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色的衣袂在这猎猎寒风中,静若处子。
人也若处子。
李君圣久久不语。
汗水顺着龙致远的面庞流下,这骇人的剑意如今越发惊人。
雪白的发如霜雪铸就,规规矩矩束缚在一弯铜环内。只几缕发丝,垂落在姣好的面庞一侧。仿佛身具胡人血统,他的眼睛,也不是中原人独有的黝黑。而是浅浅的蓝。
如冰,如水。
于是,那目光也丝毫没有温度。
他甚至没有什么傲慢之意,但只是看着,龙致远就仿佛觉得脊背发出咯咯的,宛若承受不住的呻吟。
“你,忘记我说的话了。”
“若我不来,会怎样?”
这声音奇妙无比,仿佛有无数重影,似冷漠,似温和、似怒喝……模拟出众生百态叩击心灵。龙致远担惊受怕,故而初时只觉好听,又有那无上威严。余音不止,渐渐汇聚成无尽汪洋,狠狠地冲击在灵台之上。
“噗!”
龙致远眼前一黑,音已入脑。一口心头血登时被霍乱的真气逼迫出来。整个人何止萎靡了十分。
“我的确大意了。还请李公子不要怪罪。”以他的傲气,这句话可谓是做小伏低到了极点。可李君圣却并不领情,“你若不想替本君驭车,就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情。”
龙致远顿了顿,咬牙道:“我知道。无论如何,不会让一个人进入冰崖。”
“很好。”
李君圣微微点头,掌中执着的,是一柄四指宽的白石剑鞘,雾沙沙的,如玉如石,日光在那周围凝聚,有淡淡的光痕浮现在空气中。龙致远曾经装作不经意地看过,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透那层半透明的雾沙沙的石头。仿佛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枫叶渐渐飘落,枝桠已变得光秃秃的,难看得紧。
还未落地,风已将脆弱不堪的叶子,吹打得碎裂开来。
欢乐趣,离别苦……
这样的日子总是伤感的。墨馨看着窗外这一派秋风落叶景象,心中只余担忧。
北上的路,并不难走。
楚离安坐车内,闭目养神。眉间星火剑意隐约,凝聚出五道锋锐的剑光,上下翻飞。
分光掠影。
有趣的是,你看到它的时候,那已经是过去的景象。
此世上,有什么是比思维更快的吗?
在十方星海城内,初得此剑术,只化出三剑就无以为继。如今,已五剑矣。
可又不止五剑。
楚离隐隐觉得,那万千星火剑意,若全部分光化影……此念一起,这五道细小剑光就有些不稳。暗叹一声,果然还不是时候。
蓦地,楚离睁开双目。
远远的,一声长啸惊天动地,还伴随着朗笑:“前面的可是楚兄弟?”话音未落,空气里已有水润润的气息,熏然欲醉,爽气怡人。
可楚离却看出,这是一种剑意。
无声无息,润泽万物。
他也笑了。
阳光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热度。
一股冷意浩渺无垠,似从九天坠落,接天连地。
赶车的小哥已惊疑不定地看向太阳,这才发现,四周草叶上的露水也都结了霜,路上的小水洼,也以可见的速度,滴水成冰。
而这范围还在扩大着,十里、二十里、三十里……
闻听那爽朗的大笑忽然卡壳,楚离抬起眼眸的时候已带了笑意,“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不亦乐乎……
他的确已好久没有这样愉快了。
“哼!”
“哎,琴姬不可!!”
清脆的冷哼中,比冰川更恐怖的寒意陡然间横亘天地。宛若洪流一般讲琉璃世界咔嚓咔嚓一扫而空,咆哮地,冲向马车左近。
只可惜,并无杀意。
或许只是想将这辆马车冻结在地,也好为那心上之人出一口恶气。
楚离微微摇头,天空中不可见的万千星辰,在阳光下暗淡无华,可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有淡蓝星光汇聚一同,如一张巨网倾轧而下,将那寒极之力裂散瓦解。
整个琉璃世界也被映照得一片浅蓝,徇烂至极。
可美丽的东西,到了极致,就是毁灭。
烟花如是,星辰亦如是。
星光中,一股浩大的焚灭之力自内而外,片刻间就将那寒流——
焚尽成空!
星光已不再。
可那美丽而惨烈的一幕,却十分让人动容。
这样的人,这样的剑……
后方有哒哒的马蹄声接近。马车也已经停下。楚离掀开帘子。果然见有两骑绝尘而来。
男子脸上还有着些许尴尬,眼中却带着惊奇。当先那骑却是一身湖水绿色的长裙,发髻高挽的女子。亦或是妇人。
“楚离兄弟,别来无恙。”
聂飞雪被楚离扫过来的了然目光,弄得更尴尬了。
琴姬却落落大方,她还背着那方琴匣,里面显然已不再是琴。她的眉心有一道蓝痕,周身有着可入骨髓的冰霜气息,只有在对着身边之人时,才会柔和起来。
“聂飞雪。”
楚离缓缓出声,笑意浅淡,“你的剑,变得甚是奇特。”
“咳咳……”
聂飞雪颇不自在地叹了一口气,“遇上你们两个,我也只有认输的份儿……”
“怎么,你不甘心?”琴姬毫不客气地扬眉。
聂飞雪张了张嘴,连连摇头,背对着她跟楚离挤眉弄眼。似是在说这些年的“苦楚”。
可那眼角眉梢的宠溺和无奈,却更分明。
“是与不是,总要打过才知道。”
楚离道,“我车中有酒。”
聂飞雪的眼睛亮了,笑道,“上次一别,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喝酒。”他笑嘻嘻地说,“我还不知道,你这样的人也会喝酒。”
楚离微微摇头:“我是人,当然会喝酒。”
“不然,我们比比酒量?”聂飞雪显出几分兴趣来,看向琴姬的时候,被女子嫌弃的撇开:“两个臭男人,我才不跟你们一起。”
“……”
“……”
二人对视一眼,顿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最终,两个臭男人也没有聚在一起。聂飞雪可做不出让女孩子在外护驾的事情。
一路上,琴姬对楚离那稳坐马车一点也不英气的模样,颇为看不惯。
“还是聂大哥好。”她再一次弯了眉眼。对着聂飞雪时,竟比平时还要温柔,倒让后者受宠若惊。
天色有些昏暗,因为有云。
看样子,很快又是大雨。这样的大雨,他们一路上已遇到过两次。都说北方干旱,这接连的降雨总让人摸不着头脑。聂飞雪与琴姬同乘一骑,支着伞,目中有着不可察觉的忧虑。
这雨……是他的错觉吗?
他回过头,恰好楚离也掀开车帘子。在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聂飞雪眨了眨眼,见楚离的目光移向天空,他也跟着看去。
乌云遮天,似乎没什么好看的。
可楚离的目光很明亮,甚至带了一种纯然的喜悦。在他的感应中,万千星辰的光辉已被扭曲。
被一种剑意扭曲!
仿佛一个看不见的力场,弥漫着整个天地。甚至干扰了整个天地的云雨循环。
而那个剑意——
肃杀至极!
这还是他领悟了瀚海无极的剑意后,第二个可以与他分庭抗礼的剑客。第一个本是幽篁的无情天剑,可惜,终成绝唱。
聂飞雪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样的压抑感,太过熟悉了。
熟悉的好似昨日。
“飞雪,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过了一日,琴姬也有所感应。她是女人,有女人的敏感。这倾盖天地的剑意,将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最深刻的事情,瞬间勾起——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也有些难看。
聂飞雪叹了口气,知道已经瞒不住了。
“是叶知秋。”他老实地交代,“他就在这附近。”
“他又想做什么?这四年来,怎么总是缠着你。”琴姬恼怒道。秀气的眉也显得有些锐利,聂飞雪苦笑连连,瞥了眼没啥动静的马车。只得道,“当年,我曾破得他的隐剑。”
用的,却是“细雨润物亦无声”的剑意。
借助天时,剑意化雨。将叶知秋那隐遁天地的杀道隐剑,给剥露出来。
再看眼前这搅动云雨的剑意,聂飞雪有些毛骨悚然,他直觉对方如今的造诣,他的剑,绝不会再奏奇功。
绝不会。
而让这样一个剑客退去的方法,只有两个。
他得到想要的东西而离去,亦或者——
被人杀死。
聂飞雪暗暗叹息。却有一股深沉的战意,在心底蠢蠢欲动。
这战意,当几人为避雨寻到一座破庙时,已达到顶峰。
只因,那庙里,已有一人。
暗金血裾的衣袍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杀手。可偏偏让你觉得危险。四年前,你看着他,但觉天地为之秋。可如今再看,却已若沉渊之龙,深不可测。
叶知秋……
叶-知-秋!
琴姬的面色惨白。作为女子的直觉,她并不希望自己的丈夫与这样的人对上。
可作为剑客,她恐惧的心也微微兴奋着。
聂飞雪已然开口:“叶庄主。不知我等可能进去?”
楚离已下了车。
他看着叶知秋。叶知秋也在看他。
杀一个和你一样的剑客。这是叶知秋昔年的承诺。
他已找到了这样的人。
可惜,还不是时候。这样一场决斗,叶知秋决不允许有人在侧。
无论是敌人。
还是自己人。
他可以等,而他的耐心一向不差。
“我说可以,你敢么?”叶知秋淡然地摩挲着指尖的枫叶。苍白的手,苍白的指,枫叶却是红的。
血一样的红。
叶知秋刚杀完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九章 对峙
仿佛餐足的猛兽,举手投足总带着不自觉的慵懒、戏谑。
以及挑衅!
聂飞雪爽朗地笑了笑:“庄主既允,我们就叨扰了。”这个走了多年江湖的男人,并不如外表一样粗犷。他的目光,跟他的剑一样锐利。
叶知秋道:“只要你进得来。”
云越级越厚,雨越来越大。
终成大势。
聂飞雪一咬牙,这样一来他先机已失,这漫天的雨,也是漫天的剑。纵然他要掌控,也得花费大力气。
一步踏入。
雷声滚滚,可霹雳过后,雨忽然小了。
不是小。
是有更大的力量将它们滞留住了。
聂飞雪的脸色慢慢苍白。这“细雨润物亦无声”的剑意,纵然再厉害,它的本质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以伤为本。
先伤己,再伤人。
而这伤,因着那雨中肃杀至极的剑意,尤甚!
可有的时候,你受到伤害的同时,敌人也未必无恙。
这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剑术。于是,这漫天肃杀在一点点地被水润哀绝的剑意浸透。滴水穿石,连铁石都可击穿,又有什么是水无法渗透的呢?
溪流如是。
剑意也如是。
雨蓦地大了一瞬,仿佛瓢泼大雨。然后猝然缩小,变得淅淅沥沥。而聂飞雪已经站在了院子里。
琴姬心疼地走过去,清霜古剑已在手。
美眸戒备地看向叶知秋,若两人打起来,她可不会在意什么江湖规矩。女子本就是极为不讲道理的。漂亮的女子,更是如此。
楚离微微摇头。向着院门而去。
风陡然大了。
天地之间,那肃杀剑意几乎浓郁成实质。你看着那草木,仿佛一瞬间枯死,又好似一瞬间活过来。最后你也不知它到底是死是活。
亦或者春秋轮转,已快到了极致。
雨已经停了。
聂飞雪脸色苍白,闷哼一声,这才知道方才叶知秋并未出尽全力。这个人的实力,果然深不可测。
当万物都在这肃杀剑意中扭曲其道,改换天地时。
天空至高之处,有星光如水,拨乱反正,就这么刺破乌云。
所谓天地之道,不可轻移,盖因其本身有着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
星光将扭曲自身的剑意焚尽之后,借助着天道循环,其势汹汹,其气飘渺。
宛若九天垂落,蓝华如梦。
冻结天地,也——
焚尽八荒。
楚离未曾停下。当他踏入院中时,乌云逸散,已有清澈的月华从天空洒下。
星光无界。瀚海无极。
于是,剑也无极。
天地之道,循环往复,唯有星辰周始,亘古永存。或许它们也有尽头。可凡人与之相比,不过其沧海之一粟。
足矣。
叶知秋的剑还在。
可这片天地已被人夺去了一半。他的双眼,陡然亮了。
他已全力在容忍。容忍着,自己拔剑的欲望。叶知秋有些动容地看向楚离,昔年这个险些败给自己的剑客,已有如斯剑术。
无极之剑。
叶知秋沉寂多年的心,在这一刻几乎沸腾。
就像是注定的对手,是不是他们之间必然有一场决斗?生死决斗!
可惜,不是现在。
叶知秋从未有一刻如现下这样遗憾,也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快乐。那是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和你一样的人时的如释重负,哪怕你们从未谋面,亦或者,注定为敌。
楚离的眼中同样有战意。
可那战意的背后,还有着一层看不见的束缚。或者那个束缚,就叫做“玄牝”。
放手一搏,楚离不惧生死。
可他有着诺言,也有着一个死心塌地等着他的未婚妻。
叶知秋的血开始冷了。这样的楚离,还不能完全发挥他的剑术。他明亮的双目轻轻阖起。
剑意,终于淡了。
这一夜,也终于相安无事。
可琴姬几乎睁着眼睛熬到天明,她默默地看着叶知秋独自一人,平静离去。
心中如释重负。
总有一种人,只要存在就给与你无与伦比的压力。甚至,剥夺你的呼吸,让你噤若寒蝉。
越往北,空气越冷。呼出的气,也几乎要冻成冰渣。
赶车的小哥终于耐不住寒冷,乞算酬金后,迅速地往回赶。琴姬的心情立刻就好了很多。这天寒地冻的,马匹也已经吃不消。他们便也一起将马儿放了,徒步而行。
“可惜没了酒。”聂飞雪咂咂嘴,唉声叹气。
可他们还有干粮,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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