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看见你毫不停顿转身离去的背影。
☆、第二一章 租客
半个月的旅游时间,陈浮觉得自己适合去拜访一些著名的旅游胜地,比如被称之为“绿草之河”的大沼泽地公园,又或者游人络绎不绝的迈阿密滩。
他在大沼泽地公园里看到了许多日常看不见的动物,这里的幽静和危险带给人另外一种刺激;迈阿密滩上则有了一次还算不错的邂逅,落日海滩,正好是刺激之后的放松。
旅游过程中,他每到一个地方,就把这个地方的明信片寄回国内送给苏泽锦。
时间一晃而过,当又一次日月轮替,太阳从东到西转过的时候,陈浮回到了那个安宁的小镇。
他走进花园,看见大橡树依旧欣欣向荣;他推开房门,看见季迟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
………………
陈浮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子。
但就在下一刻,房东太太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看见了回来的陈浮,一下子就转脸对季迟说:“莱特先生,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住客,如果没有意外,你们接下去就需要在同一个屋檐之下相处了。”
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房东太太脸上一直带着微笑,虽然这个微笑显得有点儿忧郁。
“我没有问题。”季迟说,“我喜欢屋子外头的那株橡树,还有橡树上面的松鼠一家。”
房东太太转而以询问的目光看向陈浮。
陈浮点头说:“……我也没有问题。”
于是微笑在女人脸上绽开,短暂地冲散了那一直笼罩在对方脸上的忧郁。
她将空间留给了屋子里的两位住客。
陈浮没有什么好和季迟说的,他提着行李走向二楼,季迟跟了上去。
陈浮将行李丢在客厅里,季迟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陈浮转头问:“这一回我们有什么理由见面?”
“理由就是这一次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季迟说,但很快他又说,“不过现在这种事情并不重要。底下的那个女人四十三岁,和女儿非亲生血缘关系,心事重重,迫切地需要金钱,可能正陷入了什么麻烦之中。”
“你这次角色扮演了什么?”陈浮开始整理东西。
“别这么说,虽然我确实有一点表演欲。但我比较爱将其称之为对生活的体验。”他说了一串废话,然后他简洁说,“我现在是个推理小说家,时间一个月。”
“看来我只需要忍耐你一个月的时间。”陈浮说,他将衣服挂进衣柜,杂物一一取出。
“你其实可以选择换一个地方租房子。”季迟提议。
“你不会跟去?”陈浮问。
“这个说不太准。”季迟回答,“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些什么,人的一闪而逝的念头确实太多了一点。”
“有时候我们要接受生活并不如你想象的美好。”陈浮回答,他已经把箱子塞回了墙脚。
“真富有哲理。”季迟同样回答,不过他转了一下脖子,又说,“但我猜你只是看透了房东太太迫切的需要攒一些钱的念头而已,然后你不舍得让她为难。”
“哦,”他感慨说,“你真是个好人。”
“而好人总是比较倒霉一点。这可以理解。”他又说。
一整个晚上的平静。
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过来的陈浮走下楼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刚刚转过身就被刚正依靠在厨房门口的季迟吓了一跳!
这时候天还处于半昏半明的状态,幽幽的蓝光从敞开的窗户透进来,笼罩在倚靠着厨房的人身上,是属于日与夜间的昏惑。
“……你刚才在哪里?”陈浮微微皱眉。
“那里。”季迟用手指了一下洗手间的门。
陈浮喝了一口水,越过季迟,准备开始早晨的跑步。而站在厨房门口的季迟则跟上陈浮,在对方身后说:“我晚上想到了一个故事,你看这样的开头怎么样?”
他说着就念了起来:
“……这是属于他们暌违十年的聚会。衣冠楚楚的男女笑容可掬地交谈着这十年里自己所获得的成就。毕业自名校的他们最少都有了一份完美的工作。没有人需要为生活而奔波,他们已经开始寻求生命和自我的意义。
一切都十分完美,他们回忆往昔,叙述衷情,一直将这一场本来计划只有三个小时的聚会持续到了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结束,凌晨两点。
他们结束了聚会,九个人走出了聚会地。”
陈浮头也不抬:“烂俗的网络段子。”
他出门跑步。清晨带着湿意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迎着刚刚升起的红日匀速向前。
季迟也跟着他跑,他说:“我还想了另外的一个开头,这个开头是这样的。”
他们已经跑了一百米,季迟开始喘气。
他一边跑一边想一边说:“人的不幸……由自己决定……”
短短的一句话,五百米的距离。
陈浮呼吸平稳,季迟开始喘不上气。
两个人的距离渐渐拉开,一千米的时候,身后的人坐倒在了地上,陈浮继续向前。
他并没有留意身后的人,只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绕着这个并不大的小镇的东南一角来回跑动。
日光从稀微变得透亮。
清晨的凉意随着运动渐渐消散,运动带来的畅快感觉在身体里流转。
当再一次转回来的时候,陈浮发现季迟还坐在远处。
季迟对陈浮说了第二句开头:“爱丽决定结束自己的命运。”
陈浮回答:“这就跑不动了?”
季迟:“……”
陈浮神清气爽地又跑了一圈!
当他第三次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结束了今天早晨的锻炼,季迟也终于把自己开头的第三句话说了出来:“在死前,她要写下自己的故事。”
“看来你很想说完这个故事。”陈浮说。
“你可以跑慢一点。”季迟也说。
“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陈浮若无其事接口。
“……”季迟砸了一下嘴,开始想吃东西了,“这是一个有关于软弱的故事。当她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她已经不想死了;而当下一次不幸降临的时候,她又决定在写下一个故事之后去死,当然她在写完故事之后还是没有死。这一个可悲而可怜的女人,永远跳不出自己给自己画出来的怪圈。”
季迟又继续说:“那就像是——四面和天空被封闭,空间从一开始如同房间一样大变成如同盒子一样大,但这并不是空间变小了,而是人长大了。可惜空间是恒定不变的,所以人就只能在这个越来越小的空间里被挤压,被扭曲,然后她会努力地把自己越来越扭曲,越来越扭曲,因为越扭曲,她仿佛就能够感觉到越大的那个空间!”
季迟说完了自己的构思,然后他看向陈浮:“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陈浮评价:“扭曲,可怕。”
说实在话,陈浮觉得这个故事就是属于季迟的故事,他对故事的评价也正是他对人的评价。
但这一回的评价显然没有打击到季迟。
说完了自己构思的推理小说家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跟着陈浮回家一边暗自琢磨着自己的故事。到了家中,房东太太已经准备好了早餐,那是熏肉面包和一小碗的蔬菜沙拉,蔬菜沙拉中放了大块的胡萝卜。
两人在餐桌前坐下,季迟用勺子随意拨弄了一下沙拉,说:“他不喜欢吃胡萝卜。”
正端东西出来的房东太太怔了一下:“陈不喜欢吃胡萝卜吗?”
“当然不。”陈浮抬了抬眼,他脸上的平静像是一层疏离的面具,“我从来没有不爱吃胡萝卜。”
季迟也怔了怔。
然后他挥了一下手。
“哦……我不知道,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第二二章 小丑
最初几天的不适应之后,陈浮已经接受了屋檐下有这么一个讨厌的人的存在。
他们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没有交集,而在剩下的小部分时间里,最近一个月正在表演推理小说家角色的季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写作,小半个月的时间里已经修修改改地写了三万多字。
这是又一个周末。房东太太在两天之前去了外地旅游,这两天的时间陈浮都是自己解决三餐。当他难得想要下厨做饭,并且做了一桌中国菜犒劳自己之后,他才发现好像有两三天的时间没有在一楼看见季迟了。
对方觉得小镇的生活无聊然后趁着夜色离开了吗?
这倒是感情好——但是几乎不可能。
大概是呆在楼上两天不知道干什么吧……
陈浮这样想着,走上三楼敲了敲门。
但没有人回应。
他的眉头拧了一下,用房东放在这里的备用钥匙开了门,就看见一间几乎没有其余个人装饰的房间里,季迟裹着被子睡在床上,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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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冗长的黑暗。
季迟沿着这种熟悉的黑暗一直向前,他和它亲密如同最佳伙伴。
但是今天的黑暗有点奇怪。
它在远处竟然有亮光。
这让季迟发自内心的感觉不悦。
他顺着这道亮光传来的方向往前走去,想要把这点讨人厌的东西给抹消掉。
然后他就来到了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他喜欢的东西。
明亮的灯光,温馨的剪贴画,厚厚的碎花地毯,以及满地属于男孩子的玩具。
有一个小男孩坐在屋子的正中央。
他背对着季迟,忙忙碌碌地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收拾入一个大大的箱子里。所有的东西,从墙上的画到桌上的灯,从桌上的灯到地上的玩具……所有东西,他惊慌失措地全部收拾好,好像下一刻它们就要全部消失,又好像下一刻,他将对它们由衷憎恨!
季迟站在这间房间之外,他看见房间变得光秃秃的,然后连最后一束光也消失,然后孩子不见了,他站在黑暗之中,清醒过来。
“……病情怎么样?”
“已经退烧了,不过保险起见,多吃两天的药。”
“好。”
“病人身体不好,平时记得规律作息,加强锻炼。”
“好。”
躺在床上的季迟转了转视线,看见在他的房间门口,陈浮正和一位看上去是医生的相互交谈,然后他们一同顺着楼梯离开。
他发现自己一身的汗,正躺在床上发呆,送走了家庭医生的陈浮就再一次回到楼上。
他为季迟倒了一杯水,和水放在一起的还有退烧药以及食物。
他开门见山说:“你发烧了。”
“可以推测得出。”季迟想了想,这样回答。
“起来吃点东西,然后吃个药再睡。”陈浮说。
“哦……”季迟想了想,“这一幕真奇异,我还以为你不会管这些事情。考虑到我们毕竟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恩怨在。”
“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恩怨’就看着一个人死在面前的。”陈浮寡淡回答。
“嗯,”季迟耸了耸肩膀,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承认我不正常。对了,有甜食吗?”
这东西当然没有,季迟端起了一旁的稀粥,吃完后又吞了药,然后躺下再次睡着了。
日子好像在一下子之间恢复了平静。
房东太太还在外地旅游没有回来,闹腾的另外一个住客发着烧在楼上完全变成了蔫菜干,存在感几近于无。
一连好几天的时间,陈浮都不用外头的食物折腾自己的胃,而是用储存在冰箱里的食物自己做饭自己吃。
这一天冰箱中的食物终于被吃光了,陈浮抽出时间去超市采购了一番,在柜台结账的时候,他随手拿了两三根棒棒糖,塞进自己要购买的东西里一起结算。
地上的灯光如同天上的星光。
晚饭在六点的时候准时开始。
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总算能够下床的季迟摇摇晃晃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刚刚坐到沙发上,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晚上吃什么,就看见茶几上散落着几只棒棒糖。
他怔了一下,拿起一个芒果口味的塞进嘴里,然后对陈浮说:“……谢谢。”
“不用。”
“我要给你钱吗?”季迟问。
“你以前给了我没?”陈浮抬起了眼。
“从来没有。”季迟说。
“那就不用。”陈浮回答。
“嗯……”季迟含着口中的棒棒糖,声音因此有点含混,“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芒果味?”
“我不知道,随便拿的,七分之三的概率。”
“——哦。”季迟回答。
在棒棒糖走进家门又陪同季迟一起上了楼睡觉的这一天晚上,出去旅游了整整一周时间的房东太太终于回来。
她看上去风尘仆仆,满身疲惫,但精神还好,甚至有点亢奋。
她在回到这里的第一时间就找到了陈浮,她说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事情:“陈,我接下去可能会离开这里,你可以在这里住到我们合约期终止,如果你还希望在这个小镇停留,那我推荐格纳的那个地方,他计划要出租的房子上下两层,你一整栋租下来也只比我这里贵了一点点。”
陈浮皱起眉头,暂时收了手中的东西,他关切问:“您是否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如果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可以帮助——”
“不不,我没有任何为难的地方,我只是需要去做一件早就决定好了的事情!”房东太太断然否认,语气坚决,“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能够代替我去完成!”
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她更加亢奋了,甚至脸颊上都泛起了一丝红晕。
然后她向陈浮感谢道:“感谢你这一年来对阿芙拉的帮助。现在阿芙拉考上了她想要考上的学校,我也终于能够放心了。”
他们进行了一个亲昵的贴面吻。
陈浮诚挚回答:“不,感谢夫人。您睿智而又温暖,让我能够在这里好好休息。如果可能,请让我帮助你。”
房东太太笑了起来,眯起眼睛的眼角露出许多道细细的皱纹。她没有回答陈浮的话,只理了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而后匆匆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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