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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死当涂——薇诺拉

时间:2015-07-04 19:58:18  作者:薇诺拉

    他未卸妆,鬓边发白,病容憔悴,眉头浅浅蹙着,薄唇轻轻抿着。我听见他饶动感情地轻念台词:远出塞外,孤身闯营,便是“十去九不回”……你……你当真……
    言罢,一行泪打落脸颊。
    我便伏着不敢动了,唯恐扰了这情深不寿的将军。
    “贱妾不敢奢求将军念及昔日恩情发兵营救……只不过将军英雄盖世人间无匹,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易如反掌,而今深入敌营救一个褓中婴孩,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远出塞外,孤身闯营,便是‘十去九不回’……”窗外雪似鹅毛,他止不住周身轻颤,连连轻咳,一双灰色眼眸若隐若现噙有泪光,“你……你当真……”
    导演喊“咔”了以后,剧组上下直呼“完美”,唯独黎翘仍未出戏,他眉头紧锁眼眶泛红,靠十分钟的沉默之后,我听见他对导演说,这条有点过了,再来一条。
    若在荧幕上看见这样生离死别的场景,你定会觉得特酸,特矫情,但在现场亲眼所见,那种感动无以言表。黎翘演得真好。他一落泪我也想哭,只是我哭不出来。造雪机连着工作了几个小时,可超过四十摄氏度的摄影棚实在热得人够呛,我身体里的水分已被完全蒸干,我流不出泪来,一眨眼就往外掉盐花。
    这天拍摄十分顺利,剧组收工得早,剧组里的藏族群演们与几位主演共同完成了一场戏,他们高兴,喊着,唱着,然后就跳了起来。
    青海湖的天比北京的宽,夜似一道幕帘扯下来,天地一色之后便显得更宽了。
    藏人能歌善舞名不虚传,他们一个个舞姿雄浑又舒展,飘忽又灵动。我被他们的歌声与舞蹈勾得心痒,不待征得黎翘同意,便加入了那几位穿着藏袍的青年当中,与他们一同跳舞。他们的舞蹈我没跳过,但跟着他们的步伐学得很快,学会以后我又技痒,即兴添加了一些我自己擅长的动作。
    藏族青年本来与我同围成一个圆,但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变换了队形,开始以我为中心旋转。又不一会儿,几个一直在一旁笑着的藏族女孩也加入到我们当中,她们翩翩甩起长袖,她们以藏语齐声歌唱。
    跟了一个多星期的剧组,这却是我入青海湖以来最痛快的时候。摄像机对准的地方,黎翘是众星拱月的绝对主角,我曾在某一刻为自己感到卑怯,但摄像机外,有年轻舞者相佐,有天籁歌声缭绕,我终于相信我如良金在镕,如好玉在璞,我一点也不逊于这位爷。
    “你的新助理舞跳得不错啊!”我自得其乐同样耳听八方,听见不远处的副导演夸我。
    几个跳跃旋转间,我与黎翘四目相视,在小片刻以目光互相肮脏地舔摸啃吮之后,他微笑说,岂止不错,他是最好的。
    藏人同样好客,我受邀去一位小伙儿那儿喝酒,黎翘本不屑凑这种热闹,非被我涎着脸皮拽了过去。
    有酒有肉有星光万斗,我与那些藏族群演席地而坐,举杯豪饮之后立马成了朋友。
    黎翘从头到尾不热情,但不热情归不热情,他也没拂袖就走,不吃肉倒喝酒,偶尔插两句话,也算入乡随俗。
    外头人声更寂,一位英俊的藏族青年端起碗来向大伙儿敬酒,他亮开嗓门,以藏语开唱,歌声如一声清啸,起于夜色,又隐于夜色。
    “他唱的什么?”黎翘问。
    另一青年将这歌词解释给我们听,说,吃最香的肉,喝最浓的酒,睡最心爱的姑娘。这是人世间最好的事情。
    这个时候我正试图用藏刀割下一块难缠的肉,而黎翘正欲将杯中的青稞酒一饮而尽,于是我们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
    我们没那么饥渴,十来天清心寡欲的日子原也过得自在,这下突然饥渴得不得了。狗仔无孔不入,我们不敢以天为盖地为席地“野战”解决,只得忍耐着裆里的胀热,一路火急火燎地往酒店赶。
    我们要去干这人世间最好的事情啦。  

  ☆、三十、开悟

  酒店的条件不算太好,却能由窗台远望青山与草原,尽收青海湖的美景。
  整个过程我的爷也不跟我多说话。他只一味弄我,吻我的脖子与后背,我就一边眺望风景,一边手[]淫。
  半个月来这地方没下过雨,空气微凉干爽,搔得人鼻端发痒。我莫名地想到黎翘钻进我车厢的那个雨天。那令我犹如开悟般心生错觉——我跟这个男人确实有一点缘分,这缘分始于前世,展于今生,要一直延续到下辈子。
  天亮时分,裹在黎翘怀里的我接到吉良的电话。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没细说,只说他即将出发来青海湖,还让我赶紧回北京一趟。
  白天黎翘与女主演有一场床戏要拍,导演提前清场,只留少数工作人员在内。但因我是黎翘的特别助理,得以在场内观看。
  导演一再好心提醒他多穿两条内裤以防“情不自禁”,不想黎翘反倒轻松摇了摇头,看似漫不经心地瞥我一眼说,我有职业精神,对着不是爱人的人,硬不起来。
  我带着火辣辣的臀眼与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回到北京,回到我住的那个临近火葬场的小区。
  到家那天恰逢天公不美,人与雨竖立,车与雾横陈,街上哭丧的人特别多,沿路都能看见丧服白花,都能听见哭声嘹唳。
  还没摸出钥匙进门,我就僵在了自家门口。就在我家大门上,溅着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已经发黑了。
  正当我冲着门上那摊血迹发愣,一位平日里还算相熟的邻居不住朝我探头探脑。她一见我以询问似的目光对望回去,立马欣喜地跳了出来:“哎呀,你总算回来了!出大事儿了!”
  她这一嗓门嚷得倍儿亮,很快又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好似鸨母开会。她们都亲眼看见了那天这里发生了什么,也确实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概是早上九十点钟的时候,我听见小离她妈跟一个女人在门口吵架,也不算吵架吧,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横,那女人一句狠话没回。小离她妈一边骂人‘不要脸’还一边动手,又扇女人嘴巴子又扯头发的,把人半边的头发都快揪光了,那女人也一声不吭……”
  “那女人有点年纪,但好看得跟仙女似的,原来大家还以为是老范在外头养的姘,听小离她妈嚷开了才知道,那女人是小离的舞蹈老师,把小离那孩子带去上海比赛,结果却没好好地带回来……”
  “所以说人穷就得认命,不是自己的梦可千万做不得,前阵子上电视多风光啊,小离她妈没少在我们面前吹,好像全世界就她女儿漂亮,就她女儿有能耐……结果呢?被谁搞大了肚子都不知道,就在她那个舞蹈比赛前突然大出血,差点把命都丢了……”
  “小离她妈也太厉害了,动手打不过瘾,还脱鞋打,把人的头都打破了,血就溅在这儿呢!”那女人用手指了指我家大门,啧了两声,“闹到后来警察都来了,她还不肯罢休,后来还去那女人教跳舞的学校闹了,害得人家被学校开除了……”
  范家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悄无声息,一群女人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个故事,从这一张张喋喋不休的嘴里,我大致能揣想出青舞赛决赛前发生的事情——范小离忽然肚子疼,可老娘皮认为她是像小时候那样为自己不敢上舞台找借口,硬是没让上医院。疼得不行了的时候范小离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想来那个时候她自己也糊涂了,分不清是疼还是怕,结果这一拖就拖晚了。
  据说那一夜范小离大出血不止,血压急剧下降,腹部鼓得就像在河里泡了好几天的浮尸。待她被送进上海的三甲医院,医生进行会诊与急救,好容易才从生死线上将她救回来。可因为送医太迟,宫外孕大出血引起了缺血缺氧性脑病,人虽活了但却没醒,能不能醒谁也打不了包票,即便醒过来也有极大可能从此伴随智力障碍。
  我听得非常难受,趁她们口干舌燥的时候插嘴问:“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你是问范家人吗?好像是为了方便家里人照顾,小离被上海的医院安排搭飞机送回了北京,现在就在淮仁医院里。小离她爸妈倒也想得穿,逼人老师拿了十万块钱当医药费,自己去新马泰旅游散心啦!”
  来不及进屋歇一歇,我急急忙忙赶去淮仁医院,向住院部的护士问了范小离的病房,就一步不停地把自己送进去。
  病房里人头攒动,而我一眼就看见老娘皮坐在病床前。她穿着一件真丝刺绣的民族风长裙,散着头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神态、气质与她戴在腕上的青白玉十分吻合。
  记忆里老娘皮很少散开头发,除了跳《醉死当涂》的时候。跳那支舞时的老娘皮无疑是她最美的时候,她的脸像古画上才有的美人,她的头发又长又黑又密,随着她折腰、翻转的动作时常委在地上——她如此投入又如此严肃,好像她正以生命进行一场宣誓,好像她跳的不是《醉死当涂》,她跳的是善,是美,是自由,是永恒。
  但此刻这张脸形容有些憔悴,头发也稀薄不少,左半边头皮露出大片鲜嫩的粉色。
  我觉得她仍然很漂亮。
  一个年轻护士来换点滴瓶,跟老娘皮聊了两句与天气相关的闲话,一双秀气的眼睛始终在老娘皮脸上游走。我想她肯定不是头一回见到这位年纪与自己长辈相近的女人,但明显还是露出了被惊艳到了的表情。
  “您女儿跟您长得真像。”小护士似乎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妥,又慌慌张张补上一句,“主任说恢复得挺乐观的,您放心,很快就会醒的。”
  这里的护士都以为老娘皮是范小离的亲妈。老娘皮也不否认,她以微笑置之,随后抬脸看见了我。
  在我开口前,老娘皮先接了一个电话,听她们谈话的口气像是房产中介。老娘皮这人何止不擅于坐地起价,简直直白到了骨子里,她说自己急着用钱,希望对方能尽快找到买家。
  挂了电话以后,老娘皮也不看我,她绞干了热毛巾,给范小离擦了擦胳膊。
  “我见你的头一回就觉得,你这丫头的骨骼生得好,天生就是跳舞的好材料,可你偏偏也懒,这点你骆冰哥比你强……”老娘皮将那条细白的胳膊搁回床上,抬眼看了我一眼,“其实你的骆冰哥小时候也跟你一样,以为自己花花肠子比谁都多,所以我就想了个法子治他,我罚他光着膀子在大雪地上掰腿,他冻惨了,一直哭,一直骂,到后来眼泪全都冻在了脸上,一张小脸跟像镶上了宝石似的,一碰就揪心的疼——你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老师……”我喊了老娘皮一声,便已哽得说不出话。
  “后来我问过她要不要上医院,只怪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急脾气,这丫头被唬怕了,非咬着牙就跟我说没事儿了,不疼了……”视线重新垂落于范小离那张眼眸紧阖的脸,老娘皮俯下身,轻轻伸手撩了撩她的额发,“其实一定是疼坏了吧,她那时满头的汗,一张小脸儿煞白煞白……”
  “老师……医生怎么说?”
  “不管医生怎么说,我不信这么聪明漂亮的孩子醒了就傻了,花多少钱也得让她重回舞台。”老娘皮再次挺直了背脊,她在对小离说,又似在对我说,她说,跳舞的人还有什么苦吃不得,跳舞的人从不放弃。
  老娘皮问我,有人来请我出任戏剧《遣唐》的舞美指导,是你托的人吧?
  我不知这个时候她怎么会提起这茬,点了点头。
  你不在北京的时候,那人又来找了我一回,多多少少跟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情。老娘皮望着我,又问,我现在答应不晚吧?
  这是大悲大苦中唯一的好消息,我忙不迭地点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又被老娘皮打断了。
  老娘皮跟我谈了一个条件,她会出任《遣唐》的舞美指导,可她希望我答应顾遥,出演那部舞蹈电影。


  ☆、三十一、向君一揖

  晴天一声雷,吉良飞抵青海湖,不为草原上的好酒好肉好姑娘,而是去辞职的。
  吉良跟黎翘说完自己的决定,就给我挂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头告诉我,Lee一句挽留的话没说,只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不永远留下,薪资待遇随他要求,要不马上就滚,一毛钱都别想多拿。
  吉良去意已绝,他说自己离乡背井十余年,而今虽然磨出了一口京片子,但仍归心似箭,他本想按照劳动合同先提出离职再等个把月再走,既能忙过这一阵子,也能给自己老板一点招贤纳士的应急时间。但黎翘为此大动肝火,全不体恤对方体恤他的情谊,二话不说就让他滚回日本。
  这位爷毫无疑问有点自恋,觉得别人跟着他无论干什么那都是光耀门楣,何况他与吉良之间还有十来年风雨同舟的情分,从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到呼风唤雨的天王,他这位首席助理至少得居一半功劳。
  怕是谁也想不到,就在彼此最好的年纪,此人竟施施然向君一揖,策马扬尘而去。
  吉良离开北京那天,黎翘远在青海湖指挥我不准去送他,他说如果你要送他,就跟着他一起滚吧。
  不怪黎翘想不明白,便是我也揣摩良久。我违背了爷的命令,一边开车一边沉默,一直到分别的当口,才鼓足勇气问他:“哥……你这突然要走,是因为我吗?”
  “怎么那么说?”
  “要猜错了,哥你也别介意。其实这念头我早放心里了,就咱们爷这脾气,正常人一天也忍不了,你都忍他十年了,能没一点猫腻?”
  我本是随口一猜,不成想就这样将一段隐伏十年的感情给揭了出来。吉良竟以一笑承认,尽管不算出人意料,但也够我回魂半晌的了。
  愣过之后我问他:“爷……黎翘知道吗?”“爷”这字不便提了,总有一种“胜者骄”的情绪挥之不去,扎人得很。
  “这些年他说一我不二,我恪守一个助理的本分,又怎么会让他知道呢?”吉良摇头,苦笑,“不敢直接跟他说喜欢,也不是不敢,我连想都没想过,就像我曾经跟你说的,我老觉得人不该有非分之想,能以这样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就远比别人幸运得多。”
  大抵我也同意吉良这一说,可我膛里血热裆下屌胀,我控制不住自己,不但时有“非分之想”,还“情既相逢必主淫”。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Lee,我不可能伺候你,我本也瞧不上你的低俗市侩,可你实在太敢了,太剽悍了。”吉良轻轻一叹,又摇了摇头,“也该我暗恋他十年没结果,就是没你这敢爱敢做、横冲直撞的劲儿吧。”
  我被这话夸得脸红,抬手挠了挠头:“别介,别这么夸我。大国泱泱,人才济济,剽悍的多了,我袁骆冰算什么。”
  “你要真不觉得自己算什么,要不咱俩换一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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