染了......染了疫病......家里......没有人......" 戚陌垂下首,咬着嘴唇。 洛自醉沉默着,并没有出言宽慰他们。 "唔......"极力隐忍着的痛苦呻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洛自醉淡淡地瞟着军医冷汗泠泠的脸,仍然没有放手的意思。 "我错了。"军医忍痛道。 洛自醉挑起眉:"阁下做错了什么?" "别再用力了......四哥,我的骨头要碎了。"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心怀天大的委屈。 洛自醉冷冷道:"你分明能避开,却要装成寻常人,我便给你些惩戒。"声音虽是冷冷的,手却放开了。 "军医"揉着肩,埋怨道:"人前我怎么能显山露水?" "就算你不显山露水,现下也被盯上了罢。还是早些走得好。" "入了军营就被人盯上了。无极可真是谨慎。不过,我原本也不愿进来,只想在流民营诊治病人而已。谁料今日军医都不得空,只得让我来了。......我就知道,来了这里准没好事。" 洛自醉展颜微笑,笑容里却带着难以形容的冷意:"我立刻就写封书信......" 撕下一张面皮的某人垮了脸,满面"悲壮":"四哥,只要你不通知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回去。" "这不行。这和通知他有什么两样?" "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帮......帮忙控制疫病。" "你?"洛自醉上上下下端详了自家五弟一番,嗤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学了医术?你那易容的面皮哪里得来的?" "他人赠的。虽然医术只会些皮毛,我这却有不少灵丹妙药。"淳熙皇后陛下略有些得意地道,"只要吃过药,再重的病也会好转。我可是被他们誉作‘神医'呢。" 见他已经开始洋洋自得,洛自醉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自省,你从溪豫来的?为何不肯回昊光?" 洛自省点头,道:"御风半日就来了。我在宫里待了两年,闷得慌,所以才来散散心。" "闷得慌?听说你美酒笙歌,风流快活,怎会闷得慌?" 洛自省竖起眉道:"听谁胡言乱语!我倒是想美酒笙歌风流快活!哼!" 洛自醉无奈地轻叹:"淳熙陛下不知情罢。" "若让他知道了,我还能溜出来?" "限你三日之内发文书给昊光暗行使。不然......" 洛自省咬牙,恨恨地瞪着自家四哥,不情不愿地点头答应了:"我早就觉得,你和二哥的本性最为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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