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恣睢之臣——唐酒卿

时间:2016-12-12 20:23:50  作者:唐酒卿

  辛敬应了声,两人这一圈转完,就停了。
  辛靖该走了。
  他踌躇着,轻轻抱了抱辛敬,讨道:“吉祥话。”
  “过年吉祥。”
  辛靖叹气,又觉得这敷衍听着听着还挺有几分吉祥气,便垂头在他耳尖轻吻一下,低声道:“来岁平安,小敬。”
  而后照旧是辛靖上马,辛敬看着他远了,才将已经冷了的暖手隔袖端着,往府里去。走到门边上了,才看见门洞里斜斜靠着一人。
  宽肩王氅,他爹。
  他爹应该等得久了,手边上的灯笼都昏了一半。燕王拢着袖,靠在壁上似乎睡着了。辛敬觉得这要是真睡着了,明早就该去西边了。他俯身提了灯笼,对他爹道:“爹,回屋。”
  燕王含糊的嗯一声,就由他提灯照路,提提踏踏的走着。辛敬这才发觉他还穿着屋里边的绒趿子,心里边立刻涌上股酸,又和着点暖,让人眼眶发热。他道:“您这真不讲究,娘也没赶你出来,活菩萨转世。”
  “再不讲究我也有媳妇。”燕王鬓边几缕白发,在昏暗的灯笼下有些打眼。他不在乎的踢着绒趿子,“你娘活菩萨转世,也还生了你们几个混账小子,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到院口了,燕王也没接灯笼,就这么仙似的拖沓着往里飘,“混账。”
  这一声骂也跟飘似的轻悠悠,夜风一吹,就消散了。
  年一过,春还没到,辛敬就又骑着他的毛驴去了南睢山。
  这个冬白玹过得不太好,他突然病的厉害,几乎连人形都没有。拢在宽袍里时,几乎像是会乘风而去,拉长腰带都栓不住他。
  辛敬回来时他已经在榻上了。辛敬在他榻边坐下,开头就道:“师兄要驾鹤了吗?”
  他师父从后边给他脑袋上敲了一书。
  白玹闷闷地笑,“他这是难得打趣。我不驾鹤,因鹤不载我,当空随风去,它西边去了也不好交差。”
  辛敬动了动唇角,从自己书袋里扒了扒,拿出一只布老虎。“你给我幼弟的石兔子他很爱惜,我离时一定要我带这个给你。他再小一点时胆子小,一个人睡不好,我娘就缝了这个给他。他贴身抱,得有它才睡得着。如今给了你,以表自己对石兔子的喜爱。”
  白玹竟露了些局促,他将布老虎抱进怀里,轻轻摸了摸,“我也喜欢。”他眉间的病气和戾气都平淡些,显出眉目的俊丽,他道:“他叫什么?”
  “辛弈。”辛敬今日似乎话很多,他接着道:“我三弟名笠,却实为个混世魔王。故而在幼弟时,一家人谨慎非常,觉得这弈字能驱散我们几个兄长的王霸混气,斯文的很,就叫了弈。”
  “和着这辛,意好。”白玹果在那布老虎下边寻出个小小的弈字,他指尖摩挲其上,竟笑了,“辛弈,心意。”
  见他笑了,辛敬心底那点惶恐才退下。他进来时曲老站外边都要哭了,师父恨不得抱着他蹭一发鼻涕,他才知道这场病是真的要了白玹半条命。
  据说当年有人为白玹算命,指他撑过一次生死劫难便能寿命得续,福泽深厚。南睢老人既想要一个生死劫难,又舍不得一个生死劫难。因他这么个身体,若是在挺不过这一个生死劫难,便是黄泉末路,再也回不来了。这一次病的凶,既然过来了,自然要祈求就是这次了,日后就让他平平安安的活。
  因白玹的身体,这一年辛敬也没怎么下山。又匆匆到了秋,他该卷铺盖回家时,记起了辛靖那句“下回请师兄来北阳”,便提了声。不知怎么,一直不下山的白玹竟同意了。
  冬病之后他就像是真的好起来一样,这一次随辛敬去,还是自己骑的马。到了北阳,白玹却没随他入府,就在离津住了。中途辛靖回来也见了一次,辛弈这个娇气包当时只顾着哭,也不知道有没有记得为了让他不哭而编了草蚱蜢的那个牵马哥哥。倒是白玹见了辛弈,很开心,只这一开心,就受了寒,整个人就起了烧。
  他烧起来自然不能与普通人比较,他病的久,自然也不是其他大夫敢接手的,只能快马加鞭赶回南睢。辛靖差人马车相送,还给寻了个有几分真本事的高人,就赶紧让辛敬带着回。
  北阳军的马车一路畅通,迅速入了山阴境内。这时已到了冬,山阴这一年雪下大分外大,路上堵了两回,本该顺畅下去的时候,被婆娑城挡住了。
  确切的是,被平王挡住了。
  山阴军莫名备了刀,从马车要入婆娑开始就以警备相待。辛敬不是傻子,相反,他甚至能通过擦过车窗那一匹战马洞察平王不是好意。
  眼下边陲才起了纷争,京都连行军调令都没下至北阳,山阴却先有了备刀集兵权,这不正常。这意味着,在北阳兵拼大苑的时候,背后还匍匐着一只随时能咬住他们喉咙的京都家犬。
  不能入婆娑城,一旦入了城门,只怕就是有去无回。
  辛敬当机立断,马车立刻调头,在辛靖差来送马车的北阳军拼杀中脱出平王视野,回调北阳。
  这个消息要给父亲或阿靖!
  可是雪太大了,马车被堵在路上,根本行不远。辛敬只能背负着白玹在雪中跑,隐藏远比马车有效。
  前提是如果不被冻死的话。
  途中那位医术高人也散的不见踪影,北阳军一路死了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负伤,为了不拖辛敬的后退,几乎是拼命迷惑追兵。等到回过神来时,只剩他和白玹了。
  已经靠近山阴边界,只要再过一晚,他们就能离开山阴。只要离开山阴界内,各方府州绝不敢轻易得罪北阳,更不提是要接二公子的命这样不共戴天的仇。
  只要再过一晚。
  风刺骨,白玹即便烧的昏沉,也能察觉辛敬身体在不住的颤抖。雪堆满了头发和眉毛,辛敬背着他,一步一步,在灰白无尽中徒行。
  “凤渊。”白玹喊辛敬的字,他道:“我怀里还有瓶驱寒丹,你拿出来。”
  辛敬膝盖冻得不能弯曲,他将白玹往上托了托,唇冻得几乎张不开。“我懂你的意思。”他低头缓缓喘了几口气,吸进去的仿佛都是冰渣子,他摇头道:“我不会做的。”
  等他从白玹怀里拿出驱寒丹,白玹也许就会以极其匪夷所思却又无可奈何的方法让自己抛下他。
  辛敬移动着麻木的脚,呢喃的念着:“君子舍己为人,师兄。”他咽了口唾液,“你不是君子。”
  白玹垂下的发在风中被白雪覆盖,远远看去就像是白发人,他道:“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个已经死了的人。”风呼啸着吹掉了他的绒帽,他的戾气也变成一直没有显露的麻木。“你不想救你弟弟吗。”
  “过了今夜。”辛敬脸颊被风刮的生疼,他甚至没法睁开眼直视前方。
  这偌大又空荡的风雪里,他们像是挤在一起妄想逃生的蝼蚁,不自量力,又不受眷顾
  辛敬在风雪中失了脚,翻滚下猎户挖掩的陷坑。他摔断了一条腿,躺在撞碎的冰渣上喘息不定。
  糟糕。
  后背似乎□□了冰碎块,让他的胸口都跟着疼起来。他动不了,他手指在地上扒着冰,喊着白玹。
  “师兄。”好像哪里流血了,辛敬不知道,他已经感觉不到哪里断了。他没有辛靖和辛笠的身手,他是个读书人,也只是个读书人。
  “嗯。”白玹摔在不远处,不如他糟糕,也好不到哪里去。那瓶驱寒丹就滚在两个人的不远处,探手再近一点就能触及到的地方,可是两个人都不行。
  “以后。”辛敬喘息,“以后的路,你要走下去。”
  白玹闭上眼,手一点一点勉力去扒他这一生至今唯一的朋友,他说:“凤渊,我们要出去。”
  白玹的手扒在他衣角,摸到黏稠的液体在飞快冰凉。
  “真是无作为啊。”辛敬动了动喉结,“我,我幼弟,辛弈。师兄,我过,过不了今晚。你,明天。”他似乎有些混乱,勉强理清思路,强撑着,一字一珠,缓慢道:“平王,欠我父亲,一条命。一条,他必会还的命。所,以,纵然,北阳,危急,众,众命。”他说到这眼角忽的滑下泪来,这个极其聪慧的人,他几乎能看见他一家的尽头,他猜得到这一夜送不回的消息会变成怎样的结局。可是他到此为止,无能为力,愤怒和无奈,让他无声的掉下泪。他继续道:“众命皆丧,我北阳,辛家,也能,尚留一人。辛弈年幼,哑巴,之名,平王,必定会,留他一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白玹脸上湿了一片,奋力扯着他衣角,却只能拉动他的衣角。
  “辛弈。”白玹闭上眼,失声哽咽,他念着:“辛弈。”
  “拜托。”辛敬声若悬丝,“拜托,师兄了。”
  “凤渊。”白玹指尖扣进冰雪,他擦着地面无力的喊,“凤渊,等一等。”
  辛敬张着眼,望向上方被风雪遮蔽的天空。他不想是凤渊,他想是小敬。
  来岁平安,小敬。
  怎么办呢。
  他想起那一日他们唯一的吻,想起那一日辛靖对父亲说得那句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阿靖。
  我一生看似名显,却实则无为。我没能为家挡风,无力为亲传音,也不曾对心上人说一句。
  我心悦,很欢喜。
  风声呜呜咽咽的传了很远,他静静躺在那里。血凝成块,人还年轻,而且是那么的年轻。人们称他北阳凤雏,他才露出雏鸟的翅,就在这里了结了本该更加绚丽的人生。
  从此南北凤雏龙驹共埋名,人间不见凤啼声。
  尸体从山阴送回来,平王没有露面。这是对的,因为他但凡敢在离津露出脸,山阴就能立刻没了王。
  辛靖被叫回来的时候还揣了柔回的酒,就等一个人在合欢树底下,和他一共喝个干净。
  他跨进门,看见那个人躺在正堂上。北阳的狼旗盖在那个人的身上,露出的衣衫凝着乌红色的块,手指冻疮漫布。
  他的小敬。
  这一辈子。
  为了对得起握着的笔,将那一双手,妥帖的对待了很多年。不留伤,干干净净。可是怎么就一转眼,让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变成了这副,让他肝肠寸断也喊不出一句话哭不出一个声的模样。
  肝肠寸断。
  魂飞魄散。
  辛靖走过去,推开挡在前面的人。他看不见这人是谁,他只看得见辛敬。他一路走,明明就那么几步,以往他眨眼就能到的位置,如今却长,长到像是永远永远都走不到的地方。
  他好像踉跄了一下,父亲搀住他。他忽然咬牙切齿,又哽咽如孩子,对他父亲嘶声低哑道:“你说我是他的顶天柱,我是他的顶天柱啊。”
  燕王抱紧他肩头,白鬓才染,人先佝偻。
  北阳燕王二公子辛弈,洪兴五十年冬,冻死山阴。

  ☆、番外·北阳辛家(四)

  一个人会经历割肉剔骨的痛,多是因为失去了人生中相携并进、期望守终的人。不论这个人是什么角色,当他被赋予这样的意义时,他就是不能缺的肉,不能剔的骨。但,人总难如意。
  哪怕有时候仅仅是小小的愿。
  都会被无情剖断。
  然而过了这一次,又该怎么面对下一次,下一次,下一次,直至轮到自己为止?
  辛靖觉得,就是割肉剔骨,一遍遍,直至自己破碎成不可拼接,没有再能割去的肉,也没有能再割去的骨时,这个绝望才终止。
  秋天到了。
  辛笠坐在栅栏上,咬着草芯,看着草丛里的蚱蜢跳来跳去。这是他如今唯剩的空闲取乐,除此之外,他都闷在军营里。
  头顶风一动,他灵敏的俯了头,那带着草屑的□□嗖的扫过头顶去。
  是“有名”枪。
  果然萧嫣从后冒出了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懒洋洋的看了萧嫣一眼,抬手给她别开耳际垂发,顺带着在她脸颊上轻刮了刮。
  他的“无名”枪,就在身侧。萧嫣将有名放在无名边,两只银枪相并整齐,除了重量,完全一样。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③”,这两只银枪的名字是他二哥起的,随口像是打发他,却又让当时的辛笠觉得还挺酷。
  “明日巡视后没有军务,去赛马吗?”萧嫣笑起来非常甜柔,让辛笠心情好了很多。
  他叼着草芯,却厚颜无耻的平淡着说出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我想亲你。”
  萧嫣原本坐在一旁,颊面一红,脚下踢了踢他的小腿,“胡说什么呢。”
  “没有胡说。”辛笠拿下草芯,凑近些,笑起来,“我是真的,很想亲你。”
  他长得讨巧,是十分乖顺的那种俊俏,每每笑起来都灿烂又天真,一直像个大男孩。可如今明明是笑着,眼睛深处却寂寥平静,没有半分从前混世魔王的流光溢彩。
  没有人提起失去的手足,却每个人都变了模样。
  “好啊。”萧嫣也笑,“快一点。”
  辛笠轻轻地靠近,微微偏头,在那漂亮色泽的唇瓣上飞快点了一下,便退开了,甚至还有些脸红。
  他这样一个背负混账盛名横行至今的家伙,对喜欢的姑娘却又干净的像水一样。
  萧嫣小小的抿唇,两个人坐在栅栏上相视而笑。这会儿红日将沉,橘红色的光影下,他们显得异常美好。
  吉白樾发现辛靖的马停下来,“晚上工队有......”他突然止了音。
  辛靖在看那幅美好。
  仅仅片刻,他便重新驱起马,“工队什么?”
  “工队将把柔回防备墙的进程交上来。”已经到了帐门口,吉白樾跟在辛靖后边,直至进了帐,才道:“大苑骑兵频繁出没,原本猜想的初春之战只怕要提到冬天了。我们在这里待了近半年,京都来了命。”他顿一下,语速迅速道:“平王会带着山阴军,来与我军共同迎敌。”
  平王和山阴就像是砸在辛靖底线上的刀。可是他仅仅点了头,意示自己知道了。吉白樾退出去,在帐外叹气。
  半年前辛靖还会躺在辛敬下葬的棺材里悲喜显露,如今他站在这里,却变得像铁板一样坚不可摧。
  坚不可摧,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秋过得异常的快,大抵是没再去走马逗狗,混世魔王辛笠觉得有那么些无聊,也有那么些寂寞。因着他自觉到了这个年纪,该好好的站成个人样,扶稳他父亲,和他大哥一起如同顶天柱。
  毕竟,他再没有了二哥的庇护。
  娘也病了,从辛敬没了之后就一直病着。可是外表柔弱的女人至今咬着一口气,不愿意对那些窥探她丈夫儿子生命的豺狼虎豹泄半分羸弱。如果有一天她也要步入黄泉,只能是穷途绝境,由她自己亲手了结。
  辛笠虽然没有提过一个字。
  但他恨死平王,恨死京都,甚至恨死皇位上那个亲爷爷了。他恨到夜里翻滚难眠,望着霜白的窗,想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倒在眼前。
  把二哥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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