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七月只是一介侍卫而已,良王宅心仁厚,信王再怎么样也是他的兄长,他心中纵然有气,也不能为了区区一个侍卫而与兄长翻脸,又如何能有所表示。”
眼见七月虽然有问必答,但仔细追究他的回答,听来倒甚是详细,事实上却与“不知道”、“不清楚”也没多大分别,黑影越发不悦。
“你倒是向着良王,句句都是他的好话。看来你是跟着他的日子久了,真的把他当成主子了?”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实话实说。”
黑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负手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好一会儿,忽然说道:“你今天,又去看望那孩子了?”
听到这句话,七月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却又不得不回答。
“是……”
黑影“哦”了一声,状似关心地说:“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小风,是吧?怎么样,他最近还好吗?”
七月只觉得身上冷汗越出越多,内衫都湿透了,想必额上也在冒汗,却不敢伸手擦拭,只得低垂着头,不敢有丝毫动作。
“还好,多谢主人关心。”
“你怎么好像很紧张的样子?”黑影笑道:“你在害怕什么?怕本座伤了他?放心,你既然这么关心他,我当然不会对那孩子做什么的。”
“属下明白。”
提到小风,饶是七月再镇静,也难以压抑那种无名的颤栗。这种恐惧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由灵魂深处发散出来。
“你知道是好。”黑影收敛了笑意,语调变得冷厉起来。
“七月,本座知道你在良王府这么多年,良王对你一直都不错,但是你不要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你的命,你所在意的人的命,都不是由良王掌握的,良王有再多的权势富贵,也保不了你。你不要昏了头,忘了本,那就不好说了。懂吗?”
他话音刚落,七月已经跌跪在了地上,却并不是吓的,而是完全身不由己地在某种无名力量的压制下跪倒在地。他只觉得身体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每寸关节每寸肌肉都像在被巨力拉伸一样,疼痛难忍,头更是胀痛得快要爆裂开了。即使他再能忍耐痛苦,在这样的折磨之下也只能双手抱住头蜷缩在地上,发出了痛苦的哀鸣声。
“主人……主人……属下不敢……”他不住地呜咽着,全身剧烈地颤抖着,由于过度的难受,眼泪都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属下说的都是实话……不敢隐瞒……求主人,饶了属下……”
黑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冷冷地笑。
“不要以为翅膀硬了,就能背叛本座。大内第一高手又如何?记住,你的命魂在本座手中,只要本座心念一动,你就只能像条狗一样地在我脚下哀号求饶。记得你的使命,不要妄想有任何的阳奉阴违,否则不但你会死得很难看,就连你那个宝贝弟弟,也同样会死得很难看!”
七月哆嗦得宛如严重的打摆子一样,由于身体剧烈的颤抖,上下牙关都在格格作响。他产生了极度可怕的幻觉,感到有千万条蛇缠着他,在他全身到处蜿蜒,那冰凉粘湿的感觉如此清晰真实,缠绕着他的每一条毒蛇都想要钻进他的身体里去,他想要抱住头,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毒蛇爬上他的头脸,从他的七窍往里钻了进去。
他们进来了,进来了,进来了!这些冰冷的爬行毒虫钻进了他的头脑,在他的体内肆意游动,吞食他的血肉,吸干他的骨髓,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不!”
这样清晰真实到恐怖的幻觉,让七月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几近崩溃地失声哭喊出了声。
“我不敢……我不敢!主人,饶了我,求求您,饶了我吧!”
身上的压力骤然一松,仿佛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劈开了所有的阴霾,那些阴冷得令他几乎窒息的蛇虫忽然全都不见了。
黑影弯下腰,抬起他的下巴一捏,往他的口中塞了一粒药丸。七月吃力地将药咽下,喘息不止。
“谢主上……赐药……”
“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做你该做的事,不要妄想玩什么花样。你的命魂在本座手里,如果你敢背叛,本座就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宁愿从来没有出生于此世。”
七月倒在地上,满身都是冷汗,身体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爬都爬不起来,只能瘫软地蜷缩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黑影看也不看狼狈凄惨的他一眼,一转身,径直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一句毫无怜悯的冰冷话语。
“你知道该做什么,不要忘记自己是谁!”
听着黑影的脚步声消失,七月慢慢伸展开了身体,让自己得以平躺开来。半晌,他才感到身体的力量一点一点恢复过来,他支撑着坐起身,伸出双手,看着这犹在不自觉颤抖的双手,黯然苦笑。
“我是谁……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行走在阳光下,苟活在黑暗中。双重的身份,隐藏的面具。他是人还是鬼,已经快要分不清了。
他伸手入怀,紧紧握住胸口,真实的泪水静悄悄滑落下来。
“小风……”
为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无论怎样被侮辱被践踏,都要忍耐。等他羽翼丰满,等他展翅高飞,等他得到真正的自由,等到那一天,他就能够永远终结这不人不鬼的黑暗浮生,光明正大地拥抱毕生渴望的阳光。
☆、终南山才子
如同去时一样,七月悄无声息地返回了良王府,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但第二天他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履行自己的职责,因为在他人的眼中,七月又一次莫名其妙地病倒了。
为什么说是“又一次”?因为对承璧来说,七月毫无征兆地说病倒就病倒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用不着少见多怪。
在七月来到他身边之后,这个同龄的少年高手给他的印象就是武功很高,笑容很少,尽忠职守,习惯沉默。但也是这个少年高手,打破了他一直以为凡是高手就不会生病的迷信。因为七月不但会生病,而且每次病都来得很突然,一点预兆都看不出来。虽然他病的次数不算多,可平时连喷嚏都不打的人,一旦生病那病情就来势凶猛得吓人,不躺上个三天三夜都爬不起床来。在最初毫无防备地被七月来势汹汹的急病高烧惊吓过两次以后,现在的承璧已经对此经验丰富,见怪不怪了。
承璧请来太医给七月诊病,如以前每一次以前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依旧是开了和以往同样的药方让他煎服。药都吃了,人也没见怎么好,承璧放心不下,亲自过来看他,坐在床边摸着七月高烧滚烫的额头,又是担心又是心疼。
“这一两年都没见你发过这病,我还以为你已经好了,怎么又来了?你这病到底怎么回事,说犯就犯连个征兆都没有,太医都看不出名堂来,真是叫人忧心。”
“谢殿下关心,卑职没事。”七月哑着嗓子说。他的嗓音因为高烧而变得格外嘶哑,听在耳内沙沙的很是难听,好在承璧也不在意。“过两天就好了,殿下不必担心。”
承璧看着七月消瘦的脸颊,本来就不大的面庞,因这一烧更显得小巧,下巴都显出尖来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说你是大内第一高手,谁信?”
“卑职无用,让殿下担心了。”
“行了。”承璧摆了摆手。“生病也不是你的错,就不要再请罪了。先前是我疏忽了,以为你这两年没犯病就是好了,现在看来你那病根就没有断掉。从今天起,我让府里给你做专门的膳食,好好调养。”
他见七月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的样子,挥手止住了他。“不要说那些当不起的话,你是我最得力的侍卫,你要是身体垮了,还怎么为我做事?不用多想,该怎样就怎样,等你身体好了,我还有件要事要你去做。”
“是。”七月一凛,连忙应道。
对他的听话,承璧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明白很好。东西就是给人用的,只要是用对了人,没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我说你当得起,就当得起。”
“是……多谢殿下。”
七月低声回答,对于承璧的好意,他不是没有感动,但更多的,却是愧疚。
七月当然十分清楚,他在承璧眼中这种无名的怪病,并不是他有何宿疾,更不是调养的问题,哪怕吃遍人参灵芝鹿茸也毫无用处。事实上七月根本没有任何疾病,如果不是受到那种可怕的惩罚,他根本不可能落得如此狼狈的地步。只是这些话,却是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说的。
见七月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承璧坐在床边,心里不知怎么,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往日里的七月,虽不能说威风八面,但也和“柔弱”二字绝对扯不上关系,可此刻靠在病床上的他,病恹恹的状态极大的淡去了那种高手独有的英武特质,取而代之的,竟似是一种十分可怜的感觉。
可是,这种可怜的感觉,怎么想也不该出现在冷静淡漠的七月身上,但承璧此时却真切地只有这种感受,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对是错,或者只是七月一时病倒而给人带来了短暂的幻觉。承璧不由摇摇头,轻轻叹气,一种名叫“怜惜”的感情悄然而生。
“你看看你。”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戳了戳七月的脸颊。七月完全没防备他会来这一下,着实吃了一惊,就听承璧说道:“才两天就瘦了一圈,本来脸就不大,再瘦下去就只有巴掌点大了,哪里看得出高手的能为与气势?”
高手的能为和气势与脸的大小若有必然的因果关系的话,那么要做一个高手,脸应该有多大才算合格?对于承璧的逻辑,七月十分无语。他可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脸,就算这人是承璧也是一样,只无奈他是自己的主上。见这位良王还毫无自觉地想要接着捏,忍住了想要抗议的欲望,七月只能下意识地闪躲,尽量往后缩了缩。
他这一让,承璧也发现了自己的行为不太妥当,就算对方是侍奉了他快十年的贴身侍卫,脸也不是能随便让捏的。此举稍显轻薄,何况前两日还有信王的阴影在先。承璧连忙收回了手,咳嗽了两声。
“总之,你要给我赶紧养起来,务必把肉养回来才好出去见人。不然给外人看了还以为我良王府不知怎么苛待属下,连饭都不给吃饱,成何体统。”
听承璧这样说,七月忽然觉得有趣,不由低头一笑。
“如果让人对殿下有此误会,都是卑职的错。”
这位良王殿下对他确实是关心的,不只是收买人心的怀柔,将近十年朝夕相处,其中确有真情关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值得效忠的称职主上。
如果……
七月有些失落地想,如果真的能够毫无阴影,他只是单纯的良王府侍卫长,对良王的效忠没有掺杂任何水分,那该有多好。那么他的日子,会快活许多。
难得看他露出这样单纯的笑意,承璧也笑了起来。他这个总是沉默低头的年轻侍卫长笑起来的样子还挺好看,应该多笑笑的,这样也容易讨姑娘的欢心。等他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小家,大概就不会这样成天暮气沉沉,仿佛了无生趣一样。这么年轻的人为什么就如此沉闷呢?承璧想着和七月认识的近十年来,似乎除了尽忠职守保护他以外,七月对别的什么事都不关心,也不开心,很少看到他有快活的时候。
可到底什么让他如此不快活,难道说因为那种“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缘由?可他是侍卫又不是太监,并不是进了王府一辈子就算完了,不要说成亲生子都不受影响,将来还有很大的可能外放,有自己罩着他,他想官运亨通光宗耀祖都不是问题,到底还有什么憋闷的?如果说承璧是个昏主狠主也还说得过去,可明明他并不是个严厉苛刻的主上。
承璧模模糊糊地想着,对这个他最器重的侍卫长,承璧比之对别人都要多加留心,可留心也追究不出原因来,只能来日方长。
他隔着被子拍了拍七月,安抚道:“养病的事你不用着急,只管将养就是。我知道你这病,一旦犯了没有个三五天起不来,这几天就不用多操心了,府里的事交由天行就好。”
伍天行是良王府的副侍卫首领,七月不在王府或者如现在这样不能统领事务的时候,自然就由他负责。七月对此并无异议,点头遵命。
“卑职遵命。”
听从良王的吩咐,七月这几天都足不出户,呆在屋里养病。说是养病,事实上并无病可养,只是那种可怕的惩罚后遗症消退,自然就无事了。但他心中明了别人却不知道,只当他是胎里带来的古怪病根。良王果然说话算话,他的膳食标准已经不是侍卫待遇,其精细程度王府家眷也不过如此,且在三餐之外更有珍贵的滋补品等着他,不想补都不行。七月的身体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宿疾,加之又年轻力壮,这样照三餐地补下去,着实将养好了,等到那后遗症消退之后,不但全养了回来,连气色都红润了不少,令承璧颇有种欣慰的成就感。
等到七月痊愈以后,承璧便把他找去,交给了他一个重要的任务。
“七月,你还记得司马严续这个名字吗?”
对这个名字,七月并不陌生。他虽是习武之人,也不是除了打打杀杀其他事都不关心的,对当世那些如雷贯耳的大儒之名他也是了然于心,更何况这“司马严续”四字,还是承璧在他面前推崇过不止一次的名字,怎么可能不记得。
“殿下所说,可是那位终南山才子司马严续?”
“正是。”承璧点头说道:“司马先生才华卓越,天文地理无所不精,堪称大才,只是一向隐居山林,不愿涉足世事。我前后邀请了他好几次,想要请他进京都被他拒绝了。”
说到这里承璧叹了口气,显然想起了屡次碰壁的经历。七月见状劝慰道:“殿下不必忧虑,有才之人多半清高,认为凡世庸庸,人皆碌碌,举世皆浊我独清,这也是身为才子的常情。”
听他这样说,承璧不由好笑起来,连连摇头说:“七月啊,你这算是在安慰我吗?怎么听你这一说,让人觉得有些不是味道呢?我承认确实有些自负才华之人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过这位司马先生却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有心效忠朝廷的,之所以拒绝我,大约只是觉得我诚意不够而已。在我再三邀请之下,他现在终于答应了,表示愿意出山,为国效力。”
七月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今天一大早就见到承璧的喜悦从何而来,连忙抱拳道:“恭喜殿下。”
承璧笑道:“司马先生答应进京,我自不能让他就这样孤身前来。七月,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办了,我要你明日出发,带上数十名卫士,亲自前去终南山将司马先生接到京城,以示爱才敬才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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