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里尔显然不能接受:“请你去看一看Dr.李现在有没有时间,麻烦他过来一趟。”
许苡仁不用埃尔维斯翻译也能听懂,这是一个心理免疫学的观点,可听得懂和听得进去是两回事。他当然认同应该以积极的心态面对疾病,但是……这里的一切让他很难对目前的治疗手段产生足够的信心。
他连自己都还没催眠呢,又怎么能催眠神经系统免疫器官?
李超越好像等在门口一样,很快就过来了,和谢里尔进行了简单的交流后:“这样吧,我和MR.许单独谈谈。”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反锁上,巴巴地拉了个凳子坐在许苡仁床边:“许哥,谢里尔都半个老头了,哪有我眼神好?你为什么不让我做你的负责人啊?你是不是生我气?”
许苡仁当然有气,不仅气他先斩后奏,更气他不知深浅。
他声音本就沙哑,又压低了几分:“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来?”
“谁让你骗我!” 李超越埋怨似的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
许苡仁真的得大喘一口气才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我还不能有一点隐私了?非得逢人就说我有病吗?你知道我是故意不告诉你,为什么还要去医院找我?”
“哼,”李超越不服气,“你为什么,我就是为什么。”
“……”许苡仁一时语塞,尽管他看不见,还是把头偏向了另一边,“我是嫌你烦。”
隔了漫长的几秒钟,他才听到李超越垂头丧气地应道:“哦,那不一样。”
许苡仁扶额揉了揉眉心,本就堵着的心情更压抑了。
还有什么比说了言不由衷的话之后,不得不留在原地,从头到尾完整地享受一遍此刻的尴尬更糟糕的事吗?他宁可李超越恼羞成怒翻脸走人,任他自生自灭,也不想两人这么沉默地对坐着。
别说对坐了,他根本就不想让李超越看见他此刻的样子。
李超越闷声道:“你嫌我烦,不让我给你做计划改造,可我现在不是你的负责人了,你为什么不积极接受治疗呢?”
许苡仁无语:“他叫我躺着,我就躺在那儿,还不够配合吗?”
李超越:“患者心情对免疫系统的影响非常大,能够具象化地反映在你的血液和器官运作上,谢里尔已经察觉到你情绪的不正常了。”
“这也能看出来?”许苡仁简直像听了天方夜谭,“你是要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细胞长得都和别人不一样了吗?”
“当然,他也有一定责任,要是我的话,我还能给你讲讲笑话,你们两个人沟通障碍……”李超越忽然抬起头,“不对啊许哥,你英语六级,能沟通啊,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
整个治疗室内的温度十分适宜,这样的环境其实是非常有利于病人进入配合治疗的状态的。
但是许苡仁脑内的弦始终紧绷着,根本无法放松下来。
李超越天资聪颖毋庸置疑,却没有“心机”这件东西。
许苡仁不知道他给自己编排了怎样的资料:什么体重、什么背景、什么学历,前后有没有自相矛盾,能不能自圆其说,只好将他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都深深收敛起来,唯恐说错了哪一句话、做错了哪一个举动,就变成了天干物燥中的火药引线,“砰”地一声把掩护炸得四分五裂,让他们俩徇私舞弊的行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这辈子的前二十几年都是光明正大在太阳底下走的,还从没有过得这么瞻前顾后过——他将就着听埃尔维斯自由发挥的翻译,吃完饭被从床上架下来也假装不知道原因,谢里尔说的话他或认同或质疑也绝不能回应。
许苡仁叹了口气:“你说为什么。”
“你是不相信他们?”李超越迟疑着推测道,“你不想和他们说话,是不相信他们,不相信这里,也……不相信我,是吗?”
“……”许苡仁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李超越的出发点必定是好的,但是他们之间现在横亘着一个认知上的障碍,你说地球是圆的,我说地球是扁的,这样的两个人还怎么聊地球?还不打起来?
李超越起身在屋里踟躇地踱了几步,站定在不远处,幽幽地说:“我从小就写字难看,那时候我和你在一个寝室,我写的申请书你花了整整一个早晨帮我誊了一遍。”
许苡仁:“……”
他都快忘了,没想到李超越还记得这件事。
对他来说,这只是当年那些说不清为什么的小心思里的冰山一角,并无特别之处,与此类似者多不胜数。
“上医用化学课,教授抽学号回答问题计平时成绩,我刚冒充别人答完就点到我了,你一句话都没说立刻替我上去爬黑板。”
不然呢?难道看着他自己坑自己,活活被扣分?
“社会实践课,咱们俩捉对儿去路边请人填调查问卷,30多度的大夏天,你给我一瓶水叫我站在树荫下……”
许苡仁:“……废话,三十多度谁跟你在太阳底下填问卷。”
“许哥!”李超越见他终于肯答话,又扑回了床边的凳子上,“我觉得这都不是一般的同学之间能做的事儿,是我自作多情了吗?我记得咱俩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我现在怎么了就这么招你烦?是因为……我走之前那天早晨去你家那件事?”
李超越懊悔地呼了口气:“我以人格担保,我那天真的、真的是喝多了,心情特别、特别不好才做错了事,你就当没发生过,行吗?”
许苡仁:“……”
“赔礼我也赔了,道歉我也道了,你又没少快肉,你还生气……哎?”李超越语气陡然一变,“你要是还生气你为什么要签早晨那个同意书?”
许苡仁:“我到都到这儿了,还能不签吗?难道不签我就能回去?”
“你的意思是,你想走?”李超越的声音好像忽然哑了,“你想回去?你不想在这儿?”
许苡仁:“我想走就能走得了吗?”
李超越黯然:“就算你不待见我,也应该重视自己的身体,留在这里我们有信心能治好你的病。”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许苡仁就来气:“你是不是被洗脑了,啊?你现在都在想些什么?1型糖尿病是有遗传因素的,第六对染色体上HLA抗原异常,你难道不知道?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改造细胞——新生的我都不跟你算了,再去掉没有染色体的,我全身现在有40万亿个细胞,你要把我染色体都改造一遍吗?再把我胰岛细胞抗体拿个网子捞出来?你是要愚公移山,还是要精卫填海?”
他的语气是少有的严厉,李超越挨了一顿霹雳啪拉之后颓然道:“你不相信我。”
许苡仁使劲儿揉了揉眉心:“信任不能是盲目的。”
第31章
治疗室内不能携带入金属物品,许苡仁的双拐被放在了外间,床头又摸不到呼叫铃,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现在距离吃过早饭已经有5个小时左右,埃尔维斯也该饿了,他饿了应该就会想起来他负责照看的病人还在治疗室,从而把人带回去。
许苡仁下意识地用手捂着嘴哈了一口气,自己闻了闻手心……什么都没闻出来。人对自身散发的异味常常反应迟钝,比如吃过大蒜和韭菜的人,口气熏着别人了都未必能察觉。
他已经两天没有注射胰岛素了,就算血糖能被所谓的“标记器”控制,血液内的酮体代谢却不能因此得到帮助,不知道呼吸道有没有酸性异味?刚才李超越扑到床边,最近的时候两人相距能有多远?一米还是一米半?能闻到吗?
房间内没有换气机的声音,采热设备应该不是空调,而是壁暖或者地暖,那么空气流通更不畅了,李超越走开的那一会儿不会是被他熏走的吧……
“Mr.许,你还在吗?”埃尔维斯终于想起来他的病人,从外间走了进来,“我们回病房吧,我已经给你拿来水和午餐了,还有非常好喝的饮料哦!”
许苡仁对他信任有限,所谓“非常好喝的饮料”实在是难以期待。
埃尔维斯转动了一下他的手环:“先等我一下,每次治疗结束都要额外记录一次你手环上的数据……唔,好了,我扶你起来,然后我们去外间量一下体重。”
“咳咳咳,”许苡仁干咳了两声,“我感觉有点凉,麻烦你给我拿一件外套来,可以吗?”
“没问题。”埃尔维斯转身将许苡仁从病房过来时穿的外套披回他身上,“这间屋温度太高了,离开时是会觉得有一点儿冷,你就穿着这个去称体重吧,放心,这都是超轻材质的,不会把你称得太重。”
许苡仁:“……哦,真好。”
埃尔维斯身材并不太高大,甚至还没有许苡仁高,扶着他行走有些吃力。许苡仁也不太忍心把重量都压在埃尔维斯身上,尽量在双脚可以忍受的疼痛范围内自己行走。
他感觉现在的自己有点儿像童话故事中的“美人鱼公主”,为了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而付出贪心的代价——如果他当初选择留在附院接受保守治疗,一辈子注射胰岛素生活,虽然眼睛看不见,双脚不能行走,但其他各器官还没坏到完全不能用的地步,把血糖降下来好好保养,短时间内还不至于截肢,至少能活到人均年龄,更重要的是,不用让李超越看到他这行尸走肉的样子。
“抬脚,迈上来,尽量自己站立,如果你站不稳我会扶住你。”埃尔维斯放开了扶着他的手拿纸笔记录道,“哦,和昨天一样……”
“砰——”
窗外忽然传来巨大的响声,许苡仁不由自主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去,紧接着又是“砰——砰——”两声。
那响声之大,音源点之集中,传声之远,以许苡仁的经验,他很难用两个大型物体相撞或是高空坠物来跟自己解释。
“来,你先扶好拐杖,”埃尔维斯似乎对这样的巨响习以为常,完全不受影响,“架好了吗?我要放手了哦。”
许苡仁问:“那是什么声音?”
“枪声。”埃尔维斯坦然答道,“要知道,这里经常会有饥饿的野兽出没,所以巡防队的人有一部分会配枪,你放心好了,他们即使是开枪,也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唔,不过刚才那两声枪响好像离我们非常近呢,像是外楼传来的,野兽怎么会进到外楼里来呢?”
许苡仁听了这话不禁背后一寒,心里有一种不幸中的万幸之感,还好他没穿帮。
外国的枪支管制显然没有中国那么严格,又是在荒山野岭的地方,他光是顺着这个思路想想就有无数种方法把一个人从这里抹煞,连灰都不留下。
“嘿,实在是太吵了,你没事吧?”埃尔维斯引导着许苡仁缓缓向外走,“幸好我护理的病人是你,不知道心脏病病区的那几个家伙怎么样了,如果他们刚好没在病房而是在走廊里,恐怕会发生非常危险的事情呢。”
“这里还有心脏病的志愿者?”许苡仁一愣,“哪种心脏病?”
“具体有哪几种我也不太会说,应该各种病因的都有吧。”埃尔维斯说,“你很冷吗?我感觉你好像有点寒颤。”
“不冷,谢谢,只是重量集中在双臂上的关系。”许苡仁旁敲侧击地问,“原来这里不只是针对糖尿病的研究,对其他病也有研究吗?一共大约有多少志愿者呢?我能和其他的病友聊聊吗?”
“嘿嘿,这个我不能说哦,而且我确实也不知道。”埃尔维斯说,“不过我知道糖尿病这个病区只有三个人,分别由不同的医生负责。你们三个人是不同的病因,为了防止心理因素影响治疗,所以你不能和其他几位交流,如果你觉得闷,可以和我聊天。”
许苡仁:“……”
他根本无心和埃尔维斯聊天。
不知是不是刚才埃尔维斯若无其事地分析枪声的缘故,许苡仁现在感觉他说话的语气更加诡异,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这和他曾经接触过的任何一位外教或者国际友人的语调都不一样——也许汉语分为各种方言,英语也有各地口音,埃尔维斯的乡音恰恰就是他没有接触过的那一种?
许苡仁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把埃尔维斯托着的他的手臂抽了出来,拄着拐杖:“我想试着自己走走看。”
“哦!那真好!昨天你还不相信自己能走路呢!”埃尔维斯痛快地放开了手,“但是,下次吧,现在我们已经到你的病房了,请往右拐。”
在陌生的环境中,许苡仁压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拐了几次弯。他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双脚的负担顿时减轻,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接过埃尔维斯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一口。
当大脑味觉中枢接收到味蕾传来的信息时,许苡仁差点喷了出来:“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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