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太玄几日来心情阴霾,此时闻此消息,稍稍松了口气。
可便是这松懈时候,他胸口猛地一痛,低头瞧去,正是一枚透骨钉,分明是兰若生手笔。
兰若生手中折扇缓摇,看他的神色透着几分怜悯,隐隐也有一丝内疚在。
那枚透骨钉虽没有打着心口,但正好截了胸口血脉,重太玄只觉胸口疼痛不已,连着呼吸也艰难,一下跌倒在地。
叶柒在旁见此变故,也是一愣,手扶了重太玄一把,与兰若生道:“你做什么?”
兰若生却道:“即便你真失了记忆,也当知道自己身体出了问题。”
叶柒咬唇不语,兰若生又道:“你如今状况本就是你身边这人害的,莫非你还要以德报怨不成?”
重太玄听得这几句,只觉得脑袋更是晕眩,恨不得撕了对方的嘴,让他一句也说不得。
叶柒似乎为之所动,半饷不语,许久方又问他:“那你与他无怨无仇,为何要害他?”
兰若生笑道:“我与他的确是无怨无仇,只是他凤陵对中原有图谋,你以为中原不会有察觉吗?”
叶柒反应极快:“你是他们派来的卧底?”
兰若生当年是个有名才子,若非别有目的,实在不该在凤陵蛰伏。
对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转头唤了一声:“你还不进来?”
有人掀帘入内,月白色道袍干净整洁,举步间飘逸出尘,正是翟忘机。
叶柒道:“原来你二人是一伙的。”
兰若生转脸瞧了重太玄一眼,见他满面怒色,摇头道:“他不过是做了个更好的选择罢了。若真要说一伙的话,还不如说是朱白石。”
重太玄胸口痛得思绪不清,这句话却听得清楚,声音断断续续:“朱白石……他……他早死了。”
兰若生不以为意:“他的确是死了,可他见叶柒与你闹翻,觉得有机可乘,早往中原送了消息。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会选在这时机动手,自然是里应外合,已除了后患。”
重太玄没忍住,“哇”地吐了一口血。
兰若生踏前一步:“叶柒,此事与你并无关系,你若要走,我绝不会拦你。”
“我……”叶柒低头不语。
兰若生心中一喜,还未说话,却见对方伸臂揽住了重太玄,欲夺门而出。
他措不及防之下,再要拦阻已是晚了,幸而那方向还有个翟忘机在。
不想那翟忘机恍似呆愣了一下,眼睁睁看着叶柒挟人出了帐。
兰若生即便再温文尔雅,此时也忍不住铁青了脸:“翟忘机!你真是好得很!”
翟忘机目光在他面上平平掠过,一声不吭地转身出去了。
叶柒方出帐子,便见外边半个人影也没有,更遑论黑骑了,他随意拣了个方向,直至确定身后一时不会有人追上来,才停了脚步,将重太玄扔在了地上。
他右手伤势未愈,方才强行挟着对方出来,已使得伤口迸裂,血流如注。
重太玄手捂着胸口,从地上挣扎这爬起来,见他脸上痛得发白,血透衣衫,瞧着触目惊心,不由急道:“你可还好?”
叶柒手扶着旁边树干,转头冷冷瞧了他一眼:“死不了,你还是顾着你自己去吧。”
重太玄一时赧然。
方才翟忘机反应他瞧在眼中,又见叶柒这番表现,哪里还猜不出当然翟忘机给他的丹药分明是假的。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一时脸涨得通红,不知是羞还是愧。
幸好重太玄在凤陵身份特殊,兰若生不敢真下手杀他,所以那枚透骨钉上没有淬毒,只入胸截断了血脉,一等一地折磨人。
他手摸到自己胸前,攥住了那根透骨钉,忍痛将之拔除,才觉得胸口一松,虽然痛感仍然强烈,但到底没了那种闷堵的感觉。
他止了血便去瞧叶柒,见他瘫在树下,面上一丝血色也无,不由心中生痛。
叶柒看了他一眼,讥讽道:“前些时候你追杀于我,可想到会有今日?”
重太玄取水为他清理了一遍伤口,方道:“我没料到手底下会出这种事。”
叶柒任他动作,并不拦阻,口中仍嗤笑他:“我也没想到你眼光差到了这地步。”
重太玄却轻轻抱住他:“我倒觉得我眼光好得很,我如此对你,你竟还愿意救我。”
叶柒恨声道:“重太玄!”
少年情多累美人【终】
7、
当年也是在这哀麟山中,他二人把臂同游,说不出的逍遥快意,此次却如弃犬,唯剩仓惶。
重太玄只觉眼中涩涩,瞧着叶柒无血色的脸,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叶柒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将他一把拉起:“为今之计,也只能拖一时算一时了。凤陵是你的地方,中原武林即便有打算,也不可能大举攻入。况且山外还有你那精兵围着,他们最多只能遣些高手小心潜入山中,擒你回去。时间长了,他们也就后继无力了。”
重太玄苦笑:“似乎也只剩这个法子。”
他满面愁容,腰杆却笔直,眉目间虽有忧虑,看着仍有几分自信在。便如叶柒所说,凤陵是他的地方,此地之人视他如神明,即便对方有何妙计,若不愿凤陵□□,就不能真害了他。
他二人伤得都不轻,只得互相搀扶着行走,明明身体靠得如许近,两颗心却因近一月来的变故飘荡远去,再不肯相依相偎。
整整一日行来,叶柒除了最初说过几句话外,二人间再无交谈。
这些时候温度已经降了许多,夜间尤其寒冷,他又是伤重,便更是受不住寒,重太玄却也好不到哪去。
夜里坐在树下难寐,他不动声色地瞧了重太玄一眼。
对方出身凤陵教,自小在教中便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地位,更遑论后来继任了教主,在这凤陵可说是权势无双,纵然当年练武吃过苦头,也是许久之前的事情。
此次意外受伤,又被逼逃亡,一日下来,原本一丝不苟的玉冠歪斜,几缕鬓发落在颊边,身上衣衫也有些散乱,胸口洇出一片殷红,神容憔悴。
叶柒视线在那殷红上略顿了顿,搁在袖中的手指不由攥紧,转脸不去瞧他。
所谓心狠之说,不过彼此彼此,有何好愧疚的!
风寒露重,他的衣衫单薄,伤处如有针扎,刺痛难忍,背靠着树干,额上却已有汗珠泌出。
如此时刻,叶柒却直想放声大笑。
那年他初识重太玄,心以为得了个一生好友,更随他往了凤陵教。
而如今……他自己固然有错,但未料到这经年交情,竟真如此浅薄,好端端的知交好友,生生变作了拔剑相向的雠敌。他惯来性格温软,可此次遭逢大变,也不由生出了深重怨怒。
爱之深,恨之切,大概便是这个道理。
只是……他因重太玄无情而恨他,不知对方当时听闻他不告而别,又是何种心情?
叶柒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愣自出神,忽觉得手心一暖,循之看去,却是重太玄握住了他手。
那只手掌干燥而温暖,肌肤相触的感觉如许熟悉,叶柒心中蓦然又升腾起几分暖意,恍惚间似回到了从前。
“那年我初见你,只一瞥而过,却如惊鸿过目,夜间辗转难眠,心心念念着,下次再相见,必定要交这个朋友。倾盖如故,莫过于此。”重太玄握住他手,娓娓道来。
叶柒本想反唇相讥,可真出口时,却道:“……我心亦然。”恍惚是故景再现……
那年他行于道上,似有所觉,回眸望去,便见一布衣男子,身形高大,卓然不群。四目相对时,猛然一怔,不知为何,便想起了那句“一见如故”。
有人倾盖如故,有人白首如新,叶柒想,莫非还真有前缘之说不成?
几日后,他二人再次相遇,不过相视一笑,携手同游赏山水风物。
凤陵地广,等一圈游玩下来,原本初识的两人,早已互引为知交好友。
重太玄抬头看夜空浩渺,突然道:“那时多快活啊。蓝花楹盛开时节,树下比武、斗酒……有输有赢,逍遥自在,你可记得,你我还同饮过交杯酒?”
叶柒冷笑道:“玩笑之举,你也当真?”
重太玄靠过来,低声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好奇这交杯酒味道与平日里可有两样,你与我说,一试便知道了。你我也曾同榻共枕,抵足而眠,夜深不寐……”
叶柒鼻子发酸,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如今你还说这些做什么!你扪心自问,当年的那些交情,如今可还有剩的!”
从他离开凤陵教开始,从重太玄遣人追杀他开始,这段感情便已成了碎屑。
重太玄脑袋搭在他肩上,脸面朝下,似是不敢看他:“……我……是我错了……”
叶柒几乎咬碎了一口牙:“你现在与我说这些,也不嫌晚!”
这破裂的情谊早已无法挽回。朱白石、兰若生、翟忘机与南端月,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曾劝他回去过,有真心有假意,但他最希望见到的人,却是最后一个到的。
“我……”
重太玄方说了一字,便猛地将叶柒往外一推。
只见原先那位置上正插着一柄短匕,刃入树干寸长,软如薄纸,在夜风中摇曳生姿,绝非凡品。
叶柒反应极快,左手拔剑出鞘,第一反应便是护在重太玄身前。
而重太玄虽然受了伤,但也并无大碍,当即提了十二分的小心。
叶柒是孤儿出身,无父无母,意外拜了个师父,得传了一身武艺,年纪一到,就被赶出了师门,自生自灭去了。平心而论,他并非是个嗜武之人,与江湖极少交集,但仅凭方才那一柄短匕,他便知来人是谁,只因这人名气实在太大。
中原名剑谱排名第七的,是个名叫易尺风的用剑高手,排名虽不算太高,但从前做过杀手,擅于偷袭杀人,难以提防,人人见他都会不觉生出惧意。此次中原派他前来,看重的大抵就是他的隐蔽功夫,希冀能让他将重太玄活着带回去。
叶柒右臂重伤,但他左手剑也使得极好,似影响不大,但由于一手被废,到底失了平衡。重太玄却因被伤了胸口血脉,运转真气时常有凝滞,与高手对决间,丝毫差不了,这些微的迟滞,足以叫他万劫不复。
树木高大,枝叶繁茂,身后星空浩瀚,明月高悬,其色如水。
碎影斑驳,夜风过时簌簌作响,如耳边细语,声声切切,惹人厌烦。
而那些异动,隐藏在这些声响之中,难以寻迹。
当乌云拂过明月时,树影有一瞬间的黯淡。
叶柒心头一跳,身畔有黑影掠过,往重太玄而去。
短短几息之间,这二人便交手不下三十来招,只听见重太玄一声闷哼,身形往后急急退去,侧头吐了口血,显然力有不逮。
来人伸手往重太玄肩头拿去,幸而叶柒堪堪赶来,以剑挡了一招,将重太玄抢了过来。
那人见此次难以功成,也不作停留,当即返身离开。
“呼……”叶柒终于舒出了一口长气。
这易尺风极其难缠,若是正面对敌,还不知鹿死谁手,可惜对方从来不走正常路子。
他方缓过些来,忙去看重太玄情况。
他此次被内力震动了心脉,新旧伤两相一合,情形并不好,虽然要不了他性命,但动手却有些难。
重太玄掩唇咳了两下,指缝间漏出血来,唇色发白。
此时已近天明,他知那易尺风暂时不会前来,忙低头为重太玄调养伤势。
几经折腾下,才终于不再咳血。
叶柒也极疲累,伸手抹了一把汗,忽然神色一厉,左手提剑在手,喝道:“谁!”
银铃叮叮当当作响,南端月从树后转过身来,双眼通红,肿得如桃子一般。
“叶公子……”她怔怔盯着叶柒瞧,泪水不停地淌下来,“我……我……”
重太玄从叶柒身后探出头来,冷声道:“你莫非也叛了我?”
南端月瞬时慌了手脚,讷讷不知该做何言,只知道对着叶柒哭。
叶柒见重太玄气得两颊通红,忙矮身抚着他的背脊,让他舒缓一下。
南端月哭道:“我……我只是想救叶公子,我怕……怕教主害了他。”
重太玄一霎那间心如火焚,搭在叶柒腕上的手力道失控,掐出了一道青紫痕迹,等反应过来之后,更悔之不及。
叶柒却恍然不觉,对南端月道:“如今也不差你一个了,你且走吧。”
南端月想上前来,却被重太玄一个眼神给吓了回去:“我……我喜欢你!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她容貌美丽,银饰光耀,衬得那张面容如同美玉,虽是满脸泪痕,又哭肿了眼,也仍是娇美动人,此时下了决心说出那话来,话中难掩深情,任是铁石心肠之人,也得动心。
重太玄早黑了一张脸,叶柒却苦笑摇头:“你是个好姑娘,可我不能走。”
南端月再忍不住,泪水如珠玉啪啪地往下掉:“教主如此待你,你为何不恨他?”
“谁说我不恨他?”叶柒道。
南端月一下愣住了,重太玄手却忍不住发抖。
“可……”叶柒低头,语气颇为无奈,“感情一事,又岂是爱恨两字便能说清的……”
重太玄握紧他手:“你……”
南端月咬了咬唇,突然低头道:“……叶公子,请……请保重。”说完后,也不等叶柒回答,已转身躲入了树丛中,不见了身影。
重太玄忍不住道:“招蜂引蝶!我手底下只四个中用的,现在不是叛了就是被你毁了。”
叶柒看他说话中气足得很,不由稍松了口气。
只是还不等他与重太玄说话,身后又有人声。
“师父……”
叶柒眼睛猛地睁大,回头瞧去,那人竟是李鹤年,只是身边多了个中年男子,气势非凡,不是俗流。
其实他初见对方,便知对方背景绝不简单,只是未料到对方竟然恢复了记忆,甚至找了回来。
李鹤年道:“你答应做我师父,如今莫非要食言不成?”
叶柒看了眼他身边的人:“你若想要个师父,何处寻不到?”
李鹤年手攥紧了一脚,扬声嚷道:“可我就是想要你做我师父!”
叶柒温声道:“下次我必定记得。”
重太玄心中涩然,忍不住在他耳边低声道:“你随他去吧。”
叶柒横了他一眼:“莫要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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