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只盼这狐狸不是那硕鼠,不然自己怕是供养不起这大仙。 这边还在问:「娶亲了没?」 「定亲了没?」 「有中意的没?」 「要什麼样的?」 「亲事你一个人作得了主?」「什麼时候来你张婶家,我们家云丫头的糖醋鱼好吃著呢。」 「也来你李叔家看看,让我们家迎香给你绣个鞋面。」 「我们家秀秀识字,能写诗哩。」 「……」 篱落的脸越发地僵,心裡气著那苏凡没事人一般竟在边上看起书来。哼,书呆子就是书呆子。 还是王婶机灵,看著这远房表哥的脸色,赶紧起身告辞:「哟,看看这日头,快落山了都!我还得回去喂鸡呢。我看,我们还是散了吧啊,也让人家苏凡和表哥叙叙旧……我们围在这,叫人家怎麼好意思!我说,这嫁女儿还急这会子麼?」 眾人会意,纷纷散了。有的临走还不忘叮嘱两句:「可要到你张婶家来啊!」 「你嫂子我等等让我们家春儿给你们送两个菜来,一定要收下,别客气,知道不?」 「……」 直到人都走光了,苏凡才从书裡抬起头,「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 「好。去吧。」篱落也不拘束,把苏凡当成了下人来差遣。皱著眉把这屋裡的椅子打量了遍。 还好还好,下山前虽被那个冷血的大哥亲手封了大半功力,点石成金做不了,换套傢俱的小把戏倒是还做得。 唇角一抿,他随手一挥,素纱袖子一起一落,方才那快散架的方凳和瘸了腿的小方桌转眼变作了一溜簇新的枣木傢俱。油光水亮得能拿来当镜子使。 他得意洋洋地环顾了一圈,总觉得还少了什麼。伸出手往那椅上再一指,椅前生出一个矮矮的脚榻,椅上又添了条素白一色的绒毛软垫、一隻织锦缎面绣繁花的靠枕。 这才舒了眉头,往那靠枕上懒懒一靠,一脚搁在脚榻上,另一条腿愜意地蹺起。他手上凭空一抓,多出个金边彩釉的茶盅,掀开茶盖,一缕茶香钻入鼻孔,是雨前的新茶,用的是前岁的初雪雪水,抿一口,满口留香。 舒服地瞇起眼,打从进到这屋子,这才有了点畅心的感觉。 苏凡端著碗回到屋子时,险险以為走错了人家。「你……这……」 看著做工细緻的雕花圆桌,手裡的蓝边粗瓷大碗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这叫人过的日子麼?」篱落高高坐著,斜著眼教训苏凡。那椅子,怎麼坐得下去?对著那桌子,还能吃得下饭麼? 「我……」 苏凡张了张口,想说什麼又被篱落给打断了。 「那碗裡是什麼?」 「馒头。」 「还有呢?」篱落眉头又开始嫌恶地皱起来。 「没了。」 「就馒头?白麵馒头?」不置信地再问一遍。 「粗面馒头。」苏凡也不去管他,一狠心把碗放到那漂亮的桌子上,背对著他自顾自地吃起来。 天色不早了,等等还要去给先生送药。 「啪——」金边釉彩的茶盅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苏凡回头看了一眼,暗暗心疼那得值多少银子。 「你!」这回轮到篱落说不来话了,「你、你就让我吃这东西?」 想他篱落修行了五百年,且不说修成人形后尝的是山珍海味,要吃什麼有什麼,就算他还是只雪狐时,那也是野兔、山鸡,从来没委屈过自己这张嘴。什麼时候沦落到要把这黑不溜秋半白不白的粗鄙之物送进口中? 这麼一想,心裡更是怒火中烧。可自己能把眼前这书呆子怎麼著?大哥说了,他是自己的「贵人」,没有他自己兴许就过不了那天劫了。要是把自己的恩人烤来吃,大哥一定扒了自己这身狐狸皮,拿去送给东穀那只骚狐狸精做围巾! 不忍心看他那彷佛受尽委屈的表情,苏凡把馒头递到他跟前好声劝他:「不知道你会来,家裡只有这点吃的了,你就委屈一下吧。等明天长老支给我这个月的工钱,我再给你做些好的。」 这说的是实话,有谁家好好地突然跑来个不知是狐仙还是狐妖的亲戚? 也是这苏凡滥好人当惯了,见篱落没有索他命的意思,竟这麼由得他住了下来,还自己低声下气地哄著。 篱落心裡暗暗骂一句晦气,但也终无可奈何。接过苏凡手裡的馒头咬一口,算了,没想像中那麼涩口。於是又咬了一口,嗯,好像还带点甜味。 但他嘴上却得寸进尺:「那明天就弄只鸡。要肥的。买的时候看仔细了,毛要顺,眼要亮,爪子要金黄。要老母鸡,就熬 汤吧。汤要乾净,放些枸杞、人参就够了。不用多放油,吃著腻……」 苏凡安静地听著,半句也插不上嘴。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靠山庄本就不富裕,他一个寒酸的教书先生能挣多少?不过够他一人简单度日罢了。一隻鸡快抵上他一个月大半的花销了,以后的日子可要怎麼过? 苏凡暗自烦恼得顾不上说话,正啃著馒头的狐狸渐渐地就受不了这屋子裡的安静。「喂,说话呀!本就是难吃的东西,再摆出个苦瓜脸,是存心不让人吃饭了是不是?」 「啊?」苏凡从沉思裡醒来。这好好的又是怎麼了? 切,笨! 「喂,我问你,」篱落提起桌上的茶壶,就著喝一口润润喉,「你知道我是谁麼?咳、咳咳咳咳……」 庄裡人家用的东西哪裡比得上他篱落惯常用的那些精巧?大壶、大碗公地,图的就是个实在。这不?一时不察,倒得太急,水冲到了嗓子眼裡,立时咳得一张白玉也似的脸涨得通红,再说不出话。 「狐仙。」苏凡起身去帮他拍背,「没人和你争,别喝这麼急。看,不是呛著了?」一边又倒了些温水在自己平时用的杯裡送到他手边。 咳了一阵顺过气,接过苏凡递来的水杯,篱落大模大样地喝了一口。「嗯,还算有见识。那你知道本大仙来这儿干什麼吗? 「呸!这是什麼水?怎麼一股子土味?叫人怎麼喝!」 随即,他将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满满一杯水倒有大半溅了出来。 「学生不知。」苏凡也不恼,拿了布来擦,「这是村口的清河水,附近的人家都喝这个。也只能喝这个。惯了就好。」 「哼!」真是没一样顺意的。 篱落故意又砸了下杯子,才擦净的桌上又是点点水渍。 苏凡暗暗叹一口气,心裡明白他是心裡不痛快,便顺著他的意思开口问:「不知大仙对学生有何指教?」 篱落也不答,只拿眼看那碗裡的馒头。 碗裡方才一共三个馒头,苏凡拿了一个,狐狸一气啃了两个。苏凡刚才给他拍背倒水的,就把吃剩的半个随手又放进了碗裡。这时篱落就把这半个抓到了手裡,也不往嘴裡送,只掐起一小点,食指一弹,这一小点馒头粒就飞出了门,落到了篱笆墙 头外。那裡正是王婶家的院子,矮脚的母鸡立刻「咯咯」叫著来啄。 篱落看得高兴,一小点一小点的馒头粒争相越过了墙头,引得王婶家的鸡齐齐聚到墙根下,伸著脖子叫唤。 叫、叫、叫!一进庄就听你们叫得欢。等再肥些,进了你狐大爷的肚子我看你还叫! 待得手裡的半个馒头都进了鸡肚子,篱落才拍拍手,笑吟吟地转过身来,对著候了大半天的书呆子道:「什麼时候有鸡吃,就什麼时候告诉你。」 心裡却在冷笑,笨书呆,怎麼能告诉你本大爷是来报恩的?好不容易摆脱了家裡那个冷血的大哥,要再让你这小书生爬到头上来作威作福,本大爷篱落的一世英名岂不是全丢尽了?你就这麼乖乖地伺候著吧,哼!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此刻苏凡却觉得,眼前这狐才是世上最难伺候之物。 好在苏凡是委屈自己惯了的,凡事都先想著找自己的错。方才蒸馒头的时候一个人细细思量过了,定是那一晚自己扰了人家的清修,坏了人家的修行,人家才找上门来算帐。既是自己对不起人家,那就只能人家要怎麼著就怎麼著,半点也违拗不得。 退个一万步说,他虽是个人形,但终究是狐,不通人事的,自己就让著吧。反正也让习惯了。 看一眼天色,竟是暮色蔼蔼,日落西山。 心下一糟,自己糊涂,只顾著这狐,都忘了去给夫子送药。 著急著想出门,可家裡这客人…… 苏凡不禁迟疑。 「怎麼?有话说?」 吃饱喝足,狐狸趴回软椅,嘴裡叼著竹签子哼小曲儿:「今儿个真高兴呀,老狼请吃鸡呀……」 「嗯。夫子的药快吃完了,得赶紧送去。我去去就来。」苏凡看他面色还算和善,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哦。去吧。」狐狸心情好,爽快地放人。旋即又加了句:「以后要出门得先报备,知道了麼?」 「嗯,是。」苏凡赶紧拿了药出门。 到门口时,停下步子想了想,转身又进了内屋自己的卧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要是困了,你就先睡吧。堂屋有风,要著凉。裡头我已经换了被褥,没用过的,不脏。」「嗯嗯,知道了。」狐狸赖在椅子上舒服得不想起来,有些烦他囉唆。 苏凡见他这样,想该不会有什麼事,便就出了门。 见了夫子,总不免閒话几句,无非是近来在功课上的心得和夫子的病。苏凡虽略略担忧著家裡,也只得耐起性子陪著说话。 「苏凡哪,你也不小了。」话锋一转,夫子把话绕到了苏凡身上。 「是……」苏凡吶吶地应了一声,猜不透夫子的意思。 「都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不是该成个家了,不然何以言天下呢?」夫子捻著花白的鬍子摇头晃脑,一双眼直把苏凡看得不好意思。 「夫子……」 「你也别害羞。虽是没了父母,夫子亦可為你作主。」夫子见苏凡脸红,只当他被自己说中了心思,心中得意洋洋,把一双老鼠眼笑得精光四射。 「可有了心仪的姑娘?」 「没……还没……」苏凡是一心向著圣贤的。以前总想著先考取了功名要紧,何曾想过这些?便是想过,总觉得自己一个孤苦伶仃的穷书生,怎麼能白白糟蹋了人家大好的姑娘?因此,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苏凡看得极淡。 再说了,这些事,庄裡的王婶、李嫂她们跟他说说便罢了,怎麼连老师也…… 一听苏凡说没有,夫子更是眉开眼笑,「没有?好!好!真是好……」 夫子便又乘胜追击道:「你觉得兰芷如何?」 「这……她……她、这……」苏凡困窘得好似当年课堂上答不出夫子的问题,恨不得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 「说不上来?那便是觉得她是好的囉?」夫子不理会苏凡,自顾自地往下说:「兰芷是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得漂亮,又贤慧。我看著挺好……」 「夫子……」 苏凡直觉地想退却,可架不住夫子滔滔不绝的说词。 「正巧前几日,王家婶子来看我。说的也正是这事! 「你说巧不巧?人家是从小看著你大的,对你也照应了不少,如今要你做个半子可算是极仁义的了。 「但这事终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要觉得行,那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我都和那王家婶子看好了。姑娘的嫁妆都是早早就备好的,席面等等夫子帮你操办,你就等著洞房就对了。来年让大胖小子叫我一声爷爷,我便是能合眼了。」 「夫子……我……」没想到说著说著,这事竟快成了。苏凡急了。 且不说自己没有娶妻的打算,便是现今自己家裡这糊涂事就已让他头痛不已,怎还谈什麼大胖儿子? 「我明白,我明白。这样的事自然要慎重。但这也是為了你好,免得你老来落到我这般田地。年少时心气高,纵是那月宫的嫦娥也不觉得知足,到老才知道,便是寻常的庸俗女子,只要能在身边做个伴也终是好的。何至於到如今这般寥落凄冷?」 夫子有感而发,动情处竟落下泪来。 苏凡慌了手脚,忙不迭说了几句宽心话来安慰。 一番言词下来,夜色已是黑了。心裡记掛著家裡的狐狸,他便匆匆起身告辞。 夫子当他害羞,就不强留他,只反復叮嘱要好好考虑,莫错过了大好的姻缘。 苏凡对著他殷切的眼,心肠一软,就满口应了下来。 途中苏凡路过后山,止了脚步看了半晌,仍觉著有如在梦裡一样。 回到家时,已过了三更。 怕惊了篱落惹他怪罪,苏凡只点了一豆微微的烛火,轻手轻脚地摸进内室。 一进屋便只有苦笑的分。自己那张旧木床凭空不知去了哪裡,一张鏤花嵌宝的大床把原就狭小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篱落摊手踢腿在上面睡得正香。 篱落当真是作威作福惯了的,枕的、垫的、盖的,皆是叫不出名字的绣花丝锦,烛火一照便流光泛彩,怕是宫裡头皇帝老儿用的也不过如此。 脚下踩到了什麼,就著烛光一看,是自己先前铺上的新铺盖,胡乱地散在地上。可以想见,他刚进屋时又是如何咬牙切齿 的模样。 苏凡拾起地上的东西收进柜子裡。柜子上没了锁,裡头也是一团乱,大概是他翻不著称心的,所以才最后自己施了法吧? 取出自己用的旧被子抱著回到堂屋。不敢去坐他坐过的那张有软垫锦靠的,只捡了边上的一张,小心翼翼地坐上去。以后恐怕就要这麼将就著了。 「明儿个真高兴啊,书呆子请吃鸡啊……」 一室静悄悄的月光,还有人在梦裡喃喃地唱,伴著咋吧嘴吸口水的声音。 [发表时间:2008-3-16 13:23:12] 天天爽一回 0 0 [3楼] 第三章 第二天的鸡没有买成。庄裡的长老拉著苏凡诉了半天的苦,什麼庄子本就困难,再加上去年收成不好,前不久又是一夜暴 雨淹了大半的庄稼…… 苏凡明知没说的那麼严重,但也抹不开这个面子,只能一径摇头说:「不碍事,不碍事的。回头等帐面宽裕了,长老再给我就是了。」 那长老便「苏先生是真君子啊」、「果真明理的读书人啊」、「将来定是国之栋樑,万民楷模」等等胡乱夸了一通。 苏凡被说得不好意思,面上不说,心裡却暗暗叫苦:这下该怎麼跟家裡孩子似的「大仙」交代? 於是苏凡掉头去了城裡,又怕见著出来卖鸡的王婶,只在那角角落落的鸡摊子前转悠。手裡仅有的铜板被捏得都湿了,也没好意思上前跟人商量能否再便宜些,知道人家必是不肯的。 一直转到都快散市了,想家裡的狐还等著他回去弄吃的,於是狠一狠心,掏尽身上现有的钱买了些糟凤爪,就算不能消他的气,也能稍稍缓和缓和吧? 果然,那狐狸一见没有鸡,即刻摔了筷子闹将起来。 「不是说有鸡麼?鸡呢?怎麼就只剩爪子了?偷吃了?」 篱落坐在桌前质问,淡金瞳冷冷地看著站在桌边不敢落坐的苏凡。 也亏他问得出口,还真把人家当成了自家的小廝来使唤。 「长老说,最近庄裡困难……工钱到下个月一起折算……所以……」苏凡柔声解释。知他盼那鸡都盼了一夜,再说也是自己答应他的。 「长老说?他说你就信了?」狐狸一听反而更恼火。这个穷书呆!滥好人!人家是瞅准了他好说话故意拖欠著呢!指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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