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血咒之劫 头疼得厉害。 若非实在受不住脑中隐隐的抽痛,洛自醉大约能睡得更久。 张开眼,他便觉着浑身难受之极。按着太阳穴坐起来,他咬着牙,心中暗暗发誓,绝不再自不量力地碰杯中之物了。不管给他多大的利,醉酒之后,难受的终究是他,倒不如再想些法子得好。 浑身骨架像被拆散了一般......连动一动也觉得酸痛。 奇怪了,他只是喝醉而已,怎会全身酸痛?难不成酒品不好,还与人打起来了不成? 门被推开了,脚步声渐近。 洛自醉抬首,便见洛无极立在屏风边。 "无极......头疼,让唐三熬些醒酒汤罢。"半是呻吟半是抱怨,洛自醉自是不知,这略带嘶哑的声音听在洛无极的耳中,是怎生诱人。 洛无极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腕。 洛自醉只觉得一道微凉的真气顺着手上的筋脉散至四肢百骸,不仅肌肉酸痛消了几分,宿醉之苦也解了许多。 "无极,昨晚是你背我回来的么?" 洛无极迟疑一会,才应了一声。 昨日我莫非酒品不甚好......稍想了想,洛自醉还是决定不问,笑道:"昨夜喝醉之后,我又全忘了。" "下回别喝了。" "再也不会了。"他亦不想再尝一回头疼的滋味了。 这时,唐三领着元儿田儿端着醒酒汤、粥和数样点心入内。 见洛自醉已醒,唐三笑道:"小人猜着公子也该醒了,果然。" 洛无极取过醒酒汤,洛自醉接过来,喝了些便摇首道:"实在没胃口,我再睡一会罢。" 唐三只得和小侍一同退下,洛无极坐在床边,看着洛自醉安然入睡后,和衣在他身旁躺下了。 第二日,洛自醉恢复了精神,照常在卯时初醒来了。卧房内早没了洛无极的影子,他穿戴完,便踱步到庭院中,看洛无极射箭。 多年前,洛无极的箭术便已十分不错,如今更是无人能比。 印象中,似乎十八般武艺,没有洛无极不会的。而且,文不必说,还颇通些律法和医药之道。到底有什么能难倒他?洛自醉仔细想了一会,不禁一笑-- 大概,世上已没多少人与事能难住他了罢。 洛无极眼角瞧见他,侧身拉弓。 箭贴着洛自醉的脸颊飞过,没入他身后的廊柱中,只余两片箭翎在风中摇动。 洛自醉转身,将箭拔出。 洛无极看他仔细端详着那竹箭,依然伫立在原处。 "居然是竹箭......"洛自醉轻叹道,把玩着那竹箭便往花厅而去。洛无极忆及他昨日睡了一天,未曾进食,便执着弓,也随在他后头。 "无极,当真不想出仕么?" "出仕?为何非要出仕?" "男儿当胸怀天下,不是么?" "确实如此。不过,这天下已有主,我又何必忧他人的天下?" 洛自醉停住了步子,有些惊讶地望着洛无极仍然十分平静的神色。 寻常人莫不是怀着"学而优则仕"的心思,若再有几分风骨之人,便想着"先天下之忧而忧",世间有几人会想到天下已有主? 见他神情不定,洛无极垂眼望望手中的巨弓,轻轻笑道:"我们不是迟早要离开宫里么?若我出仕,岂非更纠缠不清?再者,我丝毫没有为官的意思。" 洛自醉只望了他半晌,没再言语。 他人的天下。 无极,你想要自己的天下么? 或许,你的确是该拥有天下之人。献辰、昊光、溪豫......哪片国土是属于你的? 他正满怀思绪,便听洛无极叹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不是说了么?我只要在你身旁便可。你想去游历我便陪你游历,你想要隐居我便陪你隐居,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洛自醉缓缓地将竹箭收入袖中,抬眸微微一笑:"我信你。官场的日子我也过得腻烦了,还是尽快离宫得好。" 曾经一度觉着洛无极是他的桎梏,却料不到事实正相反,倒是他成了他的枷锁。 若不因那百年之限,或许,洛无极会成为某片土地上的帝皇罢。 陪他终老,并不适合他......他的血脉,或许便注定了他正是心比天高、野心勃勃之人。若不能成为人上人,绝不会委屈自己沦为人下人。 "你不是饿了吗?别多想了。"洛无极扯住他的长袖,足尖轻点,带着他飘向花厅。 若只是他多想了便好了。洛自醉心中苦笑。洛无极方才那番话,令他不禁生出些好奇与担忧。他想知道洛无极的生世。哪怕一点眉目也好。 后亟琰只道洛无极会使水火,却不知五大灵力他都拥有,只不过他善于隐藏罢了。就连他也是不经意之间发现的。 皇室之血,流落在外的皇室之血。 洛自醉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洛无极也是某个皇室的后代,也是足以立于权力之巅之人。 是福是祸,他已不愿多想。 他知道,再想下去,他只会做出最有利于己的选择,必定会舍弃洛无极。 用早膳之时,洛自醉已迫使自己完全忘记心中的疑惑与动摇,将所有阴影都逼入角落中。然而,他亦明白,迟早有一日,这些负面情绪必定会爆发。 不过,那已是往后之事了。 用过早膳之后,洛自醉换上朝服,与洛无极前去乾泰宫上朝。 二人默然走过宫殿间的小径。 洛自醉悠然顾望着两旁熟悉的风景,洛无极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 洛自醉刻意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不多时,他们便迎面遇上贵妃与几位世族闺秀模样的少女。 "贵妃娘娘。" "啊,栖风君。"贵妃含笑回道。 洛无极欠身行礼:"小人八品暗卫洛无极,见过贵妃娘娘。" "起来罢。" "谢娘娘。" 寒暄数句后,贵妃款款行远,那几位少女却频频回首,羞涩地微笑着。洛自醉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们的视线仍在洛无极身边转,不禁望向洛无极的侧脸。 洛无极仍然是一派清雅淡然,洛自醉却倏地怔了怔-- 大概与洛无极总是形影不离的缘故,他似乎从未仔仔细细打量过他。如今只这样望着他,便忽然觉得有些移不开视线。 若绝美的女子可以倾国倾城来形容,绝美的男子又该如何形容?洛无极的脸孔堪称完美,他却不单单只给人优雅贵公子的印象,而是十分收敛自己的本性,令人丝毫察觉不出他的所思所想,让他人根本无法预想他是怎样的人。当日那样气势惊人的洛无极,不知何时还会原形毕露...... 洛自醉收回目光,微微笑起来。 洛无极瞄他一眼,笑问:"怎么了?" "今日下朝之后,你便拾掇个包袱。应当就在这两三日了。" "还不能说么?"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二人沿着西长廊,来到乾泰宫议政殿前。 辰时未到,众臣等候在广场上,仍是泾渭分明。 看洛自醉来了,楚河汉界两边都作揖行礼。 洛自醉轻笑着点了点头,见洛自节和黎巡都立在武官之末,便径直走到他们身旁。 "三哥,爹和娘的情况如何?" "病情没有加重,扎针、喝药却都不见起色。" "应当快要好了罢。"洛自醉声音极轻,周围也只得洛自节、洛无极、黎巡听清楚他的话。 洛自节笑笑,道:"你尽早择个日子回府瞧瞧他们罢。" "确实,上回羽芙便说让我回府。如今兄弟们都不在家,爹娘想必十分寂寥罢。忙过这几日我便回去探望他们。" 黎巡忽地笑道:"听闻你昨日又喝醉了?现在瞧起来神色还不错。" 洛自醉闻言苦笑道:"这种小事怎么也人尽皆知了?" 洛自节摇首道:"喝醉倒是常事,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和小四你一样,喝醉了就忘事。" 洛自醉长叹道:"酒品不好,我也明白。往后再也不敢多喝了,不但忘事,醒来头疼得厉害,快裂开了般。" "我看你喝酒就是豪饮罢。茶和酒都需慢慢品尝,才能尝出个中滋味。"洛自节笑道,"这阵过了,我带你去京城中久负盛名的酒楼。" "这主意倒不错。"洛自醉笑看向洛无极,道,"无极还没喝过酒罢,也一同去。" 洛无极淡淡道:"也好。" 黎巡插话道:"怎能忘了我?人多些也热闹些。" "洛副将知道什么好地方呢?孤也想去瞧瞧。" 洛自醉与洛无极颇带几分意外地望着翩翩然走近的皇戬。 皇戬还未参政,这几年几乎不曾出现在议政殿外。这回竟竟着了一身银色八龙袍,头戴着月牙色玉冠,手中拿着支淡青色玉笏,显而易见要与群臣一同上朝。 众臣也都有些讶异,长公主一派顿时神色凝重,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警戒之色。 "莫非陛下要将国务交给殿下?"黎巡问道,音量恰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此话一出,气氛顷刻间凝固了,四处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 而在暴风正中央的几人却仍笑容满面,仿佛黎巡方才不过说了事实。 洛自醉瞟见丞相和大学士已无法维持平日莫测高深的神情,禁不住望了勾起嘴角的黎巡一眼。 皇戬摇了摇手中象征皇室参政的玉笏,浅浅一笑:"前夜晚宴时,父皇赐下的。孤亦不知父皇的意思。" 洛自节笑回道:"也该是殿下议政的时候了,吾皇十五岁便参政了。" "不错。"洛自醉接道,"圣上也该考察够了。" "借此机会,殿下也可小试牛刀。"黎巡低低笑道,"明日后,形式虽对殿下不利,不过,臣等相信殿下必有应对之策。" "是么?"皇戬挑眉瞧了瞧洛自醉,"孤也想尝试一番,不过......" "原来如此。"洛自节和黎巡也都望望洛自醉,兴师之意不言而喻。 洛自醉无奈笑道:"下朝之后,我便告知二位。" 洛自节和黎巡听了他此话,只笑了笑,也未再多说什么。 他们的对话有几分扑朔迷离,众臣听得半知半解,均只得静默不语。 "太傅,今日觉得如何?"皇戬转而问道。 又来了。他喝醉酒算是稀罕事么?怎么人人都如此注意? 迟了一会,洛自醉才回道:"昨晚喝了些醒酒汤,好多了。" 皇戬瞥了洛无极一眼,压低声音道:"太傅醒后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么?" 洛自醉道:"我就记得皇后陛下过来斟酒,之后......大概是无极背我回去的罢,没什么印象。" "嗯......没有么......" 听来真是十足的意味深长。洛自醉抬起眉:"太子殿下似乎话中有话,说来听听罢。" "不,没什么。"皇戬露齿一笑。 欲盖弥彰。洛自醉心下奇怪,看看洛无极,却见他仍是平平常常的神色,与某人带几分诡秘的笑容形成鲜明的对照,不禁又更增了几分疑惑。不过也罢,不能记忆之事便别强求。 几人又说笑了一会后,洛无极望向议政殿紧闭的大门,道:"已过辰时,为何还未击鼓上殿?" "今日确实有些奇怪。"黎巡道,走出武臣一列,招了位偏殿侍卫,"圣上如今在哪个偏殿?" "回将军,圣上今日还未到乾泰宫。" 洛自醉的神色刹那间微变,立刻转身便走。洛无极和皇戬大约也猜得出事了,忙随上去。但三人不过走出数步,便见徐正司慌慌张张地奔来,行礼道:"栖风君!圣上急诏!" "陛下怎么了?" 洛自醉沉声问道。 徐正司巡视周围一遭后,道:"再说罢,请随小人来!" 稍作沉思后,洛自醉立刻转身道:"今日罢朝。明日圣上起驾前往昊光,按惯例,所有奏折交由皇后陛下过目。" 听得此话,所有臣子面面相觑。其中有几分真几分意料之中,也无暇再一一分辨。 洛自节和黎巡快步朝西长廊而去,丞相、大学士也领着数位文臣匆匆向外走。洛自醉、洛无极和皇戬则随着徐正司急急赶往凤仪宫。 "栖风君,方才皇后陛下突然昏倒。请太医来诊治,却诊断不出病因为何。而且,陛下的脉息愈来愈弱......" "我知道了,烦劳正司了。"洛自醉道。 正说着,已来到凤仪宫寝殿前。踏入寝殿前堂,便见黎唯已静静地立在堂中央,发觉他们来了,转身淡淡地望着他们。 洛自醉看一眼内殿方向,没有任何迟疑,快步越过翠玉屏风。 洛无极和皇戬待要随入,黎唯伸手拦住他们,摇摇首道:"圣上只急诏栖风君。" 洛无极眸色骤冷,垂下眼。 洛自醉越过数道门,来到凤仪宫内殿。掀开绸帘,便见皇颢立在床边,凝视着后亟琰。 "臣洛自醉,参见圣上。" "栖风君,朕想问你什么,你应当明白罢。"皇颢仍只是望着后亟琰苍白的脸孔,声音一如平常。 洛自醉直起身,轻轻回道:"是。" "事到如今,也该跟朕说了。" "是。" 明明那日定下了交换条件,却没来得及用,还是落得被皇帝责问的下场。洛自醉轻叹着走到床边。后亟琰的呼吸声细得几乎随时要断一般,平日时时舒展的双眉也皱得紧紧的,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朕要去上朝时,皇后便昏厥了。命人去玄沅殿找国师,国师却不在。朕只能想到爱卿了。" "圣上,到书房再说罢。" 皇颢望他一眼,点点头。 他们来到寝殿附设的书房时,黎唯、洛无极和皇戬都已在里头等着。 见两人未着任何神情地走入书房,皇戬忍不住问道:"父皇,父后的情况如何?" "未有好转。"皇颢在书房一侧的软椅上坐下,直直地看着洛自醉。 黎唯、洛无极和皇戬也都望向洛自醉。 在八道目光似有似无的逼视下,洛自醉沉吟了一会,才道:"最初陛下觉着身体不适,尚是半年前的事。唤来太医来瞧瞧,却没瞧出什么,便以为只是疲惫罢了。不过,一个月前,我瞧见陛下的背上有个暗红色的图纹。" "图纹?"皇颢挑起眉,怒色于无形中散发开来。 "是,原本还只是淡淡的,半个月前,却已是红得鲜艳。国师赶到后,才控制住图纹的变化。" 洛无极忽然盯住洛自醉,嘴唇动了动,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洛自醉未注意他的神色,只是望着皇颢道:"圣上应当知道这是--" "咒术。"皇颢冷冷道,停了停,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又道,"国师已查出下咒者的下落么?" "国师应当正在寻找。他提过,必须尽快将下咒者之血带回来,方能解咒。" "居然是血咒!"皇颢站起,冷冷笑了笑,"皇后和你有何安排?" "查出下咒者的下落后,立刻派人自宫中出发,尽快将下咒者带回。"洛自醉轻声回道,盯着皇颢的神色,又道,"圣上,皇后陛下之所以隐瞒此事,只因不欲圣上分神干预,并非要刻意隐瞒圣上。" "朕知道。若非如此......栖风君,希望下回......" "臣尽力而为。"洛自醉垂首道。 一时间,书房内一片静寂。 皇颢忽地笑哼一声,道:"也罢,此事就交给你和国师了。" "请圣上放心,臣定当不负所望。" 皇颢快步走出书房,皇戬随上去。 黎唯淡淡地道:"老师如今在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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