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在意,没在意……你们现在倒是会说没在意,孤要是知道太子妃有孕在身,如何会带她去看什么击鞠!你们这帮狗奴才,你们真是该死!”
“殿下饶命!饶命啊!”
孙蓬始终站在门外,如柱子一般,不曾左右移动半步。
人是他亲手抱进屋子的。他的阿姐,原来那么轻,就像纸片人一般,抱起来放下去,没有丝毫份量。
他的脑海里,此时此刻满满都是方才被医女赶出门前,转身看的最后一眼——
他的阿姐,仰面躺在床榻上,长发散开,脸上满是冷汗,痛苦地连眉头都紧紧皱起。
“殿下饶命!殿下……”
“拖下去,杀……”
谢彰的怒喝以及宫女内侍的求饶声,嘈杂得让人头疼欲裂。孙蓬握着拳头,始终紧紧盯着房门,有宫女像是寻求救命稻草,跪行到他的腿边,不住哭求。
“小郎君,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奴婢还想伺候太子妃……”
宫女年纪尚小,看模样不过才十二三岁。孙蓬压下心头的怒意,正要开口想说一切等阿姐脱险后再议,谢彰却狠狠一脚踹开了扒在他腿边的小宫女。
孙蓬打了个趔趄,差点被带着摔倒。等他站稳,已有亲卫上前将人捂住嘴,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太子殿下,阿姐还在屋里不知情况好坏,留人一命,也算是为阿姐积德行……”
“太子殿下!皇后召见您!”
匆忙赶来的内侍,打断了孙蓬就要出口的话。
谢彰眸光微敛,似乎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屋子,隐约还能听见屋内繁杂的声响。
“七郎,姐夫先离开一会儿,帮姐夫……照顾好你阿姐。”
他说完就敛衣要走,才迈出几步,忽又回头冲着孙蓬道:“七郎,你且记住,为人做事,需狠一些,方能成就大事。若是太过妇人之仁,大多只能被人踩在脚底下。”
是啊,要狠一些。
孙蓬看着谢彰走远,默默转回身,眸光微垂,低哑嗓音里压制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要狠一些,才能叫人知道,做错事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大。”
太子妃在鞠场被马球击中,送回东宫救治的消息,并未隐瞒宫外的孙府。
更何况,鞠场观台上,除开正在大理寺处理公务的孙君良,孙府的另外两位郎君皆在场。眼见着情况不对,当即就派了身边的小厮回府传递消息。
孙蓬在东宫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医女们仍在进进出出,却无人能回答他屋内的孙娴是否已经无事了。
等到父亲赶到东宫,他甚至已经有些站不住脚,却始终不敢离开半步。
“阿姐她……应该是知道自己怀孕了。”
父子二人站在门前,任凭内侍怎么劝说,就是不肯离开。直到内侍无奈离开,孙蓬这才低声开口。
皇家和孙府的这门亲事,是在夏日,如今早已入秋。
秋日天光渐短,东风刮得恣意,卷来东宫的桂枝香,然而天色渐阴,眼见着似乎明日就要变天了。
孙君良闻声看向孙蓬。
“阿爹……阿姐她当时……没有昏迷……”
孙蓬深呼吸,缓缓闭上了眼睛。
孙娴是在回东宫的路上,忍不住疼这才昏过去的。在鞠场的时候,他冲到她身边,一时间也以为马球砸的那一下让她痛得昏厥。可医女试图喂药的时候,孙娴的眼皮实际上在发颤,并且用尽全力在抗拒被迫张嘴。
那时候,他就知道,孙娴没有昏迷。
她在假装。
可具体是为了什么,孙蓬猜不透,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势将人抱起送回东宫,替她打好掩护。
别说孙蓬猜不透,就是孙君良此时也并不能明白女儿的想法。
孙家并不需要什么太子妃,当初谢彰求娶时,孙家上下无人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
一来,孙家早年就为孙娴订下过一门亲事。
二来,皇宫如虎穴,他们如何舍得送女入虎穴求生。
当得知女儿在鞠场被马球砸中,身为大理寺卿,孙君良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一切是不是别人的谋划?
“这些事,等你阿姐醒了再说。”孙君良英眉一皱,到底还是叹了口气。
孙蓬点头应允,有些无奈地看向紧闭的房门。
他与阿姐仅仅只相差了三岁,在阿姐出嫁前,他会叽里呱啦地把自己心里想的事情全都告诉她,而阿姐现在想起来却很少会和他说上心里话。
所以,他现在忍不住想,是不是这个孩子,对阿姐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期盼,所以她宁可任由身下流血,也紧闭牙关,不愿服下救命的药丸?
谢彰久久未回,医女已经打开了房门。
照着皇家的规矩,孙娴成了太子妃,就是皇家的人,于孙家而言是外人,便是偶尔在东宫见上一面,中间还得挂上一道垂帘。
小宫女原是想要与内侍搬个屏风过来挡挡,却被太子妃贴身的宫女拉住,径直站在外头,将内室留给了他们父子三人。
孙娴始终躺在床上,脸色已比先前好上许多,只一双眼,没什么神采。
身侧是留下照料的医女,微躬着身子,一五一十地回禀着太子妃的身体状况。
“太子妃身体已无大恙……只是孩子……”
“孩子如何?”
孙蓬问了句,眼角瞥见孙娴放在被子外的手,微微攥起拳头。
“孩子……没能保住。”
“太医们又是去了何处?”
方才父子二人进屋时,原想向太医询问情况,不料几位太医行色匆匆,不等片刻功夫,便被王皇后派来的内侍请走,只安排了医女留在此处照料。
医女们面面相觑,低头老实道:“听说是王小娘子受伤了,所以……”
医女口中的王小娘子,是王皇后的远亲,亦是之前击鞠时,凑巧把马球打飞,砸中孙娴的小娘子。
“她能受什么伤?”孙蓬皱起眉头。
医女们自然不知王皇后之意,也不敢胡乱猜测,只能将小产后妇人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再与太子妃说上一遍。
父子二人坐在一旁,也顺带记下医女说的内容。
才说了一会儿,外头有人来报陛下驾到。不等父子二人出门迎驾,熙和帝已迈步走进了院子。
“孙卿也在。”熙和帝看着行礼的父子二人,微微颔首,关切道,“太子妃情况如何了?”
医女重又将太医交代的内容,一五一十回禀给熙和帝,言罢正要松口气。忽听得头顶上,这位平素一向温和的天子忽然冷冷道:“几位太医呢?”
医女愣住,一旁侍奉的内侍忙躬身回话。
“被皇后召走了?王小娘子受伤了?”熙和帝扫了眼跪在脚边的这些内侍宫女,又问,“那太子呢?他又去了哪里?”
太子妃出了意外,腹中的孩子更是因这意外没了,论理太子本应该留在东宫,陪伴安抚妻子,可如今却是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再怎么说也不合情理。
内侍们不敢担责,只好交待太子是被皇后召见,早早就出了东宫。
熙和帝沉默了一会儿道:“去,把太子请回来,就说是朕要见他。”
话罢,熙和帝背过手,看了看孙君良,又道:“许久不曾与孙卿手谈,不如你我君臣坐下好好来上一盘。”
孙君良自然不会拒绝,当下便跟着熙和帝一道,去了谢彰的棋室。随行的内侍亲卫不言不语,低头跟上。
自熙和帝出现后,便始终一语未发的孙蓬直到此时,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位帝王。
宝应四年,孙府的境遇的确是谢彰的手笔,可满门处斩的决断背后,未尝没有熙和帝的应允。
孙蓬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却突然愣怔住。
那走在最后的人,素白僧袍,面如冠玉,眉眼之间俱是他熟悉的那片佛家慈悲怜悯。
也许是孙蓬的目光太过直白,那僧人经过时,竟突然停下了脚步,转首与他对视了一眼。
只那一眼,他不知是从何处生出的勇气,忽而上前,双手合十,微微垂头,行了个礼:“常和……大师。”
有檀香带着桂枝清甜的香味,沁入鼻尖。
作者有话要说:
猛虎落地式下跪!
我昨天回家太晚,直接忘记更新的事情了OTZ
这是补昨天的,今晚老时间,还是会有更新_(:з」∠)_不要抛弃我QAQ
第7章 【零柒】前太子
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孙蓬藏在心底的人,会是一个僧人。
这个僧人法号“常和”。
他还有另一个名字——谢忱。
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身份,则是已故元后的长子,曾经的大褚储君。
前太子,谢忱。
*****
永徽六年,天狗食日,太后忽然病重,一时间司药局内无人能治。眼见着太医们毫无头绪,熙和帝为救太后,不得已下旨,命天下百姓广寻名医。
然而,因重病不起的是太后,一时间天下竟无人敢轻易尝试,生怕一个不小心,叫人砍了自己的脑袋。
太后并非是熙和帝的生母。
熙和帝的生母熹妃,早年不过是后宫之中,碌碌无名的一个小小婕妤,后来凭借儿子才从婕妤成了妃嫔。生下小皇子没几年,她便染病离世。又过几年,据说是当年的皇后偶然遇见了被遗忘在后宫的小皇子,引得无儿无女的太后大为心疼。
于是彼时已经十岁的熙和帝,就这样被带到了皇后身边抚养。在皇后的教养下,少年熙和帝奋发向上,从一个曾经被遗忘的小皇子,慢慢长成了为人和善的青年,并被册立为太子。
多年之后,先帝故去,皇后力排众议,辅佐熙和帝登基,并为他迎娶了太子太师裴季景之女为妻。
自此,大褚的天子已经到了第五代。曾经的皇后,也成为了太后,被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皇帝,恭恭敬敬地赡养在皇宫之中。
熙和帝与元后裴氏的感情极好。尽管后宫中也有其他嫔妃,甚至,元后嫡亲的妹妹也在宫中为妃,都不能阻挠帝后之间的感情。
元后终此一生,为熙和帝诞下三子。
长子谢忱,面容与熙和帝极其相似,极得帝后的宠爱。但因是长子,身上注定要背负更多的东西。熙和帝对此子从小寄予厚望,才六岁,就获太子,入主东宫。
次子诞下时,熙和帝正御驾亲征。不等熙和帝班师回朝,次子突发恶疾,未能赐名即夭折。
三子谢禹是元后被打入冷宫,降为舒嫔时生下的。
因在冷宫生产,元后未能得到很好的照顾,不幸染病,被熙和帝抬出冷宫照顾不过半月,最终撒手人寰。
那时,坐上皇后之位的人,已经成为了王皇后。
那一年,元后长子谢忱已经十三岁了,而就在一年前,也就是永徽六年,他从太子之位,被人扶下,转手送入了深山古寺。
永徽六年,天狗食日,太后病重。苦寻天下名医无果的熙和帝,不得已将目光投向了庙宇道观,只求神佛保佑,能挽回太后性命。
就在此时,尚书令王大人向熙和帝举荐了一名游方僧人。
说来也巧,那僧人才入太后所居的慈英殿,一直病重昏迷不醒的太后就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依稀还能说上几句话。
僧人甫一见太后,便道黑云自东来,太后凤体有恙,帝星晦暗,皆因东侧有云遮雾绕,轻则伤人,重则国将倾覆。
不日,司天监也冒死上奏,说那帝星星光渐暗,怕是宫中有不妥之事。
熙和帝本不信鬼神之说,可此时的太后时而清醒时而又陷入昏迷,在偶然得知僧人说的话后,悲从中来,握着熙和帝的手不住流泪。
熙和帝无奈,只好请教僧人解救方法。
僧人道:“贫僧得佛祖托梦。佛祖道,太子本是佛祖座下莲座上的一颗莲子,意外投生,不想竟错投皇家。因身具佛禅,齐运强势,盖过大褚国运。若想保太后长命百岁,大褚社稷江山千年不绝,只有请太子剃度出家,遁入空门。”
僧人这话并非私下与熙和帝说。此话一出,与僧人共处一室的文武大臣们,无一不惊得忘了言语。
熙和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然而,以尚书令为首的大臣们却在短暂的错愕后,最终选择了劝说熙和帝听从僧人之言,送太子出家。
这一年,太子谢忱十二岁,已经是位人人称赞的好太子。
他容貌佳,才学亦是极好。东宫属臣无一不唯他马首是瞻。朝堂内外都期盼着,这一位能最终成长为一代明君,带领大褚走向更加辉煌璀璨的明日。
但,僧人的那一番话,却如惊雷一般,砸在了少年天子的头上。
在史官的笔下,永徽六年冬的那日早朝,年少的太子低眉敛目,无悲无喜地站在了宣政殿正中,一撩下摆,重重跪下,毫不犹豫地磕了一个响头。
“儿臣遵旨。”
熙和帝到底不忍养育自己多年的太后躺在床上受苦。哪怕他本不信鬼神,也不得不委屈曾经宠爱的长子,亲自将人送出皇宫,送往京城外的深山古寺。
之后不久,太后果然如僧人所言,病情有了起色,渐渐可以起身下地,重新康复如初。
这年,距离正月还有半月有余,熙和帝改年号为仪凤。
同年,元后嫡兄遭人诬陷,裴家上下死罪能免活罪难逃,被流放西州。元后大病不起,太后以不吉为由,命熙和帝废后,并送入冷宫。
仪凤二年,废后裴氏在冷宫诞下幼子,太后命王贵妃抚养此子。不久,熙和帝册封王贵妃为后。
仪凤五年,王皇后之子,二皇子谢彰册立为太子。
至此,前太子谢忱,彻彻底底成为了深山古寺里的一名僧人。
*****
孙蓬其实已经不记得,自己幼时是否在宫里遇见过谢忱。这位前太子出宫那年,他不过才四岁,多半在宫里是曾碰见过的,但年纪太小,不记事,也就忘了当时的情景。
但孙蓬记得自己十岁那年,随祖父出行,路经山寺恰逢大雨,不得已借佛门净地暂时避雨。
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已经剃度的谢忱。
也第一次知道,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有了一个听着十分寻常的法号。叫常和。
“多谢大师出手相救。”孙蓬双手合十,克制地行了一礼。
谢忱闻声,脚步微顿:“无碍。到底未能帮到令姐。”
谢忱长了一双寒潭一般的眼睛,仔细对视,便叫孙蓬微微变了脸色,只好别开脸,避开视线。
“虽然没能保住孩子,但不管怎样,还是要多谢大师。”
在孙蓬自己的记忆中,少时与谢忱的相识,不过只是代替父辈,偷摸上山的几次相处。
真正令他将此人放在心头,却是因为宝应四年孙府蒙难,他孤立无援,又遭人追杀受伤,是谢忱将他救回寺里照料了整整一年。
也就是那一年,他把这个男人放在了心里,紧紧贴在心头,沉默地想着念着,至死都盼着能再见一眼。
如此,孙蓬依稀见又回想起乱葬岗那日,被风雪裹夹着吹来的一袭檀香,眼眶不由发红。
“怎么了?”
谢忱的声音就在耳边,孙蓬蓦地回过神来,愣怔地看着面前的僧人,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没事,只是吓坏了。”
5/49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