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没有起伏地说着，目光却看向简宁，对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双手轻放在琴键上：“La Campanella？”（注1）
“La Campanella.”贺建章轻笑。
当琴弓放在琴弦上，手指放在琴键上，时间安静得都仿佛有一瞬的停止。
忽然，贺建章的弦和简宁的手指开始动了，叮叮咚咚的清脆琴声配着淳厚悠扬的弦唱，忽轻忽重，忽高忽低，两端旋律忽然像自己有了彼此的生命和灵性，然后彼此交缠，若即若离，忽分忽缠。
简宁音键的罅隙中被贺建章的弦声弥补，贺建章收弓的停顿被连贯的清音覆盖，两人的韵律彼此配合，交缠，到最后……变得浑然一体，就宛如同一样乐器演奏出的一样。
那一刻，叶淳仿佛真的听到悠远清脆的琴声，唤醒鱼肚白的天际，天边一轮红日。钟声笼罩着城市，而城市慢慢苏醒。
叶淳站在旁边，只觉得这两人在一瞬间明明没有肢体接触，却有着最亲密的距离，谁也无法介入，谁也无法理解。
乐律忽然变了，没了刚才的轻快俏皮，变得优雅从容，两人对这段旋律的转变几乎是同时，却又一前一后，随后又以后以前，浑然一体的音乐分离，再次彼此暧昧地交缠，流畅地流动演绎。
看着简宁飞快而轻巧的十指熟练而优雅地飞舞，以及贺建章拉弓收弓的浑然大气，最原始的音乐和本能暴露两人毫无疑问地默契和信任依赖，没有一丝不自然。
那一刻，叶淳看着眼前的两人感到深深的震撼。
猛然间，旋律急转直下，猛地不再轻快，每一声都是重而迅速敏捷的，声音越来越重，两人也越来越投入，渐入佳境……不，夸张点说，已臻化境。
等到最后，简宁的手几乎已经快到看不清影子，而贺建章的秦弓大开大合，依旧配合天衣无缝。乐曲到了最□□的地方，两人仿佛也到了□□，在最慷慨激昂的地方缓慢停下。
几个大和弦过后，房间再次安静下来。紧接着，陷入死寂！
叶淳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在内心承认，自己彻底被震撼了。
他看着两人，久久没有回神。
然而贺建章和简宁的神色就像合奏了一曲练习曲一样稀松平常，一个淡淡地放下琴，一个甩了甩手腕。
叶淳沉默了好久。
这一回，他的目光牢牢钉在简宁身上。
第3章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能把小提琴的音律发挥到这样的极致。这样的水平，让他去参加乐队绝对没有问题。如果是自己，有一天也会和一个人达到这样的状态吗？就像是达到了艺术的最高状态。
贺建章看了看他，拍了一下肩膀，表示继续努力。
而简宁却在一旁笑吟吟：“瞧你那样，熟能生巧罢了，你要喜欢，我以后多陪你练练？”
叶淳现在当然求之不得，当即连忙点头，脸上的激动神色一目了然。
贺建章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不知怎么的，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幼稚——在一个半大的学生面前炫耀什么？更何况叶淳和他还有那么点破事，按理说和简宁应该避开他才对，怎么反而很想在他面前秀一秀？
当天晚上，叶淳对简宁的偏见和敌意彻底转换为尊重和敬意。这么一出之后，再想想简宁高中音乐老师的身份，这样低调的性格，在叶淳心里已经完全成了那种隐世的高手。
简宁倒是不以为意，心情很好地炖了鱼汤。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想，现在事情该进入最后的阶段了。
有意无意的，餐桌上，客厅里，睡床上，他总会提起叶淳的名字。
贺建章终于忍不住了：“你总提他干什么？”
简宁身体一僵，笑得有点不自然：“没什么，问问啊。”
这反应当然完全被贺建章看在眼里，心里当即咯噔一声：“过两天去旅游吧，好久没出去走走。你请几天假。”
“不行。”简宁立马拒绝，“这两天叶淳好不容易进入状态，趁热打铁才是好事儿。”
“叶淳叶淳，又是叶淳！”贺建章高扬声音，是忍无可忍的口吻，“你他妈的怎么全部心思都放在叶淳身上？你最近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我看你就只对他上心了！”
“你发什么疯？”简宁喊了一句，对上贺建章的眼睛，立马心虚地挪开视线，声音也边小了，“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带出个徒弟不好吗？再说人家挺好的，我觉得他那股冲劲儿就像我年轻时候，我想帮一把怎么了？”
见简宁一副完全得理的样子，贺建章也不好说什么，只觉得心头闷气一直下不去，偏偏又找不出话来反驳，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简宁这边他没办法，贺建章就只好从叶淳那边下手。
因此，这个周末过去的一整周里，叶淳都没有再出现在他们家里。
等到第四五天的时候，贺建章却发现简宁总是会背过他发微信，或者不自觉地到阳台上打电话，眼睛总盯着手机。
这一切的迹象都指向了一个方向，让他心烦气躁，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和预感越来越强烈。
事至此时，贺建章这边是彻底警铃大作了。
简宁当然不会察觉不到贺建章的情绪，他知道，最后一根稻草，到了落下来的时候了。
第二个周末，简宁本来跟贺建章约好出去垂钓，忽然间接了一个电话，就不大好意思，磨磨唧唧跟贺建章推了约会。贺建章这段时间很敏感，立马就嗅到了一丝不同与往常的气息。
他假装大方要送简宁过去，却被简宁拒绝了，只是拒绝时的笑，怎么看怎么心虚。贺建章也不强求，佯装随他去的样子，躺在沙发上兴致缺缺地来回换台。
简宁于是心情愉快地出门了。贺建章发现，他穿上了平时很少穿的那双限量版皮鞋，心里就是一沉。
出了车库，他就不远不近地尾随着简宁。见到他先是去影像店买了什么东西，貌似是几张CD，又在超市买了点零食，最后才打车。
简宁提着买好的东西，从出租车的后视镜里看到熟悉的车牌，嘴角微微翘起。
他掏出手机，翻开微信，发了一条信息。
“我还有十五分钟到，小淳到了吗？”
对方很快回了信息。
“呃，别这么叫我……老师，我已经到了。”
于是十五分钟后，当贺建章停在一家咖啡馆附近，看到打扮过的叶淳站在门口冲简宁招手，冰山终于裂了，他气得差点摔了方向盘。
贺建章给简宁打过去电话，从车窗里看着对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还冲叶淳比了个嘘的手势，当即煞气更重。
“见到朋友了吗？”
“啊，刚见到，已经到咖啡厅了。”简宁说。
“哦，和谁啊，我一个人很无聊的，要不然我去找你们？”
“呃，别吧，我这朋友你不认识啊，突然过来会吓到人家的。”简宁道。
贺建章笑了一声，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是吗？”
“是啊。”偏偏简宁就听不出，“哎，不说了啊，我们要去看电影，晚了就没票了，等晚上回去给你做西红柿鸡蛋拌面。”
说完也不等贺建章回复，就径自挂了手机，贺建章气得牙痒痒，立马就想冲出车去现场抓奸。但是不行，他要控制自己的。
深呼吸两次过后，他调转车头，往回去的路开。
“简老师？你一直往后看什么呢？”叶淳不解地也跟着回头。
后面早就没了刚才那辆车的影子。
“没什么，走了，上次说给你介绍这个朋友，音乐上造诣很高，你们有空可以多聊聊……”不过对方长得丑就对了。
叶淳完全蒙在鼓里，反正就是简宁说什么他都满口答应，然后被强行拉走了。
当天下午两点，两人就散伙了。只是简宁没有给贺建章打电话，而是关机去找自己的好哥们儿去了。
这么久的憋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发泄口，当天就和他那两个哥们把贺建章骂了一顿，当然，也喝了不少酒。不过最后总归他心情不错，又请两个兄弟看了电影，吃了饭，最后闹到了将近十一点才罢休。
等回到家时，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
客厅很黑，仔细一看沙发上坐着个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问：“去哪儿了？”
“大兴街。”简宁随口说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又笑嘻嘻地缠上去，显然是一副酒喝多的样子。
一闻到这个味，贺建章就警铃大作，恨不得当即就把他扒光检查，但愣是忍住，严问道：“手机为什么关机？你说晚上回来做饭，又不见人，知不知道我差点报警了？”
简宁还是笑着，一手摸上贺建章冰冷的脸：“没电了。”
贺建章手腕一翻，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摸出来躺在手心。
长按开机键，手机很快就开了，上面显示还有百分之七十的电量。
简宁只好“哎呀”一声，奇怪地摆弄着手机：“奇怪了，明明是自动关机的，难不成是有问题了？过几天我拿到店里去看看吧。”
贺建章深深吸进一口气，慢慢吐出，盯着简宁。
“简宁。”他叫道。
“嗯？”简宁抬起头。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啊，我能有什么事儿啊。不就今天喝多了嘛，抱歉啊。”简宁吊儿郎当地回答，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
贺建章就伸出手把他扶好：“你真的没有事骗我？”
“没有。”简宁甩开他的手，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最近总是阴阳怪气的。我去累了，去睡了，你随便。”
贺建章就僵住了。
以前，简宁从来不会对他这么说话。即使在他连续赶一个月巡演而错过他的生日，甚至忘记给他带礼物时，简宁都只是体谅他的疲惫，温吞吞地笑着帮他拖外衣，给他揉肩膀。
而刚才的简宁，看不到往日这种一丝一毫的温柔在。
如果说看到简宁骗着他去见叶淳时是愤怒，那此刻贺建章是彻底慌了。
他怕，不仅仅是怕简宁的移情别恋，更怕在简宁心里，自己已经不再原有的位置上了。
仔细想来，每次对简宁敷衍的是他，不耐烦的也是他，简宁说体谅他的工作压力大，他自己也就顺其自然地相信这番话。现在才幡然醒悟，简宁那些话哪里是宽慰他的，而是宽慰自己的。
贺建章心里难受，水深火燎得一样。
他思绪很乱，心情很慌。他知道简宁现在不想理他，所以也没有去找简宁质问，只是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对付了一宿。一直看着外面的天到破晓，还是没能睡着。
于是隔日，当一大早门铃就被按响时，贺建章站起来竟晃了一下才站稳，然后慢悠悠地去开门。
没有想到的是，站在门外的是叶淳。
“那个……简老师在吗？”他声音小小细细的，“他好像把钱包落在我这了……”
贺建章一时间只觉得脑子一炸，还没来及反应，有个人比他更快地从后面冲上来，一把夺过叶淳手上的东西，有点心虚地塞到睡衣口袋里，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叶淳愣了一下：“我……我来还钱包啊。”
其实叶淳自己也是莫名其妙的，简宁的钱包怎么就跑到自己这儿来了？不过昨天走的时候乱七八糟的，被拿错也有可能。他当然不知道，钱包是简宁故意塞到他口袋里的，而后也是故意不接他电话不回他微信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刻不容缓，叶淳只好自己送上门来。
站在门前的贺建章把两人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一时气血上涌，两眼发红：“简宁！”
简宁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对叶淳说：“你先回去。”
“不用回去，今天就把话说清楚了！”贺建章站在门口，瞪着面前的两人，“你们昨天见面了？”
事情到现在，叶淳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一张小脸煞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得瞅着简宁的脸色。
简宁更是沉默不语，垂着眼睛，捂着怀里的钱包。
这么一副样子看在贺建章眼里，自然是性质全变了。
“叶淳，你以后不用来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他冷声说。
“什么？”叶淳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老师，为什么？”
“为什么？简宁是我什么人？也配是你抢的？”贺建章的声音压着嗓子出来，让人听着就觉得浑身发寒。
叶淳立明白这是误会了，连忙澄清：“不是的，老师，我对简老师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简宁也在一旁，飞快地看了一眼叶淳，目光四处闪躲：“是啊，你别瞎想。昨天约了的朋友也刚好认识他，就叫来一起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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