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你啊。”
那个人的声音和商徵非常不同,并不是说商徵是有些柔和的男音,而对方是很清爽的女声,而是更加感觉化的东西。
或者说她和大部分厄娃都不太一样,就像百分之九十的厄娃都能完美模仿每天叫他们晨起的电子音,但这个人绝对做不到。
这个女人的声音里,有更加接近于伪装状态下的物怪的、更像是……有“热度”的,东西。
商徵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毕竟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所谓的普通人是什么样。那只是学过的课程里偶尔被提及的东西,和他们的生活无关,也因此毫无意义。
“算了,是你也不错,至少……”
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朝他的方向直直走过来。一直走到商徵几乎要往后退的距离,才停了下来。
于是当距离缩短到不能再短之后,商徵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时灰。”
他说。
商徵有种近乎于过目不忘的天赋,或者说他记忆里很好。虽然这天赋在平时并没有可以展现的地方,但他见过的人、看过的书、或者听到的名字,即使只有一面之缘,确实是很难忘记的。
即使忘了,再次见到时,也能很快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来。
何况时灰这个人,并不只是“一面之缘”。
事实上,她和商徵的距离,在一定程度上属于比较接近的——他们的物怪都是S级。也就是说,02号厄娃时灰的物怪——配,也是三名S级物怪之一。
除了“配”和“上邪”之外,最后一名S级物怪,就是这厄娃基地的两名创建者之一。传言中,他与他的厄娃共同建立了这个地方,也是全世界第一对达成物怪与厄娃关系的人。
虽然商徵从未见过他们。或者说,他所在的整个厄娃基地里,没有谁见到过。
时灰按在一侧的手动了动,商徵这才注意到,对方带着一个微型夜视镜。很显然正是因为这东西,她才能隔着那么一段距离,清楚的看到他。
但这物品商徵只在学习的时候看过,并没有见谁使用过,因为——
“时灰,这是违禁品。”
他说。
“当然。”时灰毫无疑议的点头,仿佛她完全没有觉得这回答有什么问题。商徵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一直以来的认知告诉他这是错误的,但似乎没有谁会进一步说明,“犯错”之后应该怎么样。
因为他们不会犯错,永远不会。
直到这一刻。
似乎是预料到了商徵的反应,时灰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她应该是个很美的女人,或者说厄娃中没有一个外表低于七分。虽然商徵并不关注这些,但并不代表他连本能的审美观都没有。
只是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以及更加模糊却确信的是,眼前的时灰和自己,和那些每天擦肩而过的厄娃,确实有哪里完全不同。
“喂,商徵,”时灰忽然说,“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是几个月来唯一的机会,而我在厨间守了一夜,才等到两次空隙,把能让厄娃疯狂腹泻的混合物掺进了两块不同的食物里。运气不好的话,或许它们一天都不会被哪个人碰到;又或者被管理员发现,然后顺藤摸瓜查到我身上。”
商徵反应了几秒,才弄清了她话语的意思。但这内容背后的东西,却让他无法理解也不知道怎么接话。
或许就像中世纪第一个被告知日心说的普通人,只是本能的感到了荒谬。
于是他最终选择了缄默。
“我想,如果这次没有足够的运气,也许我就放弃了。”她说,似乎完全不在意唯一的听众理解与否,“吴绿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真正叫醒了我。但大概是梦境中太暖和了,就算是黑色的,也让人只想永远睡下去。”
突然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商徵下意识把它挑出来:“吴绿?”
“啊,是我男朋友,大概吧。”时灰仿佛漫不经心的说,用“我今天中午吃了一个苹果”的自然口吻。但因为对方的语气太过自然,反而让商徵感觉到某种荒谬的异样感。
“男朋友”这个词,他还是知道的。据说在外面的人中,这是一种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彼此关系受到法律保护之前,处于过渡时期的身份称呼。
当时提到这个词的授课者说,这种关系其实毫无意义。因为男女朋友极度随意且不稳定,几乎不受任何有效的制约。而即使是法律关系上的夫妻,依然会因为一方的善变而割离。
而这个世界上,最牢不可分、双方保证了绝对的完整和稳固性的,只有物怪与厄娃的依存关系。
因为物怪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与模仿能力,却也因此沉积下无法消弭的负面情感与生理需要——他们的基因中,缺失了普通人的自我调节功能。而唯一能够承受他们需要的,就是基因匹配度达到90%以上的厄娃。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和物怪之间的体质几乎天差地别,为什么能够承受他们的……需要?”
仿佛预感到商徵的想法,时灰忽然用一种有些微妙的语气,问出这句话。
而她显然也并非想得到一个回答,自顾自的继续说:“其实我们都知道的,从最初就被‘告知’过了的答案。只是从来没有哪个厄娃会继续思考,因为思考本身就是没必要的——”
她忽然转头,死死的盯着商徵。黑暗中那张脸模糊不清,只有瞳孔反射出幽微的光:
“胚胎。我们是从一个细胞被培养出来的,虽然制造一个个体需要耗费一定的能量,但仅仅是复制胚胎的细胞并不困难。或许有一天,你或者我,终于因为肉嚳体无法承受外来的能量而崩溃死亡。然后只需要复制一个细胞,就可以培育出下一个你——最多是基因匹配率降低1%而已,除了曾经属于你的物怪,又有谁能发现呢?”
“……”
商徵忽然感觉到一阵无形的寒冷,就像出生那一刻模糊记忆中残留的臆想。
而时灰的声音,在这逼仄黑暗的走廊里,无法拒绝的传入他的耳中:
“或者说,商徵,你怎么能够确定,你是第一个呢?那个归属于你的‘上邪’,是否和你一样,只活了四年呢?”
“…………”
“这就是……我会突然醒来的原因,以及其他人告诉你的、东西?”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商徵终于开口了。此生第一次有意识的自动思考,思考这似乎能够颠覆他一切的……真相。
这会是真相吗?
商徵第一次这样问自己,然后第一次得到是与否之外的答案:他不知道。
“一部分吧,你果然很聪明。”时灰轻快的说,情绪的变化强烈到连商徵都能感觉出来,“我早就发现了,你其实记忆力很好,或许我是第一个发现这点的人吧。所以今晚我等到了你,也许是终于幸运了一次。”
商徵再次思考她的话,并且提出了第一个主动的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要找另一个“同伴”?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一切。那个显然并非基地里的吴绿,还有这些能够改变很多的信息,为什么会找上你?
“因为我很累啊,就快坚持不下去了。”时灰说,“吴绿将我从睡梦中叫醒,于是随着我醒来,也就越来越无法清醒的忍受这一切——被安排固定的每天每刻每分每秒,和配的身体接触,都越来越像是噩梦。我其实不知道,吴绿到底是不是我的男朋友,但我只能相信他——至少他和这里不一样,不一样……”
她的话渐渐变得有些混乱,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重复与颤抖。商徵几乎是下意识去抓她的胳膊,皮肤碰到皮肤的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于是立刻松开又退了一步。
时灰却猛然安静下来。
两个人在黑暗的空间里静默,只能勉强看清对方的面孔轮廓。最后时灰笑了起来,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释然与轻松:
“抱歉,就是这样。也许,我离那个‘崩溃’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吧……当我死去的时候,那个继承了我的名字、基因与模样的人,会同时睁开眼睛。”
“但她不是你。”
商徵忽然开口,声音依然有种惯常的机械感,却又仿佛从未有过的笃定。
时灰愣了愣,忽然哈了一声:
“对,至少我们知道,她不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配=李配,依然前者代号后者糊弄大众取的名字
PS:直到这章码完,我依然时不时把“商徵”打成“殷无端”
*
我,要,说——就在我撸完这章存稿,的那个晚上,我忽然,被,肠胃剧烈蠕动的感觉弄醒了!
然后从半夜四点到七点不断跑厕所,上吐下泻没完没了,一直到早饭吃完又吐了才感觉好点……然后发现疑似肠胃炎
我是谁我在哪我为啥会遇到这种巧合?
[忽然害怕.jpg]
☆、三只厄娃
两个月之后,商徵在早饭时间将餐盘“随意”放在了时灰对面,坐下的时候用余光瞥向对方,发现她依然低着头专心吃饭。
于是他收回了目光,却在喝牛奶的时候,无意识的咬破了自己的腮肉。
——他知道,那个和自己仅仅有过几个晚上的交谈,却发出了让他的世界倾覆的声音的女人,已经彻底消失了。
四十多天之后,商徵终于等到了时灰所说的机会,并且通过对方留下来的联系方式,找到了他想要找到的人。
那个名叫吴绿的,据说是时灰曾经的男朋友的人。
投影中显出一个二十多岁年轻男人的面容,看到商徵的瞬间失神了片刻,很快恢复了正常:“她已经……?”
商徵回答:“是。”
“…………”
“我们长话短说吧。”沉默了片刻后,男人轻声说。
然后投影那边的他正了正身子,酝酿了几秒后开口:“你能和我们成功联系上,证明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也通过了我们的认可。而现在,我们在酝酿一个机会,一个能将你成功带出基地的计划。”
商徵却没有立刻接话,而是问了一个似乎并不相干的问题:“你和时灰,是男女朋友?”
吴绿愣了几秒,最后点点头:“是。”
商徵看着他,问出了和当初面对时灰时,同样的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身在厄娃基地的02号厄娃,和基地外一个不知道身份的男人,会是这样的关系?
“因为,”吴绿看着他,似乎在斟酌着字句回答,“物怪,还有所有活了四年以上的厄娃——包括你,在失去记忆在内的一切之前,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类。”
商徵沉默了,然后在几秒之后,隐约明白了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也就是说,我们所在的这个基地,从建立到现在,只过去了四年多?”
吴绿嗯了一声:“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物怪的诞生,是为了弥合那些出现bug与裂缝的平行时空,以保证各个空间的平衡和稳固。但就我所知,这个世界本来并没有这样的问题——最初空间出现裂缝、并因此产生影响的记录,以我们所能找到的资料,应该是出现在九年前。”
他一边说着,将一段相关信息同步传输到商徵的面前。于是后者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词,如“物怪”、“厄娃”;也有陌生的,如“异维动物”。
“根据推测,这种……半生物?是引发空间失衡的元凶。”吴绿注意到商徵的眼神,便解释了一句,“但它们究竟是怎么来的,我们至今没有可靠的答案。”
对这种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商徵已经学会了暂且搁置。他的视线扫过一段段数据,然后注意到一段有关“初代物怪与厄娃”的记录。
记录提到了初代物怪与他的厄娃——即商徵认知中基地的创建人——的结识过程,却在结尾处特别标明:
[自XXXX(4-5年前)起,两位重要目标下落不明]。
又是一个“不详”。
商徵皱了下眉,却也清楚这确实无能为力。
“所以说,时灰在成为厄娃之前,是你的女友?那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这次换成了商徵盯着吴绿,他知道对方的答案,很可能与自己的情况息息相关。
吴绿沉默了几秒,拨拉了两下手中的资料盘:“五年前,我和她两个人独自毕业旅行。在A国的夏柏拉多谷外露营的时候,她被人带走了。
我知道她不是像那些搜救人员说的,可能被野兽叼走或者掉进了深谷。因为我回来的时候,她从不离身的小包,还有正在雕刻的木枝都落在地上,那把小刀还插在上面——上面刻了字,而周围没有脚印。”
“她凭空消失了?却留给你一些信息?”
商徵听懂了他的意思,然后对方嗯了一声,“她只说明自己是被带走的,却没时间写下更多——或许她也不知道这场无妄之灾,到底来自哪里。如果不去关注的话,这样的事确实像是捕风捉影,就像一些并不科学的传言一样。但在遇到至少三个和我经历相似的人——凭空消失,被人带走——之后,我知道那绝不是一般的绑架或者拐骗。”
吴绿忽然笑了笑:“直到去年,在基地的监控中看到她,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同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同样参与了这样一个组织的创建,甚至变成了其中的核心成员。”
“你们的组织,就是时灰说的,‘反厄娃联盟’。”
厄娃基地,与之对立的反厄娃联盟。
商徵想起那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时灰恨不得一股脑儿灌输给他的知识。其实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理解了多少——关于他将要选择的这条路,或者可能面对的结局。
但无论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商徵知道自己必须要去做。因为就像时灰所说,当他们被叫醒的那一刻,就再也无法继续睡下去。
“是啊,‘反厄娃联盟’。”吴绿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说自己孩子的名字,“名字只是一个称呼,没什么必然的意义。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物怪是空间裂缝的受害者,却被当做填补缝隙的石头;而我们的亲友被抓走、被制造成厄娃,只是作为延长石头使用频率的胶液而已。我们想要改变这一切,可即使真的能够救出所有的厄娃,或者让所有的物怪失去力量,却意味着将无石补天——如果天崩地裂,这些世界还能继续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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