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安琪在丹美大厦对面的街心花园里见到了穿着暗蓝色牛仔衬衫和白色修身裤,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的凯墨陇。
他看上去像在无所事事地望风,交叠着长腿,一只手斜搭在椅背上,望着远处长亭里徜徉的老人,牵着宠物的中年妇女,放着风筝的母子二人。
安琪拂了一下头发,摆出风姿绰约的姿态走到他面前,可凯墨陇依然在看放风筝的母子。安琪小姐取下墨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不看我?”
凯墨陇将她的手轻柔地拂到一边。
安琪回头望了一眼,耸耸肩:“放风筝这么好玩?”
“我在思考。”凯墨陇说。
安琪撇撇嘴,瞧了一眼坐在长椅左侧,手臂挂在椅背上的凯墨陇,便笑着大大方方地坐进了他手臂揽开的范围内,这样看起来就像情侣,挺满足她小女人的虚荣心的。她将机车包搁在膝盖上,问他:“思考什么?”
“思考我要怎么说才能解释我突然做出的不理智的行为。”
“哦?思考出结果了吗?”安琪好奇地问。
“嗯,”凯墨陇收回那只揽在椅背上的手,取下挂在领口的墨镜低头戴上,冲身边的短发美女一笑,“我想过了,他忘记我本来就是他的不对,我要做什么讨回来都是应该的。”
安琪咽了口唾沫:“你一直是这个逻辑……”
“你呢,找我有什么事?”凯墨陇问。
“我代表他们来向你邀功。”安琪从机车包里拿出一份报纸递给凯墨陇。
凯墨陇接过那份《世界报》,勾下墨镜扫了一眼经济版的头条——《威盾意外坚挺,三大对冲基金大失血》。这新闻早不算是新闻,他又翻到另一版,主编很有眼光,还给同期做了个《岛国风云》的专题。专题分了好几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耸动性的小标题,比如“兵家必争之地”,“人均寿命最短的国家”,“自由?民主?信仰?口号?”“精神领袖还是千古罪人?”
凯墨陇将报纸折好,递给前来捡报纸的老妇人,戴好墨镜淡淡地道:“我中午就接到电话了。”
安琪眨眨眼:“千古罪人打给你的?”
凯墨陇侧头看他,很郑重地道:“是精神领袖。”
“我觉得法贾尔是个好人,”安琪望着蔚蓝入洗的天空,笑道,“就是太天真。”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在岛上的日子,每日枪林弹雨,没个人样,要什么没什么。内战很可怕,反动武装很可怕,你根本分不清他们的来路,各路战线,联盟,极端民族主义分子……即便是背后有西方阵营撑腰的军政府,当时也不过是比非法武装更有话语权的杀人团伙罢了。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无辜者死在武装冲突,暴动,饥饿中,他们的很多同伴也都相继死去。那是一座炼狱,只有最强的人才能活下来。
在那一批来自北极星的少男少女中,她算得上是最没本事的一个,伙伴们都叫她仓鼠,因为她最擅长的就是躲藏,并囤积有用的物资,等到灾难和危险过去,才灰头土脸地从掩体或者防空洞里钻出来。
有一次一只反动武装控制了库库鲁城,这是一群极端民族主义分子,势要对外来者进行大清洗。所有对外的通讯线路都被切断了,他们无法与北极星的联络人取得联系,只能自己想办法突围。针对外来者惨无人道的血洗持续了一周,每天她都能看见成堆的尸体被扔上卡车货箱,运去郊外埋掉。
车子载着好几具同伴的尸体开走了,她躲在一处废墟里,吓得哆嗦,身边的凯墨陇把枪塞到她手上,她抱着脑袋尖叫起来。
那是他们在岛上待的最后一年,也是最血腥的一年,那一年凯墨陇只有二十一岁,但已经和十八岁时那个骨瘦如柴豆芽菜般弱不禁风的少年大相径庭。三年非人的训练和磨砺让他变得高大英俊,有了厚实的胸膛,宽阔的肩背,坚冰般坚不可摧的眼神。
凯墨陇弯腰捡起被她丢到地上的伯莱塔,走到她面前,蹲下,毫不温柔地扯下她抱在脑袋上的手:“看好。”
她被他严肃的样子吓到了,怔怔地看着虽然脸上蒙着灰尘却依旧英俊得让人屏息的混血青年,看着他“咔哒”插上弹匣,拉动枪栓,一颗子弹上膛,大拇指拨开保险销,他做完以后又重复了一遍这一串动作,在示范时嘴里一直阴郁地低哼着一首圣诞歌曲:“Jingle bell jingle bell,jingle all the way。”
来来回回只有这一句,原本洋溢着幸福的歌词伴着冰冷的机械声牢牢地印刻在她脑海里,那种反差让人记忆深刻。于是那些动作就像被拆开的手枪部件,一样样强制灌输进她脑子里。
凯墨陇掰开她颤抖的手指,把枪塞到她手里,收拢她的手帮她握住:“就这么简单。”
那天凯墨陇穿着黑色的T恤和军绿色的迷彩裤,她注视着他起身离去的背影,颤抖着站起来,用卑微到令自己都难堪的心情挪动脚步走上前,抱住这个让人无比有安全感的后背:“你能保护我吗?”她没感到凯墨陇的反应,似乎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她不由收紧了怀抱,迫切地想要用女性的身体去诱惑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凯墨陇在这时侧过下巴,声音低沉:“我们是同伴,是什么让你觉得这种关系还不如你陪我睡一觉来得可靠?”
回忆起往事,安琪不由看向身边的凯墨陇,她直到现在还记得他听见她的呼喊,提着突击步枪从三层楼的高度跃下,在地上就势一滚将她压在身下的样子。这么多年后她在动作片里屡屡见到这样的动作,却都不如凯墨陇干得那样洒脱好看。如果不是因为她拖了后腿,凯墨陇根本不会落入反动武装的手里,不过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有机会被法贾尔将军所救,两个人结下了忘年之交。
“岛”在法贾尔的努力下慢慢有了一个国家的样子,可是因为它处在东西方都觊觎的绝佳战略位置上,一直有人在暗中窥伺着这座岛屿,总不打算让岛上的人们好过。这一次凯墨陇算是还了法贾尔将军一个大大的人情。
那个时候她挺迷恋凯墨陇的,迷恋他身上火药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但她也知道这个人并不属于自己。其实没有睡一觉还真怪遗憾的,她笑了笑,起身道:“你现在有事吗?不去跟踪那个对不起你的人?”
“给他点时间去处理自己的事。”凯墨陇起身道。既然那位幕后黑手先生已经锒铛入狱,他暂时也不用担心贺兰霸的安危了。
安琪靠过来拽住他的胳膊,撒娇道:“那你请我吃晚饭吧~~”
“不再游说我回去了?”
“今天就不游说了,”安琪低头把凯墨陇挽着的牛仔衬衫的袖子放下来,一丝不苟地扣好还拍了拍,“我要帮贺兰学长保管好你的肉。”
凯墨陇一脸索然:“他可能还没你稀罕。”
第二十章
贺兰霸走出电梯时连打好几个喷嚏,揉了揉发红的鼻子。鼻炎又犯了,一冷一热特别容易喷嚏连天。和晏菲约的这家餐厅暖气开得太足,他还没从外面的凉意中适应过来。环顾四周却没看见晏菲的身影,他摸出手机拨去电话,电话还没接通,就有人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机。贺兰霸诧异地回过头,在看见裴俊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时着实吃惊不小。
裴俊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一看就是跟班小厮。贺兰霸意识到事情不对,沉声问:“晏菲呢?”
“她说临时换地点了,在108俱乐部。”裴俊笑道,“人都到齐了,就缺你一个了。”
贺兰霸没有多言,很配合地跟裴俊走了。到了车上,裴俊反而意外贺兰霸的冷静,他跟赵易通了通电话,末了把手机递给贺兰霸:“要不要说两句?”
贺兰霸接过手机,直接朝手机那头准备开嘲的赵易丢下一句“我来之前,不要开玩”,便挂了电话。
裴俊斜睨他:“你很淡定嘛?”
贺兰霸抱着手臂闭目养神,没有理他。
“你知道你怎么得罪赵易了吗?”裴俊很慷慨地就眼下的情况予以了说明,“赵易先前投资了一个房产项目,亏了三个亿,这事他一直不敢告诉他老子,就指着这部片子给他翻盘将功补过呢,结果却被你把到手的天鹅给抢走了。”
贺兰霸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茬,愕然地睁开眼看向裴俊,裴俊正想冷哼“现在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吧”,贺兰霸却蓦地开口:“这么好的消息怎么才告诉我?”
裴俊被噎了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看着身边一脸喜色心情不错的鸟窝头宅男,不解地问:“老实说,你跟我兄弟到底有什么仇怨?至于要害他到这个地步?”
贺兰霸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对这帮子纨绔子弟来说,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给毁了大概的确不算个事吧。
“他上辈子欠我的。”
冷不丁听见贺兰霸出声,裴俊皱了下眉。贺兰霸的脸朝着窗外,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是显然他已经做好了无论要玩什么游戏都奉陪到底的准备。
108俱乐部算是本城小有名声的夜店,贺兰霸很快就领略到了该俱乐部蛇精病一般的迷宫式设计,楼梯和天桥在头顶纵横交错,歪七扭八地寻不着半点规律,像是设计师喝高了以后的产物。裴俊领着他在冗长的走廊里绕了半天,最后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死胡同前。死胡同外守着两个跟班,见他们过来,便把那面墙往里面一推——贺兰霸不禁翻了个白眼,跟着裴俊走进本俱乐部藏得最深的大包间里。墙门一推开就听见里面鬼哭狼嚎的歌声。
赵易握着麦克风在屏幕前嚎歌,一首《海阔天空》没一个音唱到点上,下面一帮人还卖命地鼓着掌。裴俊和他进来后才有小弟上前在陶醉得忘乎所以的赵公子耳边耳语了一阵,赵公子转过头,看见门前的贺兰霸,举起麦克风声音洪亮地招呼他:“贺兰霸!你好样的啊!”
贺兰霸抓了抓鸟窝头,左看右看,有种忽然被主持人点到,万众瞩目的感觉。
赵易扔了麦克风一脚踏上茶几,把上面的酒瓶杯子盘子稀里哗啦全踢开了,径直走到贺兰霸面前,跳下茶几,歪着头得意地道:“你真以为你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能瞒天过海?女人嘛,我多的是办法让她们开口,这个还不算是我对付过的最棘手的一个。”说着回头望向包房一角。
贺兰霸循着望去,发现了沙发角落里双手握着酒杯像一只落魄水鬼的晏菲,女孩期期艾艾地抬头看向他,咬着嘴唇嗫嚅了声什么。
KTV嘈杂的伴奏声淹没了她说出来的话,可是贺兰霸还是看清了对方的唇形和那三个字,他朝她笑着点点头:“你做得很对,女孩子就是要学会保护自己。”
他的声音沉缓有力,包间里静了一拍,连赵易都瞪大眼瞧着贺兰霸,一副见了天方夜谭的样子。晏菲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贺兰霸,他还是老样子,鸟窝头,过时很久的黑框眼镜,衬衫有点皱,但是他的眼神比她认识过的所有异性都更干净,更有安全感。
“我人到了,能放她走了吗。反正你想找的是我。”贺兰霸收回视线,对赵易说。
“好,”赵易难得拍了两掌,“我敬你是条汉子。”说着朝后摆摆手示意放人,又不怀好意地拍拍贺兰霸的肩膀,阴测测地一笑,“咱们好好玩。”
离开108俱乐部后晏菲就吐了,她被灌了很多酒,吐完以后整个人虚脱得不行,扶着电线杆在路边抱膝蹲下。酒劲过后才开始感受到夜晚的寒意,但是身体虽然冷得打战,心里却有一道暖流。她离开包间时贺兰霸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就像邻家大哥哥一路送她到家门外,为她整理好围巾,然后说“很晚了,早点回家,泡个澡好好休息”。
她知道贺兰霸是真的希望她能立刻回家,泡个澡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但是她没办法抱着枕头一睡置之。赵易并没有对她怎样,因为他真正的目标是贺兰霸,这意味着对待贺兰霸的手段不会只是灌酒加恐吓这么轻松。
她还能为贺兰霸做点什么呢,是报警还是……她抱着膝盖讷讷地抬起头,马路对面是一面巨大的灯箱广告,五星级酒店的广告词改自叶芝的诗句——去吧,去英尼斯菲尔德。
这句子就像一种召唤,她猛然想起什么,连忙起身拦下一辆出租车:
“英尼斯菲尔德酒店!”
她记得那天晚宴上和贺兰霸在一起的年轻混血男子,在离开之前似乎曾和赵易有过某种对峙,并且不落下风,酒店经理曾称呼对方“凯墨陇先生”,这样看来去英尼斯菲尔德酒店说不定能联系上这个人。其实她也不知道找凯墨陇这主意有几分靠谱,对方也许只是酒店高层,也没有办法施以援手,但是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她的直觉让她去找他。
运气不错,刚到酒店就看见那天负责晚宴的酒店经理在前台,她连忙上前询问。
“凯墨陇先生?”酒店经理显得有些意外,顿了顿摇头道,“对不起,我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晏菲只当这是推托之词,对凯墨陇的名字有反应就是一种良好的信号:“拜托请一定要告诉我,我有很紧急的事找他!”
“小姐你是不是误会了?凯墨陇先生既不是我们酒店的客人,也不是我的上司,我真的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对不起,爱莫能助。”
晏菲无法确定酒店经理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是眼下她无法承受这是实话,只能焦急地追上前恳求对方:“如果你知道他的联系方式,请一定要告诉我,凯墨陇先生……他的朋友可能有危险……”
酒店经理本想一走了之,但奈何对方锲而不舍,而且这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不由也担心真是人命关天的事,这才勉为其难道:“酒店和我个人并没有凯墨陇先生正式的联系方式,不过……”
晏菲眼里立刻冒出希望,紧抓住对方的手:“只要能联系上他,什么方法都可以!”
酒店经理最后给了她一个号码,不过并不保证能联系上凯墨陇。晏菲发现那是一个来自美国的号码,她借酒店的电话拨了这个国际长途,电话响了三声后有人接起。
“Who is that?”
电话那头的男声声线冰冷,晏菲努力用英文表达着:“您好,请问凯墨陇先生在吗?”
“英尼斯菲尔德酒店?”对方隔了一会儿回道,“你们为什么要找他?你们有任何事情都不需要经过他。”
“不是的,我不是英尼斯菲尔德酒店的人。”晏菲磕磕巴巴地答道,然后把凯墨陇先生的朋友可能有危险需要帮助这件事竭尽全力地表达了一番。虽然只有三言两语的交流,而且对方显得非常冷淡,但她已经依稀感觉到对方身份的特殊,成败在此一举。
“凯墨陇先生的朋友?什么朋友?叫什么名字?”对方继续审问一般连珠炮地问着。
听对方警惕的语气,晏菲突然有点担心贺兰霸到底算不算是凯墨陇的朋友,保险起见只能含糊透露道:“他姓贺兰。”
电话那头陡然静下来,半天都没有一点声音,晏菲hello,hello了几声也不见回应,以为有什么故障导致通话中断了,只能挂了电话又拨,这一次电话那头却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完了,难道对方根本就不认识贺兰霸?以为她是别有企图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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