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锋把单军脱在地上的军装砸到他的身上,转身大步踩着雨水离开。 单军起伏着胸膛,红着眼爬起来就扑向周海锋的背影,周海锋被他从后面扑倒在地,两人翻滚在一起,在水花四溅的跑道中央,再度打向对方…… 远处执勤岗哨上,一个兵急着要跑过去阻止,被唐凯拽住了。 “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事儿了!”这兵着急了,这俩人已经打红眼了。 “出不了,让他们打,打个够。”唐凯没当回事儿似的,悠哉…… 打到最后,两个人都摇摇晃晃,不再是两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在格斗,只有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直到都翻倒在泥水里,面孔朝天呼哧带喘,并排躺着喘气,都爬不起来了。 “……服了吗?”周海锋粗着嗓子,喘着粗气。 “……不服!”单军声都哑了。 “……”周海锋没说话,过了半天,忽然笑了起来。 单军侧过头,周海锋滚动着喉结笑着,笑得胸脯都在震动。他侧脸的笑容明亮,绽放在刚毅的唇角,笑得面孔像星辰般闪亮。 单军定定地看着他的笑。 周海锋也回过头来。两人的眼光在泥水中间相遇,单军也笑了。 他们就都这么躺那儿笑着,像两个傻子。 雨停了,两个人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夜风里都是潮湿的水气,带着不知道是营院哪个角落的野花香。 单军吹着风,打了这一架,心里的憋闷都散了。他很久没这么痛快了。身上都是汗水泥水,可是心里是一片平静。 “我不比你差。不比任何人差。” 单军迎着夜风,说。 “我信。”周海锋说。 单军回过头看着他。周海锋坐在夜色里,望着远处黑魆魆的群山,面孔很平静。单军不知道是因为夜色,还是他的错觉,周海锋的脸不再是他熟悉的冷酷刚硬,而是舒展着,带着一丝淡淡的温情。 “我迟早会打败你。等着。” 单军强迫自己转过视线。 周海锋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 “这头型挺适合你。” 他忽然说。 单军为了来选拔,按照当兵的要求剪了头发,短短的发根贴着头皮,现在长出了短刺儿,带着青茬的印,和在大院时完全不同。 单军故意从前往后在头上抹了一下,动作带着一股匪气。 “酷吧?” 他痞痞地问周海锋。 周海锋看着他的样子,一笑,伸出手,揉了下他的脑袋。 他们之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亲昵的动作,却做得这么自然,好像已经做过很多次。 气氛有些异样,带着些许尴尬,又似乎有什么在他们之间消融,轻缓地流进夜风里。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我不需要你照顾。”半晌,单军说。 “你有什么情况,我没法和首长交代。” 周海锋沉静地说。 “——首长首长,不提首长你能死啊?” 单军忽然火了,毫无征兆。 “别什么都拿首长挡着!你担心我就直说!”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静默了下。 周海锋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相碰,周海锋又移开了目光。 昨夜黑暗中的错乱和荒唐,单军没忘。他知道周海锋也没忘。 古怪的沉闷中,他们不再看彼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默。8 一个东西扑棱掉在地上。是一个口琴。周海锋塞在裤子口袋里的,撑不住掉了下来。那是周海锋训练后去服务社时,一个战友让他顺便买回来的。 “你会吹吗?”单军问。 “会一点。” “吹一个我听听。”口琴是军营里流行的乐器,单军没想到周海锋也会。 “我只会老曲子,你不爱听。”周海锋看着口琴,有些沉默。 “老曲子也行,谁说我不爱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吹这个。” 这首苏联老歌,红遍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脍炙人口,也是最有名的口琴曲,会吹口琴的就会。 周海锋取出口琴,放到嘴边,吹了起来。 寂静的操场上,优美的旋律慢慢响起,在雨后的微风中,缓缓回荡在绿色的营房,穿过空气中湿润的气息,在夜色里静静流淌。 周海锋静静地吹着,单军坐在一旁。 在苍凉的远山、寂静的林影中,听着这旷远、柔情又带着一丝忧伤的琴声,单军入神了。 那只有口琴反复的曲调,却像有人在这个夜晚,轻轻地唱起。 深夜花园里 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令人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 微微泛波浪 水面印着银色月光 依稀听得到 有人轻声唱 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 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我想对你讲 不知怎么讲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长夜快过去 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你是自学的?”琴音停下很久,单军才从那种氛围中回过神来。他侧头问周海锋。 周海锋出了一会儿神,说:“我哥教的。” 单军没做声,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他以前喜欢这首,常吹。” 周海锋沉默地把玩着那把口琴,不知道是不是琴音打开了话匣子,周海锋反常地说起往事。 他告诉单军,以前他哥哥有个要好的女同学,那女同学总穿着白色的裙子,放了学他俩常靠在家门口墙外边,坐在台阶上,一个静静地吹,一个入神地听。那时候他还小,老是跑去,他哥哥总是赶他。周海锋笑了,说,我那时真够傻的。 单军一声不吭地听着。 周海锋说,他哥哥教他吹这首,他老学不会。好不容易学会了,他哥也上前线了。走之前,他哥把琴留给他,说等他回来,再教几首新的。 周海锋说,你说巧了,我就只会这一首。你要是说别的,我也不会。 “别想了。”单军的心发紧。 周海锋不再说话,单军看着他沉默的脊背和寂寥的侧脸,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过去抱住他,把他用力抱进怀里,让他忘记这些不该被想起的往事…… 周海锋出了一会神,回过神来,看了单军一眼,淡淡笑笑。 “你去睡吧,明早还要训练。” “你呢。” “我再坐会儿。”周海锋说。 “我陪你坐坐。” 单军说。 周海锋没说话,看了看他。 单军从他手里接过口琴。 “怎么吹,教我。” 周海锋刚吹过,单军也不介意,放到嘴边吹了起来。没吹出调,却沾上了上面的湿润。 “哪能这么吹。”周海锋看单军莽撞的样子,失笑,起身过来把着单军的手帮他调整姿势。 “对准了,别太用劲。”周海锋拿过来给他做示范,吮了上去。 周海锋的嘴唇在琴边上寸寸移动,唇被吸附在琴边上吮动着。单军的眼睛盯着他的嘴唇,他看着周海锋吮过他刚刚吹过的地方,身上渐渐起了一股燥热。 那个嘴唇,也曾经这样吮过他。 单军想起在工具房,那浓烈的接吻。 那个吻,单军始终没忘。周海锋卷起他的舌头,毫不犹豫、强硬却又带着火烫炙热的热度。那和女人的吻完全不同,没有柔软、胆怯,只有充满力度的侵犯和感官的冲击,带给单军的除了愤怒和震惊,还有陌生的悸动,仿佛有一股邪火,在他心底乱窜…… 那纠缠翻卷的滋味,现在他又一次想起了。单军的唇上还沾着周海锋刚刚吹过的湿润,单军呼吸发沉…… 他的喉咙发干…… 简易的冲凉棚里,单军在冷水里狠狠地冲着。 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通透,浇灭一身的燥火,也浇醒昏乱的脑子。 他觉得自己不正常,甚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不正常。 他脑子里的念头,被他自己压下去,他觉得那是个昏杂的错觉,是他的脑子在这个见鬼的地方见了鬼,撞了邪…… 射击场上,连绵不绝的枪声震荡着群山。 一批批的兵冲上,对着各自的靶子,枪声连环大作。 旗帜挥下,单军抄起手边的零件,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拼装枪械,动作冷酷果断,零散的部件在他手上像长了眼睛,在眼花缭乱中飞速重组。三下五除二就推枪上膛,咔嚓声中第一个冲出了准备位。 他箭一般低姿冲过前方开阔地,一百米开外放着五个酒瓶靶,单军冲到射击点变换动作,单手一撑两腿卧地,凌厉利落地一个俯趴卧姿射击。 “啪啪啪啪啪!” 五个酒瓶伴随着枪声连续炸裂,全部命中,碎片溅开一地。 侧边先后弹出几个人头靶,每个靶只出现数秒,单军变卧姿为行动射击姿态,快速移过枪口,不同方位点射,几个靶子应声而倒,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教官拿过望远镜看靶,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单军站起来验枪退匣,随即退线立定,人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晃动靶敢打吗?”教官忽然一嗓子。 “敢!”单军声如洪钟。 百米外换上了悬挂的瓶靶,和之前固定靶不同,被细线吊着的小瓶子在风中不断摇晃。 单军手里的枪被收走,换了另一把。 他熟练地端起这把八一杠,校枪,上匣,推膛,瞄准。 教官:“立姿!” 单军双腿略分,托枪在肩。 训练场的轻风,拂动着草木,全场一片寂静。 单军一身迷彩,笔直的身姿,和手中的枪连成一体。他眼睛微眯,自信而锐利,全身散发着一股凌厉的气势。那和平常的他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是一种家世出身的与生俱来的气场,带着势在必得的笃定,凛然不可靠近。 枪声突然爆发,五个摇晃的空中吊瓶连环应声而炸。 “好——!”轰然叫好声四起,个个都鼓掌喝着彩看着单军,教官也有些动容。虽说到这儿来的没有枪打得差的,可在风速影响下要这么稳定发挥,也绝非易事。 “军军!没看出来啊!神了你?!”唐凯过来惊喜地搂着单军的肩膀直嚷嚷。 “小意思!”单军笑,意气风发。 别的他不一定行,可打枪,单军有绝对的自信。 单军的枪法是老政委手把手教的。单军八九岁就摸枪,他出身这种家庭,从小耳濡目染,对打枪有极浓的兴趣,老政委还没退时,带着他去各个靶场,亲自教他打枪,也算是家传绝学。老政委战争年代九死一生,是神枪手,将门无犬子,单军对弹道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常去射击俱乐部喂子弹,寒暑假下野战部队,一天干掉几百发也是常事。单司令对单军平时的作为深恶痛绝,可唯独一样,对他的射击成绩,单司令是无话可说。 “你小子行啊!” 小组的其他人都兴奋地围过来,这成绩够保小组分数安全一阵子了。单军笑着和他们挨个击掌,直到后面周海锋走了上来。 单军目光越过别人和他相碰了。周海锋到了他面前。单军拿着枪,瞅着他。 周海锋也瞅着他,脸上是单军没见过的神色。周海锋帽檐下的眼睛看着他,也不像别人说些什么,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将单军的帽檐往下一压,擦着他肩膀过去了。 帽檐下只露出单军的下巴,露着他勾起的嘴角。 单军把被拽的帽子抬起来,笑容比日光还腰眼。他正了正迷彩军帽,回头看周海锋的背影。再转回来的脸,每一寸都在飞扬…… 严酷的训练,越接近后半程,就越残酷。每个人都在扣分,周海锋也一样。 小山东和王明冲没淘汰。教官给了王明冲三天,三天里他能帮小山东把成绩提高一项,分可以还回去,要是不能,小组其他人留下,他俩滚蛋。 “我接受!”王明冲大声回答。能到这儿来特训的,没有孬种。 三天过后,俩人都留下了。在那之后,不仅小山东,连王明冲都和单军周海锋成了不错的战友,这是后话。 丛林里,一群涂着油彩披着吉利服的兵在奔跑,机枪在他们身后扫射,在他们脚边激起一个又一个弹坑,他们被火力逼着无法停下,掉队或被打中就意味着淘汰。丛林20公里极限训练,还有基地兵的围追堵截,所有人的体能和意志都被逼到极限。 最后冲刺阶段,有人倒下了,有人身上冒烟,有人摔倒了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小山东跑不动了,王明冲过去拽起他就跑,有人抱着树吐,被空包弹打中的人扔下背囊,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人就像丧家之犬在丛林里狼狈地跑着,单军已经吐了几次,周海锋也吐了,火力逼着他们的速度,这不是20公里越野或行军,这是20公里的极限奔袭。 一颗闪光弹炸开,单军眼睛空白,脚上踏空摔在地上。 周海锋转头冲回来,用力拽起他的身体。 “……不行了……跑不动了……”单军已经到极限了,脑子白茫一片。 “起来!” “……你自己跑吧……别管我……” “我说过拖也要把你拖到终点!”周海锋的声音穿过弹雨。 单军挣扎着被周海锋扶起,子弹嗖嗖地从他们头顶飞过,周海锋紧抓着单军的手躲避着子弹,拉着他跳进了茂密的丛林…… 教官在林外,低头掐着表。 横七竖八躺在边上的兵们像一群死鱼,卫生员围绕着他们。单军抬眼望着树叶缝隙洒下来的阳光,像死过了一次,连思维都是麻木的。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遭这个罪。 又有人向终点跑来,油彩被汗冲成了汗泥,破烂的衣服和满身伤痕,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终点挣扎。兵们沉默地看着他们,教官也沉默。 林中只有他们破风箱般的喘气声和坚持的脚步声。他们到了终点,倒在地上,两眼空洞。没有庆贺,没有欢喜,只有沉默。因为他们已经淘汰了。 越接近最后的日子,每一天的淘汰,都显得那么残酷。 一个老兵拖着一只伤脚,在终点前十米摔倒。他想爬却爬不起来,艰难地往前挪动。有人要去扶他,被他甩开,他在所有人默默的注视里,爬完了最后的十米。 越过了终点,他没爬起来,呆呆坐在地上,突然仰天发出了像困兽般的嘶吼:“……为什么是我——!……我不想走!!……” 他嚎啕大哭,哭声悲壮惨烈,那是一个老兵绝望的哭声,让每个人听了心碎。 他已经到了年限,没有转士官的兵淘汰回去,等待他的就是退伍。他将永远地脱下这身军装,告别军营,而这一切只差了最后一步。这一步,宣布了他军旅生涯的结束,明年,他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他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有人掉泪了。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感受。 单军定定地看着那个痛哭流涕的老兵。 军人,这身军装,这个五角星。他从有意识的时候起,就知道将来他要走上这条道路,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他从来没想过有什么感觉,好像是顺理成章,从没有真正想过它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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