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
“慕容?”
“慕容纸。”
谢律愣了愣,眼中灼灼生辉:“你就是‘阿纸’?”
慕容纸抬眼不解看他。
“小罗说过,我做梦的时候经常会叫‘阿纸’这个名字。可惜梦见了什么,自己却从来不记得。原来你就是阿纸!果然你是我娘子没错了!”
笑容满满,又只换来冷笑一声。
“阿纸你……对我积怨颇深的样子啊?”
虽不记得,但这也实在一目了然——若是情投意合琴瑟和鸣,落难娘子见到已故的夫君好端端出现在面前,不都应该泪眼朦胧千娇百媚,来上一句“你个杀千刀的”么?
自己与娘子,之前关系不好么?嗯,家有一房这么凶恶的娘子,关系不好倒也正常。整天咬人的话,是受不了。
“你别又不说话啊!咱们的事我不记得,只你记得,你却又不肯跟我说,只打我咬我。娘子,你这着实也有些不近人情了吧?毕竟又不是我自己想忘的!”
“我是不近人情。”
“呜,娘、娘子你别生气啊!”
“我本就不近人情。何况你我缘分已尽,我与你早无关系。你若想知道以前的事情,问你宁王去,不要问我!”
“宁王?”谢律愣了愣:“我们的事情,为什么要问宁王?”
“你只去问他就是了,他自会告诉你。”
“哈哈,宁王殿下高高在上,哪是随随便便能见到的?倒是娘子你,口是心非,说什么缘分已尽,却还在腰上挂这个?”
手上一晃,便是刚才慕容纸砸的那半块蝴蝶玉。
“你还给我!”
“我还你做什么?还你你待会儿你还要砸,不如我先帮你收着了。”
“那是我的!还我!”
慕容纸伸手来抢,却被谢律暗中在腰间一拽,整个人便向前一扑摔在谢律怀中。谢律顺手将玉佩一收,身子软软往后一倒,便成了慕容纸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的状。想起,手脚却被谢律一缠,完全起不来。
“你、你放……放……”
“这玉佩,你我各有一半,该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吧?你那么在意着那东西,却还是要说跟我缘分已尽,而且自打你醒过来就,就是满脸的戾气、眼神里面可着劲的委屈怨恨。”
“是怨恨我么?这么怨恨,八成是我生前……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吧?”
“你既、你既知道了……把东西还我!”
“娘子。”谢律按着他的头,把他箍在自己胸前:“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你了,也不记得我们之间的事了,所以我不知道你在委屈什么。”
“我管你记不记得!东西还我!”
“但是你为何不想想?既然这定情信物直到死都还挂在我身上,或许我生前对你的心意,并非你想的一般凉薄?”
慕容纸愣住了。
“是这个理吧?否则,若我生前存心辜负你,这玉都只剩一半了,既都说我位高权重,肯定许么多好东西给我挑,我非着戴它干什么?”
“所以,说不定啊,只是你误会我什么了,嗯?”
“误会?”慕容桌子冷笑一声。谢律也不恼,只循循善诱道:“不然,我生前究竟是怎么辜负你的,你说说看?”
“……”
“没辜负我什么。”
我才不信。没有你记恨成这样?谢律仍旧按着他:“你肯不说,我就一直抱着,不让你起身啦!”
那人在他胸口闷了半晌,才道:“你为何……”
“嗯?”
“为何,没有陪在宁王身边?”
“我为何要陪着宁王?”谢律眼珠转了转,想起这人刚才也提起了宁王,倒是反应也快:“娘子,你、你的意思难不成是我与宁王,呃,我与宁王殿下之间……?”
“你原本心心念念之人,自始至终都是宁王。同我之间,不过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谢律略略想了一下,坚定道:“娘子啊,你肯定是弄错了!”
“我弄错?”
“嗯,我如今带的沧澜部,虽打的是‘宁’字旗,但其实却是凉王部,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我这大半年里,同宁王只打过一次照面,还是他在城上我在城下,别说话都没有说过了,就连样子都没有看清!”
“你同晏殊宁……十多年情谊,关系笃厚,”慕容纸幽幽道:“只不过是你不记得了罢了。”
“娘子,你怕是真的弄错了,生前之事我是不记得,但半年前奉命带兵去解汉南城之围时,宁王获救后不曾露面慰劳我将士等不说,赏赐都是凉王后来给补的,此事还引起了我沧澜部中许多将士不满——我但凡同那宁王之间但凡有少许情谊,都不该如此才对吧?”
慕容纸愣了愣,有些想不明白,半晌,闷闷道:
“他如何对你的我不管,只知道你心中都一直有他。纵然他对你不管不问也好,要打要杀也罢,你始终还是对他……”
却被谢律轻轻拍了拍后心:“就算有,也都是以前的事了。”
“……”
“至少我现在心里绝对没有他了,娘子。”
“你看,你若不提,我都几乎都想不起有这么个人了。所以啊,娘子,为夫从今往后都是你一个人的了,任凭你怎样**。娘子莫要纠结于前尘旧怨了,要知道如今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
千算万算,慕容纸还是算不到谢律千回百转的能耐。
“你、你这人和以前一样!简直一点都没变——!”
“是吗?没有变吗?我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谢律略有些惊喜。
不是在夸你啊!
慕容纸气结,却被那人抱着坐起身来。那人面对着他神色温和,伸出手指轻轻抚平了眉心的纠结。
“娘子,不,阿纸。我问你啊,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问我想要什么?
慕容纸苦笑,我能、我能要什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啊,你也在我这里住了几日了,你看看你这几日间,不是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就是成日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别说没见你笑过了,我都没见过你不生气的样子。”
“是因为我以前辜负了你,所以你记恨我吗?”
“……”
“那,打我骂我你就会开心吗?如果能开心,我让你打让你骂也倒好了。可你咬了我之后,反而看起来更难受了。所以阿纸,你究竟想要什么呢?我要做什么才好?要怎样你才能不记恨我,不这么委屈?”
……
“阿纸你知道么?”谢律握起他的双手,声音很轻,眼神却无比郑重。
“我啊,如今只肯相信你一个人。”
“外面的将领,军中的‘亲信’,把我从棺材中唤醒的卫道长也好,还是如今的主子凉王也罢,我统统都不肯信。我只相信你一个。”
“你这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这世上,我只相信阿纸你绝对不会害我。所以,不论我们之前有多少恩怨,我都想以后好好待你,也想听你告诉我以前的事情,只要是你说的,无论是什么我都信你。”
“……”
“生前的事情,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自打醒来之后,便在卫道长威逼之下不得不领兵征战。军中将士、所遇官员皆称是我旧部亲信,却各怀心思,我根本……不知道该相信谁。阿纸,你知道这些时日我是过得多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终于得以遇着一个能让我相信的人么?”
慕容纸涩然:“你、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怎么知道我就不会害你?”
“你当然不会害我啊。阿纸,你爱我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害我?”
慕容纸脑中嗡然一声,只觉得耳鸣不止,从颤抖的齿间发出的声音,听着完全不像是自己的。
“你我、你我之间缘分早尽……我对你早就不是,不是那般……”
谢律笃定地摇了摇头:“你就没说实话。”
第92章
“我说的……说的是实话!”
“没用的,阿纸。”谢律望着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心疼:“你对我的感情,从我见你的第一天起,就根本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我虽不记得你,却只看着你那毫不在乎地糟蹋自己的模样,就知道你心里有多怨我、多想忘了我,又有多舍不得我。”
“我、我……我根本已经、已经早就把你忘了!我已发了誓,此生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我一个人就好……我一个人安安静静一辈子,就不会再被骗,比和谁在一起都好!这世上人心太过险恶,我不想、再也不想……再也不想——”
“你一个人……比和谁在一起都好?”
谢律哼了一声,拽起他的胳膊掀起衣袖,露出他满身的伤疤:“你看看你一个人的时候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你自己看看,你能一个人好好生活么?你根本就不行!”
“不用你管!”慕容纸恨恨抽回自己手:“就算、就算一个人不能好好过,就算变成鬼,就算饿死冻死街头,也……不用你管!你从来、从来就只会骗我,答应过我的所有事情,最后都是骗我!”
“是吗?”谢律面无表情:“我原来是那样的人?就是个骗子?既然如此,会喜欢一个骗子,你是不是傻?”
“我是傻!”慕容纸咬牙道:“我当初就是……就是傻!否则也不会——”
“什么叫‘当初’就是傻啊?”却听到谢律噗嗤笑了:“如今就不傻了么?你若不傻,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唉!想我既是堂堂二品官员,应该算挺聪明的吧,怎么会娶了这么死脑筋的一房娘子?”
“罢了罢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呐。娘子,为夫得好好管管你,下面是咱谢家家规,你可听好了。”
“……”
“你以后呢,就给我乖乖住在我府上,按时吃饭上药。至于你那块玉,暂时寄存在为夫这,你听话,以后就还给你。娘子想去哪里,必须跟为夫说,我陪你去;想要什么,也不准憋在心里,一样得说给我知道。”
“至于为夫过去怎么负了你……反正我都不记得了。所以欠你那些破债,就不还了吧。”
“……”
“我以后会对你好,不会三妻四妾,不会去搭理那个什么‘宁王’。你想再打我咬我,也都随便你,我再喊痛我就是小狗。”
***
逐渐入冬,天日复一日地凉了。
慕容纸披着暖和的白狐裘,站在城墙上俯望城外刚新收的田野,微微眯眼,日光暖暖地打在身上。
他已经在这凌月城中待了一月有余。楼下搬运粮草入城的士兵,刚才似乎还冲他挥了挥手。
明明不久之前,人们个个还都不太敢直视他满身满脸的可怕疤痕。没出几天,却都被谢律给捋顺了,人人都知道这是大将军宝贝的人,不仅不害怕他,急着巴结他整日往住处送这送那的甚至都大有人在。
之前在茫荡山当“鬼”的日子,每日忍饥受冻肌肤溃烂,当时身在其中浑浑噩噩,也并没有感觉到多么苦。
直到在谢律府上每日被悉心照料,不过是每日敷药时才会痛上一两次,才发觉自己之前那段日子,简直过得不堪回首。
那日逃离凉王府,他本来,是想回听雪宫的。
纵然知道无论跑到哪里去,卫散宜若想要找他,恐怕也易如反掌。
但那雪山之上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家”,他总觉得,那个地方也应该是他的坟墓。
唯一的“家”,却早已被大火烧毁了。只剩下残垣断壁,他的房间,他的衣物,整个后山的藏书和珍宝,他所珍视的所有回忆,早也被贪婪的成王军洗劫一空。
这个世界着实太过残忍,竟把属于他的一切都夺走了。身边的人都离开了,就连最后的栖身之所也不给他留下。
慕容纸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无处可去,在炎夏的日头下暴晒,身体腐烂满是血污,他以为自己会最终烂成一堆白骨,但伤口却只是反复地溃烂又结痂。那段日子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似乎无论是过往还是将来,都没有再想过,就那样日复一日,疯疯癫癫。
可他终究是没疯。在那日暗淡的月光下,再度看清谢律的脸的时候,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折磨和不甘如潮水一般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拍死在岸边,无法呼吸。
那个人,简直像是他命中注定躲不过的厄劫。
可是那日暗淡的月色之下,在被无尽痛楚和愤怒烈烈席卷之后,堕入梦境的余味,却是一阵淡淡的心安。
自打想起了前尘旧梦,慕容纸偶尔会想,自己和师父卫散宜,究竟有什么不同。
似乎根本是一样的。
有着不知道几何的寿数,也都湮灭了亲缘情缘,仿佛注定一个人永远在无尽的漆黑之中行走,永远孤苦无依。每次一遇上某个可能陪着自己的人,就仿佛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哪怕用尽一切办法,也想要把某人留在自己身边。
却偏偏,注定留不住任何人。师父也是,他也是。
那些离开的人,在他们心中从此即是“背叛”,无法不怨恨他们,忍不住想要伤害他们。卫散宜在这世上活的时间,又不知比他还要长上多久,见惯了凉薄、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终至绝望。
甚至最终……变成了那样。
慕容纸曾想过,也许有朝一日,自己也终将变成师父如今的样子,
或许,变成那那样倒也好了。
不用再有期待。喜欢的人,用暴力强留在身边就好。如若不听话,就将他关起来好好惩罚他,十年二十年,不怕他最终不听话。
纵然是谢律,只要他慕容纸足够狠心,一样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但他却始终没有沦落到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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