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墨陇揣好票根:“我知道你会去看的。”
“你怎么知道?”贺兰霸不解。
凯墨陇侧头瞧他一眼:“我说过我暗恋你很久了。”
“可就算你知道我会去看《夜盲症》,你怎么知道我会在哪个电影厅?”他记得那个时候很多厅都已经满了,凯墨陇哪怕一路跟踪他过来,也不能保证就能和他在一个厅里吧,况且那时凯墨陇的位置明明在最后一排,他记得很清楚他买票时最后一排已经没有空位了。
“可能因为……”凯墨陇冲他一笑,“我是凯撒。”
冷不丁听到这两个字,贺兰霸猛地怔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他剧本中那个代号凯撒的明星特工。他盯着凯墨陇嘴边那两只小酒窝,这个笑终于恢复了一丢丢暖男气质,对啊,这是凯墨陇,怎么可能是那个瘦弱又阴郁的面瘫豆芽菜。他越是看着这样的凯墨陇,就越是无法相信……“他们说你杀了三个人,都是美国公民。”
凯墨陇唇边的酒窝淡去,点点头:“嗯,我知道。”
“有把握吗?”贺兰霸问。
凯墨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稍微坐直了一些,转头道:“今晚你就陪我聊一个晚上吧,明天保证你睡个好觉。”
贺兰霸好笑地摇摇头:“聊什么?聊我们两个基佬?”
凯墨陇想了想:“聊你的剧本吧。”
贺兰霸低头瞧了一眼凯墨陇赤着的脚,左脚脚背上有一道手指长的痕迹:“这伤口哪儿来的?”
凯墨陇垂眸打量脚背上的伤痕,口吻淡漠:“有个人一刀子捅在我脚上的,不过我也没让他好过就是了。”贺兰霸心中疑窦丛生,凯墨陇把左脚移到他脚边,怂恿他,“摸摸看。”
贺兰霸狐疑地伸手去摸,伤口愈合得很完美,摸不出个啥名堂,他推推眼镜凑近了去看,又仔细用手指感受了一番,除了有些凉的温度和皮肤下凸起的血管,实在不知道凯墨陇让他摸个啥。
“往上面摸。”凯墨陇道。
贺兰霸兀自点点头,又撩起凯墨陇的裤脚,脚踝线条漂亮,小腿处皮肤光滑,他丈二和尚地上上下下摸了一把,除了腿毛偶尔扎手,没觉得有问题,抬头看去:“你让我摸什么?”
凯墨陇含着笑意把左脚挪回来,矜持地放下裤管将美腿遮了个严严实实:“没什么,我就是好奇我当时摸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贺兰霸脑门青筋直冒:“……我(特么)能朝你扔拖鞋吗?”
凯墨陇贴近他,抬起一只手抓在上铺的床栏上,沉声暧昧:“不能。扔了你会后悔的。”
贺兰霸看着混血美男越来越近的脸,喂喂喂,这是在号子里,你这么一脸沉醉的样子找我索吻合适吗……卧槽,古龙水的味道从皮衣下钻出来太特么邪魅了啊……算了,老子还不信谁能顶得住了……特么小两个——
拘留所的监视器上,两个人的脸埋进了重重阴影里。
一直到第二天贺兰霸才明白凯墨陇说的“保证你明天睡个好觉”和“扔了你会后悔的”是什么意思。
警方在第二天带他们两人分别去问话,但其实从他这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这样没有进展地一直熬到中午,他头栽在桌子上补着瞌睡,这时有人推门走进问讯室,敲了敲桌子,告诉他可以离开了。
他歪着一副眼镜浑浑噩噩地睨着对方:“什么?”
“凯墨陇都告诉我们了,你已经没有嫌疑了。去拘留所拿了东西就可以回家了。”
第五十七章
贺兰霸想了许多办法,但凯墨陇说与他无关就真的与他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了,他被撇得干干净净,在警方眼里甚至成了受害人。离开警局前他询问了保释金额,被告知不能保释,提出探视的要求,也同样被拒绝了。
他只是个在庚影万年留级的宅男学生,面对冰冷的国家机器一点办法也没有,在拘留所彻夜未眠,如今无力感更是让人倍感疲惫,可离开警局办公室前他忽然又顿住了脚步。除了是个屌丝宅男,他还有一个身份,他是编剧,他拥有普通人没有的大量知识储备。
负责案件的警察正翘着二郎腿咬着汉堡翻看厚厚的文件,桌面忽然被重重一拍,桌上的马克杯都被拍得跳了一下,警察同志愕然地张大嘴盯着半路又杀回来的眼镜宅男。
“引渡听证会的日期在什么时候?”贺兰霸双手按在桌边,气势汹汹地问。
警察同志拿下咬了一半的汉堡,眨眨眼:“……那要看上面怎么安排了,不过,听证会也不是你想来听就能来的听的。”
“那不重要,你告诉我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就成。”贺兰霸道。
警察同志大概是摄于这股不明觉厉的狂拽总裁气魄,小吞了口唾沫:“按流程少说也得半个月后吧。”
贺兰霸点点头,知道大概的时间就好办了。凯墨陇这事从头到尾透着古怪,估计要不了半个月就会迫不及待召开听证会,迅速把人引渡回美国,当然还有更坏的情况,干脆连听证的环节都跳过,不过凯墨陇肯定也不会坐以待毙,应该会争取听证会的机会。
贺兰霸满意地直起身,警察同志犹犹豫豫地又把汉堡往嘴里塞,却见对方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贺兰霸回过头,中指推了推眼镜,镜片上一片寒光:“警察同志留个手机号给我吧。”
两个小时后,贺兰霸站在锃亮的白色宝马X5前,明净的挡风玻璃上映着穿着黑色西装的他的身影,这是他第二次换上这身行头,第一次是去英尼斯菲尔德酒店,为了夏慧星,这一次的目的地依然是英尼斯菲尔德酒店,为了凯墨陇。
他拍了拍车头。我们去救你的主人。
雪亮的前车灯亮起,X5驶出车库汇入拥挤的车流。贺兰霸瞄了一眼中控台上那双黑色皮手套,不由想起邂逅凯墨陇的那一天,他特别执着地追在这辆宝马X5屁股后面,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一直追,如果那个时候凯墨陇没有停下来,今天的他们不知又会各自身在何方。
车厢里没有香水香氛的气味,只有冰冷的金属和昂贵的皮革的气息,感觉有些陌生,凯墨陇在时明明不是这样的,贺兰霸心想。凯墨陇驾车时喜欢降下车窗打开天窗,他干脆也如法炮制,车窗一气降到底,风呼呼地灌进来,贺兰霸动了动鼻子,没错,这就对了,这就是海豚王子的味道。
海豚王子或许是很能干,但是被没收了一切通讯设备,就好比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再厉害也无力回天。凯墨陇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律师,但可惜他这个宅男压根没有那个人脉,他甚至连凯墨陇平时都接触一些什么人都不清楚,介于凯墨陇身份特殊,普通的律师行显然也不能去找,找了恐怕也不顶用,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在非常时期还能给凯墨陇大开方便之门的国际五星连锁酒店。
宝马X5抵达英尼斯菲尔德酒店时已经快下午六点,贺兰霸提出要见酒店高层时并没抱多大希望,他不是凯墨陇,没那么大的脸面,但好歹他曾经和凯墨陇来酒店住过一晚,以酒店经理的眼力不会不记得他。
然而前台并没有转达他的见面要求,只礼貌地表示经理不在,贺兰霸没说什么,看了看钟,对前台小姐微微一笑,而后走到沙发区坐下耐心地等待。
正值庚林的旅游旺季,贺兰霸看着酒店大厅来往的客流,觉得自己就像坐在洄游的鱼群中等着鱼儿上钩的灰熊。
落地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下来,贺兰霸抬头看了看钟,又看向前台,很好,前台小姐已经握着电话频频往他的方向打望了,他拿出凯墨陇的淡定大气交叠起腿,抽了架子上一本《经济人》杂志翻开来,摆出了要在这里坐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经济人》和他的专业并不对口,但他是编剧,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吸取到营养,比如手头这篇专题文章《华尔街日记》,就不可谓不精彩。夜色越来越深,贺兰霸等待的过程却丝毫不乏味,如同观看了一场金融寡头们的《伊里亚特》,花旗说“我要他当总统”,高盛说“这个法案不能通过”,摩根说“我们要战争”,在这些声音的背后,金色的M1A1坦克隆隆地驶进阿富汗的沙漠和油田,星夜兼程的海豹突击队队员们从绳索上降落,奥巴马在镜头前那句“Yes we can”一呼万应……但是当呛人的硝烟和闪光灯的炫影一一散去,这面巨大的幕布上只会留下熟悉而单调的卡司名单,它们是CITIBANK,Goldman Sachs,Morgan Stanley……轰轰烈烈的民主简直快成为一则笑话,就好像荷马史诗中轰轰烈烈的人类历史,也只不过是众神们吵闹不休的闹剧而已。
他忽然想到了在凯墨陇的黑金卡上见过的那面盾形徽章,相比华尔街三大投行简单有力的标志,这个徽章显得更加古老……
“对华尔街感兴趣?”
贺兰霸闻声从杂志中抬起头,一位白人老者杵着一只折叠手杖微笑着立在他面前,身边还跟着那位死也不肯露面的酒店经理先生。
“凯墨陇先生是您的朋友,我很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但是请相信我,这件事你最好不要介入。”收起折叠手杖在沙发上坐下的老者如是说。
深夜的酒店大厅冷冷清清,贺兰霸审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这位白人大叔的中文说得十分地道,虽然满头银发,但实际年龄应该没有看起来那么大。“我是编剧,这种假大空的说辞对我没有说服力,”贺兰霸并不为所动,“请您拿出点更有力的说法来,否则我不会回去的。”
老者笑了笑,望向酒店大门外,车灯来回交织,他收回视线,笑眯眯地问:“你玩过国际象棋吗?”
贺兰霸不明所以:“在网上玩过。”
老者的目光落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假设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是一盘国际象棋,你认为你和我在什么位置?”
贺兰霸撇嘴耸耸肩:“我不知道您在什么位置,但是那上面肯定没有我的位置。”
老者笑起来:“其实我也不在上面。那么像高盛,摩根,像全球五百强那样的存在呢,还有华尔街,你认为他们又在什么位置?”
贺兰霸蹙眉看向茶几,仿佛那里已经摆放了黑白格的棋盘,黑白色的棋子一一阵列在两岸,他抱臂思忖道:“高盛摩根可能是车马象,华尔街自然是王后。”
老者没有表态,又问:“那你觉得凯墨陇在什么位置?”
贺兰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这个问题来得过于惊悚。他已经猜到凯墨陇的身份非同一般,但还是没想到他竟然能只身一人和世界经济巨头们位于同一张棋盘上。他看向隐形的棋盘,视线在那一排城堡上移动,又移向了马和象,最终犹疑不定地落在王后身边的王身上。
“你想错了,”老者同样望着虚空中的那盘棋,淡淡地道,“他不在棋盘上。”
贺兰霸恍惚地眨了一下眼,下一秒却猛然睁大眼明白过来。他不在棋盘上,坐在这里的自己和老人也不在棋盘上,但这两个“不在棋盘上”的意义却全然是天壤之别!
老人“噼啪”甩开三截手杖,站起来:“我的话到此为止。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疑问,也可能觉得我在说天方夜谭,很多人至今仍相信世界是一片混沌,金融的世界也好,政治的世界也好,最初也许的确是,但是慢慢的人们开始划出格子,”细细的手杖在地板上轻轻划了划,“人们和这个野性难驯的世界对弈,一开始所有棋子横冲直撞毫无章法,然后有些棋子壮大了,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他们开始高喊,‘不对不对,你不该这样走,你只能这样走’,”他的手杖在地板上用力地戳着点着,不似一名脚步蹒跚的老者,却像一位指点疆场的将军,“一局一局又一局,他们驯服了世界,也驯服了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他们站得越来越高,他们成了车,马,象,有的甚至成了王后……”老人抬起头,酒店大堂挑高的穹顶上挂着华丽的水晶吊灯,灯光和穹顶在他深邃的蓝灰色瞳仁里如银河般缓缓旋转着,“终于有一天,他们中极少的一部分人站到了那个高得不能再高的位置,他们看清了整个棋盘,无数棋子。”
贺兰霸听着老人沧桑厚重的声音,那盘摆在他们面前的棋盘不见了,棋子们也消失了,它们变成了夜色中高耸入云的帝国大厦,灯海辉煌的洛克菲勒中心,变成华尔街的公牛雕塑,美联储高高飘扬的两面旗帜,法兰克福的欧洲中央银行,变成纽约东京伦敦无数的交易所……所有这一切矗立在浩如星海的棋盘上,有人拿起一颗棋子,飞掉对岸一座城堡,战火便在世界上某个角落点燃,时而安静时而激烈,他们毁掉一个国家的经济,蹂躏一个国家的土地,不必对任何人负责,他们一直在看不见的地方,而这只是一场游戏,身在游戏最底层的人们就像数以亿计的像素点,只需要存在或被抹去。
“……他们一旦站到那个位置,就再也舍不得下来了。”老人的声音低下去,回头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你根本想象不到他们已经在那个位置上站了有多久。”
贺兰霸紧盯着茶几,玻璃上倒映着他回不过神的脸。这个故事离他太遥远,若让他选择,他更愿意听天方夜谭,至少天方夜谭里的神灵妖怪都有着确切的面貌和名字。
“老实说,我私人并不认识凯墨陇,”老人最后说,“但我知道他是谁,因为我也曾一度离这些棋子很近过。不过……人始终还是有更重要的东西。”说罢低头瞧瞧西裤下枯瘦的左腿,杵着手杖蹒跚离去。
贺兰霸坐在沙发上,他自然知道对方这番话的用意,无论他做什么,都无异于精卫填海蚂蚁撼树。
空荡的酒店大厅里回响着手杖叩在地板上单调的声音。
“请等一下。”
老人撑着手杖回过头,穿着西装的清俊年轻人从沙发上起身,笔直地看向他:“我知道您想对我说什么,我可能是无法改变什么,就算我说我想要扇动翅膀带起一场风暴,你也一定会告诉我我们所处的已经不是混沌,而是一个系统。”
“所以呢,年轻人,”老人双手将手杖杵在身前,“你想说什么?”
“混沌是无法预料的,但有规则就不一样了。如果这真的是一盘国际象棋,我就按国际象棋的玩法来玩它。”贺兰霸垂眸看着茶几上一只倒扣的高脚杯,若有所思道,“当车沉到最底线时,它就可以升格为马,升格成象,甚至变成王后。”
“想要升格,你必须首先是棋盘上的棋子,你之前说过,我们都不在棋盘上。”老人摇头。
“那个时候的确不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有这样一盘棋。”贺兰霸抬起眼来,“但现在不同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你也说过,你曾经离这些棋子很近过,您介不介意……再离他们近一次呢。”
老人杵着手杖,眯缝着眼没有说话。
法官拢着宽大的袍子走上主持的位置,空调坏掉了,不大的法庭里闷热的要命,原以为调查取证还得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哪晓得还不到十天这就要召开听证会了。他连着好几夜加班加点地翻看案情资料,看完只有一个感想,这案子很特殊,估计听证会多半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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