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麼好看的,快走吧。」我的友人说,彷佛急於离开此地。 「再等一下嘛,这裡的棕熊会唱很好听的情歌,我去年才听一半呢。」 我不理会我的友人,逕自绕著巨型铁丝网走,把 John拋在后头,几隻美洲豹抬起头来,又无聊地把头趴回去睡觉。 我一路走到尽头,却发现变电器旁竟有个巨大的铁笼,紧连在铁丝网旁,上头盖著好几层帆布,我觉得很好奇,看看左右无人,於是便走了过去,掀起帆布的一角,裡头有什麼生物动了一下。 「......咦?」那动物并没有进一步的反应,我猜应该是被打了麻醉药,园方在移动肉食性动物时,通常都会採取一定防护措施。 我探头进去,那只动物似乎微抬起头,又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请问......」 光徐徐地透入铁笼中。我睁大眼睛,趴在铁架上的,是一隻狼,正确而言是灰狼,品种类似墨西哥狼,但毛色偏淡,我是第一次看到体型这麼大的灰狼,虽然看似精神萎靡,但它静静伏在笼子的角落,竟颇有一股王者的威严,那是只很英俊的狼。 「救救我......」 我吓了一跳,我本来以為这只狼大概昏迷了。灰狼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黑暗中,那双精亮的眼睛竟然凝视著我,彷佛要猎捕我的灵魂。 「救救我们......」 「天哪!小弟,你在做什麼?」 我还来不及进一步和那只狼攀谈,就被人抓著领子拖出帆布。 我一回头,原来是个穿著动物园制服的雌性人类,从她的服装看来,她应该是这裡的动物饲育员。 「怎麼可以随便碰运送用的笼子呢?要是被咬到怎麼办?」 「请问......為什麼要把这只灰狼送走?要送去哪裡?」 那位女性好像很惊讶我会问她,露出奇妙的眼神望著我,她看起来和 John差不多年纪,一脸风尘僕僕的模样,感觉上年轻时应该还满漂亮的。不过老实说我不太会判断人类这种生物的美丑。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要送到S市的动物收容所。」 「為什麼?」 「為什麼?好像是因為它在这裡製造麻烦吧!」 「製造麻烦?它生病了吗?」 「才没有呢,听说它攻击人类。」 「攻击人类?真的吗?為什麼它会攻击人类?你们对它做了什麼吗?它原本被关在哪裡?被送过去之后,你们要对它做什麼?」 「喂喂喂,我说小弟,你到底是谁啊,怎麼会在这裡问东问西的?」 我正想回答她,背后就传来友人呼唤的声音。 John的身影在铁丝网转角出现,他远远就开始数落我:「原来你在这裡!不是叫你不要乱跑吗?」 「我才没乱跑! John,这裡有只狼......」 我打算向友人说明情况,以缓和他对肉食动物一贯的神经质。但我身后却传来「啊」地一声惊呼,我回过头,那个女餵食员手中的东西掉了一地,看著大步靠近的友人,眼睛直直地盯著他,一副要把他盯穿的样子。 我本来以為她该不会又是眾多对友人一见钟情的雌性牺牲者,没想到她愣了三秒,忽然喃喃地开口:「John......?」 友人停下脚步,双手插在口袋裡,眯著眼看著我身后的动物饲育员。好像有些困惑,好半晌才微微挑起了眉。 「...... Teresa?」 「女朋友?!」 由於自助餐厅的人实在太多,我们选了T市动物园裡附设的速食店,我叫了两个起司汉堡,但 John和那个动物饲育员都只叫了可乐。我们在靠街道的落地窗前坐下,那个叫 Teresa的女性从刚才就一直兴奋异常,和那时候凶巴巴的样子判若两人。 「哎哟,是前啦,前女友而已,我们很早就分手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或许 John到这把年纪还没结婚的缘故,所以我才会有错觉以為他没交过女朋友。 仔细想起来,以我这位朋友的学歷资质长相,就算有一打以上的前女友也不奇怪,不过总觉得,会和 John交往的女性人类,至少也该像 Ailsa阿姨那样的档次,虽然这样说对眼前这位女性有点失礼,不过她看起来确实很平凡。 「什麼时候交往的?」我试探著问。 「我想想......那时候是十五......十六岁吧?就是高一的时候。」 「高一!?」我大惊,没想到 John如此深藏不露。 「可是也没交往多久了,两个月我们就分手了。」 我偷眼看身旁的友人,他连抬头都没抬,正沉默地把吸管戳进免洗杯裡,还戳得特别用力。 Teresa和故人重逢,似乎特别高兴,扯著吸管说个不停。 「啊......那时候大家都很年轻,真是『蛮荒初辟』的年纪啊。」 「......『情竇初开』?」 「喔,对,不好意思,我语文能力不太好。啊对了,你是 John的儿子吗?」 Teresa以一副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和友人。John竟然点头说了声「对」,我赶忙打断他的话。 「不,他只是自愿做我的监护人而已。他还没有结婚,也还没有女朋友。」 John瞪了我一眼,好像在怪我為何要多管閒事。 我假装没看见。 「咦?只是监护人哪,这麼说是亲戚的小孩吗?也对,我就在想你年纪也太大了。嘿......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 John还是个像王子一样的少年,现在竟然变成这麼粗獷的男人啊。」 我又看了眼友人,他托著下巴看著窗外,好像没有要加入话题的意思。我凑向前:「John以前在学校裡,是个什麼样的人啊?是不是很受欢迎?」 「嗯─与其说受欢迎,不如说很受注目吧?他高中的时候,是资优生那一型的人,所有的老师都认得他,不过大家都不太敢接近他,怎麼说─有点『高岭之花』的感觉吧! 「常常戴著一副眼镜,一个人坐在教室角落看书,而且都是没人懂的怪书。他其实不太来上课,每次都只在考试时出席,但成绩还是很好,很讨人厌吧?」 我想跟她说「高岭之花」用来形容男性有点不恰当,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挺符合 John给人的感觉。友人平常几乎不和我提他的过去,现在抓到机会,我当然要问个够本。 「但还是很多女生喜欢他就是了,经常都会听到有人和他告白的传闻,还有学长跟他告白过,不过当然都失败了就是,真是『壮士断腕』啊!」 「......真是『令人扼腕』?」 「喔喔没错!小弟你真厉害!所以老实说,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 John為什麼会和我交往说,我是在高一那年耶诞节前夕跟他告白的,本来以為不会成功,没想到他一下就答应了,吓了我一大跳呢!」Teresa笑著说。 我又偷看了一下 John,他的可乐已经喝完了,无意识地吸著杯底,发出噪音。 「那為什麼又分手了?」 「这个嘛,其实也不太算是分手吧,因為他高二那年就出国了,出国前他写了封信给我,上面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不能和你继续在一起,请多保重。』然后什麼也没说就『撒手人寰』了。」 ......我已经放弃纠正她的成语了,反正听得懂就好。不过这的确很像是 John会做的事情。 「出国?他高二就出国了吗?是去哪裡,做研究吗?」我又问。 Teresa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咦?John没跟你说吗?那时候在学生间还挺有名的说,John就是和那个很有名的教授夫 妇......」 「已经聊够了吧?」 Teresa才讲到一半,John却忽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你明天还要上课不是吗?不好意思, Teresa小姐,我们要走了,很高兴再见到你。」John用学术领域的公式语气说道。 「咦?等一下啦, John,我还没问完耶!」 「你们要走了喔?怎麼这麼『急功好义』啊?」 Teresa似乎也对 John的反应感到吃惊,出口拦阻。 我忽然想起动物园裡的事,於是便问道:「对了,Teresa阿姨,刚刚那只灰狼是怎麼回事啊?」 「啊哈哈,要叫姐姐喔。灰狼?啊,你是说要运走的那只墨西哥狼吗?」 「嗯。」 「其实这事情有点复杂......原先它是和另外一隻灰狼住在一块儿,那两隻灰狼很传奇喔,它们是同一胎出生的小狼。而且听说出生的时候,身体有一部分是连在一起的,是后来请兽医动手术之后才分开的,那时候是动物园的大事呢!」 「连在一起?像连体婴一样吗?」我问,转头看了一眼 John。 话题不再牵扯到他,他好像就不再坚持离开了,又重新坐了下来,虽然表情还是很不耐烦。 「嗯,只要是以胚胎分裂生殖的生物,都有可能產生这种现象。灰狼一胎可以產下六到十二隻不等的小狼,连体的情况比人类婴孩还更常见,不过一般而言自然界很少為动物做这种手术,通常如果连体部分过多的话,只好任其自然死亡。」 「对啊,所以说它们是很罕见的例子。总之,那只狼有个同胞兄弟,手术之后,那只灰狼的情况良好,但是它的兄弟却一直身体虚弱,常常生病,去年冬天开始,好像是胃出了毛病,只能吃流质的食物,但还是『经世济民』。 「园方认為让那只狼老弟慢慢饿死,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就想要替它安乐死。」 「怎麼会......没有请兽医看看吗?」 「就是兽医下的决定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自从园方做了那样的决定,那只健康的狼就变得『光怪陆离』,开始拒绝让工作人员踏进铁丝网裡。 「听说很可怕呢!一看到人就长啸,只要有人胆敢踏进另一隻狼附近,它就会马上发动攻击,我们同事的手指就是这样被它咬断的。」 「所以你们要把它打昏运走?」我涩涩地开口。 「是啊,先把它运到别的地方。因為就算要帮那只狼老弟安乐死,也是要经过很多手续的,包括向市政府报备和尸体的处理,需要一段时间,难保它不会再闹事伤人,等一切『晨昏定省』后再让它回到T市来。」 Teresa点点头,又笑著说道:「不过奇怪,原来狼也有兄弟之情吗?那只狼,长得是还挺漂亮的,一副想维护同胞兄弟的样子,真是令人无法理解。」 「有什麼好无法理解的?」 我说,发觉自己的语气变得很冲,甚至有点冰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想起那只狼在笼子前对我说的话─「救救我们」,我现在终於明白它的意思。 「你们要杀了它兄弟,為什麼没有得到它的同意?就算不能获得谅解,至少也要让它在场不是吗?」 「咦?同意?在场?哎,你这孩子在说什麼啊?我怎麼都『一池春水』?」 Teresa好像想笑著圆场,但看到我的表情,又笑不出来了。我感觉到有双大掌拍在我的肩头,把我按了下来,那是 John。 「好了,我想我们也聊够了。」他第二次这麼说,然后在我面前站了起来。 「很抱歉打扰你工作这麼久,时间不早了,我们真的得告辞了。」 我坐在友人那台 Lexus的助手席上。自从离开动物园后,一路上我们都没交谈,直到 John的车开过位於T市西郊的停机坪,一般而言,我和 John如果约在T市某个地方的话,都是在这裡会合,因為车子开到我家耗油又耗时间,他也会嫌污染空气。 「啊,在这裡放我下来就可以了, John。」我靠在窗口上说道。 「不用,我载你回家。」 「咦?等一下,不行啦,我的直升机还在这裡耶!」我惊讶地说。 友人沉默地握紧方向盘,一直到开过停机坪才开口。 「你想回去。」 「嗯?」 「你想回去找那只狼,别以為我不知道。」John淡淡地说。 「......」 我从小就很少对 John说谎,倒不是因為我是什麼诚实的乖宝宝,而是因為友人实在有够难骗。有的时候我都会怀疑,他是不是在我身上哪裡装了闭路摄影机,為什麼我的一举一动他都瞭若指掌。 「我又没有要做什麼,只是想和它说说话嘛!它就要被送走了耶!」 「不管你说什麼,这次我都不会让你去。」 「為什麼?」我大為不满。 「你没听到吗?平常你和狗啊猫啊兔子啊之类的动物玩玩就算了,这次可是连专业人员的手指,都可以随随便便咬断的猛兽,说什麼我都不会让你冒这种险。」 「它才不是随随便便咬人!你也听到了,是因為他们想杀死它的兄弟啊! John,如果我生了重病,有人想杀了我,你也会这麼做吧?」 「别把我和野兽相提并论!」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喂!John,原来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把动物看成是低等的、随时可以牺牲的东西吗?」 现在想起来,我和友人很少在这方面有所争执,主要是过去他很纵容我,很少插手我和动物间的问题。 John听了我的话,竟然抿紧了嘴唇,一句话都不说地继续开车,不管我跟他讲什麼,他都不理我。 「拜託啦,一下子就好,我不会让它碰到我半根寒毛的啦。」 「我肚子痛,想上厕所,你停一下车好不好?」 「啊,前面山崩了!快点停车!」 「...... John,你最善良、最可爱,人最好了,让我下车好不好?」 车子开进 Highway的最后一个收费站,出了这个站,就离开T市,準备上山路了。我心裡焦急,照刚才的情况看来,园方应该在今天之内就会把那只狼送到S市的收容所,一旦进了动物收容所,要再见到它恐怕很困难了。 我看著友人绷著脸摇下车窗,準备拿零钱缴费。 我知道这样做, John事后肯定会杀了我,至少也是三个月的禁足,但不晓得為什麼,我觉得我非这麼做不可。我一定要再见一次那只狼,我心裡有个声音这麼告诉我。 於是我猛地拔开门锁,打开车门冲到车道上。 「喂!那位小弟......」 因為收票员面对著我,所以反而先发现我的危险行為。我不敢回头看 John的反应,只知道拚命地跑,我闪过一台差点撞到我的雪芙兰,在大骂声中翻过中央安全岛,有辆卡车正停在那缴费,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敲起车窗。 「对不起!可以让我上车吗?拜託!」 大概是我的表情够诚恳,开卡车的是位大叔,他一脸疑惑地摇下车窗,我马上伸手进去打开车门,什麼都没说就跳进助手席。 「小鬼,你要干什麼啊?」大叔瞪著我,不过表情是惊讶多於责。 我一手抓著他肩膀,一手往口袋裡掏,把我仅存的积蓄拿出来,塞到他手裡,「这些当作车资,拜託你快点开车,只要在T市里,到哪裡都行,拜託!」 由於后面的车按喇叭在催,司机大叔只好先催动油门,我用眼角餘光瞥到友人的车子,好像还卡在车阵裡出不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大叔问我:「小鬼你是怎样,被坏人追喔?」 我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点点头说:「对,我说什麼都不能被那个人追上,否则就死定了!」 没想到那位大叔听了我的话,竟然把钱塞回我手裡。我看见他眼睛发亮,然后油门直接踩到底,卡车整个向前爆冲。 「哇哈哈,那太好啦!替可爱的小弟摆脱黑道追杀,这是我当卡车司机以来的梦想啊!你要去哪裡?世界尽头好吗?」 「......不,方便的话,T市动物园就可以了。」
灰狼篇 第二章 那位司机大叔真的很尽职,他不但一路超速兼违反T市所有的交通规则,还一路兴奋地「呀─哈!」狂叫,如果这部车上有枪的话,我想他大概还会开车窗往后射击吧?总之他完全沉浸在某种我难以理解的情境中。 但也亏得如此,我们抵达动物园门口时, John已经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 「啊,谢谢你,我在这裡下车就......」我想我还是儘早离开这位司机身边比较好。 但我才扭开车锁,就看到动物园的铁栅车也停在门口,工作人员正从裡头抬出我熟悉的那个笼子,往货车裡送,然后指挥司机掀下铁门,发动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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