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下大了。
没多久辛弈身上发上就被白雪覆盖,他的脸颊苍青,被压在身下的手掌也没有动静。但是这天太冷了,再趴下去会先冻死的。赤业开始舔辛弈的脸颊,湿热的触感终于唤回神识。
他动了动,倏睁开眼。
气息开始急促,辛弈想要爬起身,左手撑在雪中时忽然有些感觉不对。雪挡住了视线,辛弈缓缓抽回手。手背渐渐露出积雪,就在要露出手指时他停下动作。
喉结动了动,辛弈咬的唇干涩泛血。
他的。
他的左手小指不见了。
也许是丢在乱军中,也许是丢在阿尔斯楞的弯刀下,也许是丢在了他急逃的路上。
就是不见了。
“啊。”他垂头埋进雪里,过了许久,雪都要埋起他时,才轻轻地对赤业低笑一声,唇线苦涩,“不是右手就好。”
右手还要握刀。
辛弈爬起身,一身雪簌簌的掉。他眉上都覆了霜,四肢冻得僵直。赤业的后蹄被锁链磨出了伤,他蹲身给解掉,赤业走了几步,飞似的开始在雪地上围着辛弈跑圈。
天道还在,铠甲已经破损到不能穿。辛弈解掉了铠甲,牵着赤业,开始在大雪中徒步。
赤业背着他跑了整整一夜,大苑只派轻骑追他,阿尔斯楞还要留在上津外僵持。这天一亮,雪又大,辛弈难以分辨出自己在哪里。但因为背着上津,应是在大岚与大苑的中间地,靠近大苑的地方。
太冷了。
他只有一匹马和一把刀。
浑浑噩噩中不知过了多久,脚在雪中已经没了知觉,辛弈在风雪茫茫中终于看见了一点儿人烟。
“哥哥!是我们的马吗?”大雪中披着羊裘的女孩子用手挡着眼,对她前方的高壮青年大声道:“那边!你看那边!”话才完,脚下一绊跪倒在雪地里。
青年回身一把提起她,同样大声道:“哪?”
女孩子冲她哥耳边大吼道:“耳聋的敖云!就在那里!”她手一指,直直地对着辛弈。
敖云没理他妹妹的骂声,顺着她手指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了那匹神骏的红马。他眼睛一亮,紧接着又皱起眉,拉住他妹妹,道:“不是,不是我们的马。”
他看见了牵着马的年轻人,单衫背雪。即便对方长相温和,模样狼狈,他也不打算掉以轻心的靠近。
他站在原地,隔着风雪大声询问。
“你是谁?”
辛弈喉中干涩,神智昏沉,却也握紧了腰侧的刀,并没有回答。
敖云皱眉,声音沉下去。
“北阳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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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颜
辛弈胃里翻滚的厉害,没回答他那句话,撑着自己吐了个天翻地覆。可是胃里空空,人又冻了许久,只能干呕。
敖云眉间一松,迟疑的想询问他一声,不料乌云其其格已经挣开自己的手跑了过去。
“你怎么了?”女孩子脸颊被吹的通红,却遮掩不住明亮的眼睛。她俯身看辛弈,紧张道:“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得喝些热羊奶。”
“其其格!”敖云过来将她拉到身后,头疼道:“你想怎么样?把他带回帐里吗?”
“他只是个迷路的人。”乌云其其格争辩道:“你不是说要助人为善吗?不带他回去的话他会死在这里,难道你平日说得话都是假的吗?”
“但是他是大岚人。”敖云企图对妹妹讲道理,“他还带了刀,伤痕累累,也许是北阳军。其其格,带他回去也带回了危险怎么办?”
“他只有一个人。”乌云其其格扶住她被风吹的绒帽,“没有我们带路,他走不出雪野。”
敖云坚持,“不行,不要管他了。”
“可是你看他的马!”乌云其其格眼睛一转,机灵的转了弯,对她哥哥唉声道:“你看多漂亮的马,跟着他一起冻死了怎么办?还是你,乞颜的蓝宝石,巫神的眷顾者,其其格的好哥哥,要趁他冻死后再夺取他的马?”
敖云略黑的颊面上一阵窘迫,他道:“我才不会这么做。”又道:“我才不会!你要带他回去,那你自己背着他吗?”
“他有马啊。”乌云其其格耸耸肩,“你把他扔到马背上去,我们牵着马走。”
兄妹俩说罢齐齐转向站不稳的辛弈。
“那......好吧。”敖云走过去,低声抱怨道:“你最好乖乖的。”
辛弈被那有力强壮的手臂一撑,虽然靠了力,身体依旧紧绷。他是被真正的“扔”到了赤业背上,不知怎么回事,一向暴躁不近人的赤业竟被乌云其其格安抚住,由她牵着走向风雪深处。
辛弈压着天道,渐渐模糊意识。
热羊奶被烧得沸滚,奶醇厚的芬芳弥漫在鼻尖。乌云其其格给辛弈又倒了碗羊奶,这一次还递去了热软的馕。辛弈拿在手里,浑身又暖又舒服,连胃都舒坦了不少。他还起了热,敖云把自己几年前的旧袍子借给了他,穿上大小正好,又盖了皮裘,开始闷汗了。
乌云其其格摘了绒帽和羊裘,穿着马步裙和着小皮靴。辫子乌黑漂亮,眼睛大而清澈。她挽了袖子,正在给敖云沏奶茶。
“是不是暖多了?”乌云其其格偏头对他笑了笑,“我哥哥的帐子可是这里最温暖的。”
“谢谢。”辛弈左手抚在胃上,手指间不自在的动了动,不太习惯失去小指的茫然感。
“你的小指是被弯刀切掉的吧。”敖云接了他妹妹的奶茶,喝了几口。
辛弈沉吟,“应该......记不清楚了。”
“切口又快又狠,时机力道把握的都胸有成竹。切掉你小指的人,是个厉害的大苑人。”敖云像是聊奶茶一般的继续道:“如果是我,会切的比他还漂亮。”
“说什么混话。”乌云其其格自己也抱了碗奶茶,上来踢了踢她哥哥的小腿,“你这样安慰人,阿妈也会被你气回来。”
“可是我说得是实话。”敖云认真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被他得手。”又道:“既然是弯刀,你果然是从北阳来的吧?阿尔斯楞的南征军在追杀你,是他切掉了你的手指,对不对?”
辛弈喝了羊奶,点点头。
“那你是北阳军。”敖云面色微沉,对他妹妹道:“我就说他是北阳军。”
“那他也没有拿刀砍你啊。”乌云其其格冲他做了鬼脸,转而问辛弈,“你叫什么?”
“亦川。”辛弈反问道:“你叫其其格?”
“乞颜乌云其其格。”乌云其其格扬了扬小巧下巴,略染骄傲道:“草原上的智慧之花。”
“草原上各个部都有□□十个智慧之花。”敖云反驳她,“不要骄傲。”
乌云其其格哼声:“乞颜部只有我一个,将来大苑也只会有我这一朵智慧之花。”说着又做了鬼脸,“你这个蓝色石头!”
“敖云。”敖云对辛弈道:“我叫敖云。不是蓝色石头,是蓝色宝石的意思。”
辛弈也对他颔首,“多谢。”
“不需要对我道谢。”敖云叹气,“是这朵智慧之花吵着要救你。如果你感念一点点她的恩情,养好伤之后就走吧。不管北阳军还是南征军,都别带到这里来。”
“怎么了?”乌云其其格探头嘲笑敖云,“蓝色宝石不想见见狮王吗?还是说你不敢。”
“其其格。”敖云正了色,“你不要多话。”
辛弈心下一动,问道:“这里是......乞颜部?”
敖云倏地盯向他,与他说话时的无奈和客气迥然不同,是种锐利过雄鹰的眼神,好像被他盯住,就逃脱不掉被撕裂的命运。
“我们确实是乞颜部。”敖云缓低了声音,“怎么了北阳人,不可以吗?”
辛靖追迫大苑三十二族北上向冰川沿境转移,其时为王者正是乞颜部。乞颜部是大苑大部,但是因为在北上时抛弃了狮王阿尔斯楞为首的扎答兰部,导致扎答兰部苦守迦南山,转而追随了如今的哈布格钦氏。乞颜部因此失去大苑王位,不再吸引目光。
竟然是乞颜部。
辛弈看着敖云,再次重复一遍,“谢谢。”
敖云索然道:“其实我并不想听北阳人说谢谢,你可以说点其他的。”
“承蒙照料。”
乌云其其格抿嘴笑起来,“有意思的北阳人。听说狮王去了上津,他打到长河岸了吗?”
“没有。”辛弈顿了顿,“他还在上津外。”
“这是次出力不讨好的南征。”乌云其其格对敖云笑起来,“我就说他打不远,你现在还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吗?”
敖云道:“我以为没人能拦住他。”
“你为什么会觉得阿尔斯打不远?”辛弈将喝完的碗轻轻放回小案,奇怪道:“他可是你们大苑的狮王。”
“是他们的。”乌云其其格狡黠的眨眨眼睛,“这里是乞颜部,我们从来不会养狮子。你既然知道他叫狮王,就应该知道他还叫做垂云铁翼,但这名头只限在迦南山,迦南山是阿尔斯楞的底气。可是他如果再不出来狩猎,狮王的名字会坠落。”又道:“你们北阳一直做大岚的防线,有过辛靖那样的人,如果北阳死了,大苑还有机会。但是我听说,北阳有了新的燕王,是辛靖的弟弟。”
敖云接着道:“你是这个人的手下吗?”
辛弈笑了笑,“不是,我只是守上津的普通人。”
“狮子不会追杀普通人。”敖云也搁下了他的碗,“希望你们守得住。”
“你不希望阿尔斯楞打到长河岸吗?”
“不希望。”兄妹俩齐声。
“但这是我们的事情,和你没关系。”敖云收回他刺一般的目光,对妹妹道:“和他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乌云其其格吐舌,“他又不是燕王。”
话题到此戛然而止,敖云给辛弈拆了纱布收拾伤口,他就再一次睡了过去。
吴煜掀开地窖,探头往下看了看。里边只剩一点点的青菜叶子,连萝卜都没有了。小崽子的肚子在咕嘟嘟的叫,吴煜自己也饿得头晕。
“天杀的仇老狗。”吴煜烦躁的猝声:“屯个粮仓会死啊。”
可是仇徳耀已经死了。
吴煜在一边干净的雪上抓了几把,塞进嘴里。他有些愁苦的蹲在那里犯难,因为他们只剩这些菜叶子了,可阿尔斯楞还在外边没有撤退的样子,辛弈也不见了。
吴煜想,如果他自己没战死在上津,日后也会被柏九弄死。怎么办?横竖都是死,还是留个好名声吧......
“将军!”匆匆跑来的将士欣喜若狂,远远地就冲吴煜摇晃胳膊,“将军!”
吴煜咽下雪水,有气无力道:“干什么。”
“粮食!”那人手舞足蹈的激动难抑,“是粮食啊!”
“哈?”吴煜站起身,透过细雪望出去,隐约见看见有人往过来。他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定眼一看,牙先疼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那为首的不正是平定王柏九吗!
紧随其后的小白脸他不认识,但看那一身青衫披氅,也能瞧出不同寻常来。况且虽是书生打扮,可那目光直削,分明是个久经决断的主。
来得正是柏九与贺安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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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援
两日后雪停,敖云找回了他的马,是一匹红身白蹄的小马。此时辛弈也能够出帐,但所涉位置有限。好在他也知道避嫌,并不在帐外随意走动。
赤业由乌云其其格照顾的很好,后蹄上了药,草料也合心意。
不等乞颜兄妹,辛弈自己先提出了告辞。
“你现在就要走?”乌云其其格在帐前数羊,闻言只点点头,“如果你觉得自己撑得住,就可以走。”
敖云从下边的草棚下抱出草料,喂给圈里的羊,对辛弈道:“你要回北阳去?”
辛弈应声。
敖云道:“阿尔斯楞还没有离开,你怎么回去?”
辛弈笑道:“总会有办法。”
“你们北阳人。”敖云说着倚靠在堆成小山的草料上,用手在胸口转了几圈,“都这么心大吗?”
“再待下去也只会平添麻烦。”辛弈拉了赤业的缰绳,“况且阿尔斯楞还在那里,我不能待在这里逃避。”
“很好。”敖云点点头,又抬头看了天,道:“明天也不会下雪,下午我就送你出去。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答应的,不要让这里出现北阳军和南征军的影子。”
“我会的。”辛弈微笑了笑,然而他下一刻话锋一转,突兀直接道:“但我想和你谈谈其他的事情。”
敖云看着他略显苍白的温和脸,渐渐直起了身。
乞颜部并不是完全脱离了大苑的权力中心,它只是被克意打压、边缘化,直接表现为属地从以前肥美的草场到了边缘临近荒地的地方。最为讽刺的是,当年他们跑在逃离北阳军的最前面,如今他们被搁置在北阳军的家门口。哈布格钦氏像是要以这种方法,让乞颜部铭记住当年埋下的祸根,以及被□□的耻辱。
哈布格钦氏做的很成功,他让乞颜的下一代长期以往的在耻辱的夹缝中谋生,变成了对整个大苑的仇视,当然还有对北阳的愤恨。
敖云作为王的继承而诞生。
却在和王位咫尺时被教会俯首称臣。
他的父亲因此死在哈布格钦氏的反戈刀剑下,母亲像只暴怒的母狮子,拖着他和妹妹在反乱中活下来,并且神奇的让他们安然无恙的离开哈布格钦氏的领地,到了这里。
当然,这只母狮子自己却没能走出来。
敖云身肩乞颜部一系重担的时候还是个少年,牵着他当时才到腰的妹妹,从大苑内部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出来。恍惚中像是背离了原本的轨道,让他在起初的一年里常常没有真实的感觉,仿佛忽然就能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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