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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死当涂——薇诺拉

时间:2015-07-04 19:58:18  作者:薇诺拉

  黎翘破天荒地率先低头,给我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但我一个没接,我没跟他耍性子——或者也许可能耍了一点儿。这阵子我也真是挺忙的。白天我要跟着老娘皮学跳《醉死当涂》,晚上便整宿整宿陪着老袁,我忙得几不合眼,但唯有这样的日子才能让我感到踏实。
  把《醉死当涂》再次搬上舞台,必须得经过我的签约公司同意才行,所以我给顾遥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他表示赞成,这个男人的声音听着很疲倦,因为我听Skylar说杨滟已经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了。
  Skylar还说有一档舞蹈类的选秀节目报名在即,赛程不复杂,她想去参加。
  人各有梦,人也各有追梦方式。我不拦着。
  譬如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让老袁开一回荤,拉拉姑娘羊脂白玉似的小手,再跟人家天南海北唠一唠。可惜老袁竟然无福消受美人恩,老K介绍的那位姑娘来的时候,他正在接受抢救。
  我没想到,这位胸怀大爱的姑娘竟是熟人,就是她跟俩孙子带着范小离去泡吧,害我还被自家亲妹子一啤酒瓶砸开了脑袋。
  她居然也记得我,短暂的愣过以后还大大方方挥手,“其实这么低的价钱我本来是不打算来的,但我想看看到底什么操行的人才能想出这么馊的主意,原来是你啊——你说我该叫你‘孝子’呢还是‘傻子’?你是不是上次被小离砸傻了呀!”见我欲开口,她马上补一句,“不管今天成没成,剩下的一半钱你不能少给我。”
  “一分不少你的。”人不计前嫌我便也不计,冲她点点头,又细细瞅她一眼,我发现她跟我上回见到的不太一样,不仅怀揣大爱,还怀揣大奶,一时就没舍得把目光收回来。
  “又隆一遍,好看吧?”
  女性的胴体之美实则我欣赏不了,我干巴巴地点了点头,招呼她,坐。
  “你还挺怪的啊,我见过一些人,对待父母也未必多孝顺,唯独死的那一刻哭天抢地,唯恐被人点着鼻子骂不孝,你倒好,怎么这个时候了,还不哭啊?”
  “这不还没死呢么?”
  姑娘不依不饶:“如果这就救不活了呢?”
  我只得嘴硬:“救不活也不哭。”
  “就这么干坐着怪没劲的,讲点什么让我乐一乐吧。”
  “我有许多关于隔壁老王的笑话,你想听哪个?”
  “来一段儿最黄的呗。”
  我挖空心思想了一个,讲出来。可人姑娘回馈我一个木疙瘩似的表情,我意识到自己大失往日水准,于是彻底不想说话。
  “这早晚温差挺大的呀,我都快冻死了——”
  秋天这就真的来了,夜凉如水如缎如冷气开足的太平间,我团紧了身子,感受自己一点点僵硬,一点一点风化,一点一点与这混沌的夜晚融为一体。
  直到我爸的主治走进来,我“蹭”一下弹起来,根本不受控制。
  主治医生说:“老先生抢救回来了,虽然这会儿生命体征——哎,你别跪、你别跪下啊!”
  医生们把老袁从鬼门关拉回来以后,我总算也活过来,能收拾心情和人姑娘聊一聊。我想起一个折磨我许久的问题,便问:“我想知道,是不是那个姓瞿的王八蛋导演潜了小离,又始乱终弃?”
  姑娘答得干脆:“不是。”
  我皱眉,磨亮一把藏在心里的刀:“那么……难道是那天在酒吧的两个兔崽子之一?”
  “也不是,小离是上那儿解闷去的,跟那俩都不算熟。她那阵子特纠结,特苦闷,她说她本来也就是帮她哥去要个签名,没想到对方表现得好像对她很有意思……”                       

  ☆、三十七、醉死当涂(上)

  这姑娘的话无疑是晴天霹雳,但我细细一想,突然意识到也并毫无可能。当时在电视机前的我太过粗心,他们在《X-girl》里的每一次四目交汇、每一次肌肤接触似乎都有迹可循。
  如此一来我便面临着选择。人在很多时候都有可能面临选择,这是一门相当难的活计,据我所知许多历史上相当牛逼的人物都曾一失足遗恨千古。错的时候做对的选择不行,比如洪承畴,对的时候做错的选择也不行,比如吴三桂,他俩都不得好死,归根结底他俩都失了气节。
  但你要在娱乐圈这样的地方谈气节,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我快二十七了,不至于这么单纯,说到底这件事吃亏的不是我,目前来看最好的选择还是不管,不问,继续拍我的舞蹈电影,排我的《醉死当涂》,表面上与顾瞿二人打哈哈,只要保持内里良知不朽,道德不烂,也就不算太失了气节。
  然而后来我又想起病榻上的老袁。老袁这一辈子,除了屎尿不禁实在糊涂到不行的日子,其余时候的立身标准一直都高。想起他如何跟那些连停车费都不肯缴的车主斗争到底,锱铢不让,我就感到汗颜。所以纠结再三,我还是决定以飞蛾的姿态投火一次。
  我去新片的训练基地找顾遥,面对我那夹着些许稚态的质问,对方竟不以为忤,轻松表示,你已经签约了,《大舞蹈家》的前期宣传上也已经有了你的名字,这个时候提出解约,违约金将是非常大一笔数字。他还说不仅如此,我参与所有的商业活动都要公司同意,没有他的首肯,《醉死当涂》就别想上舞台。
  然后他就跟兄长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边耐心教导我忍一忍,一边把我往门外送。
  顾遥不愧是数夺影帝的演技派,何止演什么像什么,根本是连他本人都一劈为二了,左看如尧如舜,右看如桀如纣,或许他的后脑勺都能让我看出一个新的伟大人物。
  但我第一次觉得他是这么比不上黎翘。连脚丫子上的汗毛都比不上。
  顾遥这人很精,精到可以用洞察人心,他应该看出了我在想什么,慢悠悠地瞥了我一眼说,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签你吗?
  我猜他这是要说实话的样子,于是不插嘴,认真听着。
  顾遥似是料定了我不敢在这里生事,还冲我笑得挺英俊:“我老婆在黎翘那儿寄养了一条狗,所以我也把他的狗牵来了。”
  我返身就走,两步之后折回来,一拳正中顾遥下颌。
  这一拳我不遗余力,估计至少也得崩掉影帝同志的一颗牙。我要跟张大胆再多学一点,能在周围人一拥而上前直接把他撂趴下。
  有人上来就给了我一个嘴巴子,比黎翘下手还黑,趁我眼冒金星之际,又有人往我身上招呼。
  眼看要被一群人狂揍,我决定拿出泼劲儿跟丫死磕,大喊道:“你他妈要打就直接把我报销了,否则我这一张嘴必定逢记者就说,说你顾影帝怎么道貌岸然又怎么无恶不作,还甭怕人不信,你跟小离的照片我手上可都有呢!”
  最后一句是我唬顾遥的,估计他也不会一下就信。但他应该也不敢真把我报销,于是这些人就把我放了。
  虽然挨了揍但也揍了人,尤其揍这样的人渣是很爽的,但爽完以后我就面临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到底何去何从?
  一阵冷风吹来,带来丝丝凉雨,宣告秋天又近一步。我仰脸迎接一点小雨,上一秒还感慨世间万物逃不过春发秋藏的规律,下一秒么又感身子骨有点轻飘飘,还是七魂六魄离开躯壳的那种。不害怕亦不后悔,反倒感到轻松,反正我从来没想当演员,我只是个跳舞的。
  十几个来自医院护士的未接电话,我知道大事不妙,拔腿就往医院方向赶。
  若是为了揍那畜牲错过送我爸最后一程,我才是会真正抱憾终身的。幸好我家老袁坚而挺之,在我赶去医院前,一直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时老袁的喉管已经被切开了,医生们在尽最后的努力施救,同时也惊叹于老袁的顽强,他的脸已经涨成可怕的猪肝色,喘气的时候你会听见咕嘟咕嘟沸水冒泡的声音。
  我走上前,紧握住老袁的手,倒也奇怪,我一个字没说,老袁也一个字没说(他早说不出来了),那枯柴似的手紧紧抓了我一下,抓得我的骨头咔咔作响,然后他就阖上了眼睛。
  老袁走了,带走他余留人间的最后一丝眷恋——对我的眷恋。

    ☆、三十八、醉死当涂(下)
  
    我再见黎翘已是三个月后,期间他忙于《遣唐》的全国巡演,我也没闲着。
  活人不在身边,新闻却铺天盖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电视与网络上都常能看见黎翘与杨滟接受媒体采访。据那些新闻说黎翘还在巡演的某两站换掉了男主角,亲自上台过了一把戏瘾,除个别永远无法取悦的批评家,反响相当不错。杨滟的反响就更好了,她在采访中披露自己即将离婚,虽没点名道姓直指顾遥,但却光荣树立起一个为艺术牺牲个人生活的美女舞蹈家形象。偶有一个瞬间我望着屏幕上的俊男美女出神,我会觉得其实他俩在一起也挺好的。
  别的主创与群演早先一步回了北京,但黎翘与杨滟没回来,他们受邀赴美,结伴飞往了大洋彼岸。
  实则按照合同威尔顿这会儿也该飞回德国了,但黎翘又临时续约了他三个月,摆明了是要留他在北京,替我监一监《醉死当涂》。但德国佬依旧看不上我,从他时不时紧拧的眉头、斜睨的眼睛与耷拉的嘴角中都明确无误传递出这个信号。我有且仅有自知之明,舞美灯光之类的设计一切从简,若非遇见实在堪为我能力之外的问题,尽量别现身招人讨厌。
  我对《醉死当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扩编,它由一支数分钟的独舞变成了一出由群舞、双人舞与独舞共五部分组成的小型舞剧,而改编的依据多半来自于这些年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来自于我怀念老袁时的梦境与我个人那少得可怜的舞台经验。所以遇上能力之外的问题也就在所难免。
  威尔顿本一点不愿掺和我这没头没尾的一出戏,偏偏我抱必死之心,只要他一出现,就亦步亦趋地尾随、前进,连他出恭亦不放过。古有杨时立雪于程门,今有袁骆冰蹲候厕所,威尔顿每每尿毕将一管毛茸茸的阳具又放回裤裆,转头就能见我一张笑得倍儿殷勤的脸。在我如此锲而不舍地胡搅蛮缠下,威尔顿最终作出妥协,但他要求我,《醉死当涂》的公开宣传过程中绝对不可以出现他的名字。
  我本来也没打算公开宣传。
  我不想伸手向黎翘要那笔解约费,一来当初是我自己一意孤行非签约不可,二来我也实在怀疑自己有没有那个立场。顾遥那声关于“狗”的比喻在某种程度上已将我牢牢挟持,我提醒自己毋须害怕雪藏,无非也就是三年不能拍戏,不能参加媒体宣传与商业活动。
  公演的日子选在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六,考虑到影视公司的法务随时准备着细抠合同然后起诉我,所有的宣传活动只能偷偷摸摸暗中进行。Skylar想了个既节约成本又不易引人注目的法子——由她带着姑娘们去大学城还有居民区派发《醉死当涂》的门票。门票是老K设计的,主题是一代舞蹈大师王雪璟的谢幕演出,另附歪诗一首。
  众人拾柴之下火焰高不高是不知道,但最起码,不要钱。
  我跟姑娘们一起,既要登台表演,也要走街串巷。嫌雪佛兰行动不便,我以一辆小破自行车载着一个姑娘,在老北京的校园与民宅之间,迎着凌冽冬风,梭游如鲜活的鱼。我们不仅送票上门,还要竭力煽情鼓吹,逢不懂行的就说是告别演出以赠票回馈社会,逢较真些的就老实交代,咱们虽不是文化巨擘,却有一颗追求艺术的拳拳之心。几天下来战绩可喜,接受赠票的那些人里十之七八是一转身就把门票扔在地上、踩在脚下的,但余下两三成当真表示极感兴趣,愿意前来。
  转眼日子过到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数千张门票悉数发完,有乐观点的姑娘问,咱们拿了艺术中心里最小的剧场,才两百来个座位,如果到时来的观众远远不止两百人怎么办?
  但大多数人没这么乐观,尤其是skylar,于是我跟她发生了下面一段对话,充满了听天由命且悲己悯人的意味。
  skylar问,公演那天……能有人来吗?
  我说,看老天爷。
  没想到老天爷最终还是涮了我们一把。周六凌晨突然变天,北京飞沙走石,大雨傍着大风。遇上这样的天,若非刀架在脖子上我都不愿意上外头载客去,更别说跑出门来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舞者跳舞。
  姑娘们刚刚跟着《遣唐》剧组经历了万人空巷的那种热闹,忽然又变回了冷冷清清、惨惨戚戚,自然对此不满意。
  “骆冰,剧场里都是自己人,这舞咱们还跳吗?”
  “哪怕只有一个观众,咱们也得认认真真地跳啊。再说人少吗,也不少啊,十来个了吧。”
  姑娘们一个个都垂头丧脸,非常泄气,所以我得出声鼓励她们。我笑着说自己还得去化妆间准备,刚刚转身背对众人,便觉得双腿一软,整个人都快蔫趴下去。
  老娘皮已经等着了,我与她全都黑发,红衣,赤着脚,我们将跳一支象征着传承与交接的双人舞,这将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上舞台。我一定想过无数次《醉死当涂》重回舞台的境况,但没一次会遭遇这样的冷遇。不堪承受老娘皮的眼神,在演出即将开始前我躲进了化妆间,凝视镜中那个年轻人。他红衣像蚊子血,浓抹了一脸舞台妆,却一点与红衣、浓妆相衬的喜气也无,反倒像刺秦前的荆轲,满目悲壮。
  我沉浸在自己酝酿的情绪里无法自拔,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些响动。
  我回头,看见湿淋淋的黎翘出现在门口。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总而言之就那么出来了。我眼前忽然浮现出我生命中最好的那个雨天。那个雨天与今天如出一辙,那张为雨水沾湿的男人脸孔今天依旧英俊,那天他像光一样乍现,今天依旧照在了我的身旁。
  “你怎么进来的?”
  “我的剧场,我不能来吗?”
  “不是……我是问,你怎么回来了?”
  “提前回来的,我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事情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最近事情太多,太乱,你问的是哪一桩,得容我想一想。”
  “明知故问,你知道我指的是违约金的事。杨滟的离婚手续办妥了,她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了我。”黎翘的目光在我脸上滚动一周,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求我帮忙?”
  不及细想,我本能似的脱口而出,那你求我吧,求我求你帮忙。
  黎翘作势又要兜我一个脑瓢儿,我明明可躲却不躲,所幸他及时撤力,只留下在我脸上的一记轻柔抚摸。
  就当我犯浑,当我拧巴,当我拿劲吧,我扭开头,仍不配合。
  “好,我明白了。”黎翘的嘴角微露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点点头,认真起来,“袁爷,我求你。”
  我打定了主意得跟这人打一场事关男人与舞者尊严的拉锯战,然而一声“爷”却叫得我心惊肉跳,继而心花怒放。我甚至来不及回忆我已经多久没这么称呼过黎翘了,他已经跪下身,不仅将他这辈子估计从未献予他人的膝下黄金全给了我,还一头钻进我的红色长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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