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寻不得不承认,他这几日过得很不错。一个人在大宅子里清心静气地读书,可比在学堂附近落脚好太多。那里临近闹市,住宿简陋不说,嘈嘈杂杂的叫卖声就够舒寻受的了。况且,一回去,就不得不面对平哥哥和简青青的事。而舒寻现在并不想面对。
舒寻将昨日的剩菜剩饭倒掉,又新做了饭菜,吃完后,将新剩下的饭菜重新放入柜子里。
到第二天,舒寻一打开柜子,发现里面的饭菜竟然还在,还是一口都没动过。
舒寻不由狐疑起来。
吃过饭,舒寻在回房的时候,决定绕路去柯烈的房间看看。
当初柯烈领他参观宅子的时候,曾将自己的房间指给他看过。那是宅子里的一间不起眼的偏房。若是正常人家的话,大概会将仆人安置在那样的房间里吧。
不过那时舒寻满脑子都是逃走的念头,根本没将那间房间放在心上。
现在想想,舒寻不免好奇,这么大个宅子,这么多空房间,柯烈干嘛要挑条件最差的房间住?
正想着,舒寻已经走到了偏房门口,一股浓烈的烧酒气息扑面而来。
好浓的酒臭味,舒寻不禁捂住了鼻子。
原来柯烈是喝酒喝醉了,所以不去厨房吃饭了啊。
想着,不由松了一口气。
松完气后,舒寻脑袋里当地一响:自己为何要松气?
难道自己刚才竟然是担心柯烈吗?
舒寻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由得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个荒谬的念头赶出脑袋。
自己还真是心软得可以啊,平时去城南照顾小猫小狗就不说了,这么个囚禁自己的混蛋,自己竟然也会担心起他的安危来。
自己干嘛要担心他啊,自己应该恨不得他死了才好,只有他死了,自己才有可能真正重获自由。
舒寻一边埋怨自己,一边转身离开。
没曾想,就在舒寻转身低头的一瞬间,他发现地上竟然有一连串干涸的血迹,从他的脚边一直蔓延到柯烈紧闭的房门中……
☆、杀手
舒寻的心立刻揪了起来,不由自主跑过去,想要踢开房门。然而房门并没有插上门闩,舒寻一脚用力过大,不仅将房门踢开了,自己也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地。
舒寻发现自己手边也是干涸的血迹,一路延伸到床上,而柯烈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在他身旁,有好几坛酒,其中一坛已经开过封,倒在床头,酒水顺着床铺往下流。
怎?怎么回事?
舒寻赶紧爬了起来,跑到柯烈身边。只见他满面憔悴,双唇发白,裸着半身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不知是死是活。
舒寻伸手在他鼻下试探,发现尚有气息,才又松了一口气。
再往下细看,舒寻终于发现了那些血迹的来源,原来是柯烈受伤的腹部。那个受伤的地方,已经被柯烈包扎过,所以看不出到底有多严重。然而血迹已经将包扎的布染红了,床单上也有凝固成一块一块的干涸血迹。
舒寻从未见过如此血淋淋的场面,身体不由得哆嗦起来,而柯烈就这么闭着眼睛躺着,也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不醒。
昏迷……流了这么多血一定是昏迷了。自己得赶紧给他找个大夫来。
舒寻这么想着,立刻转身要走。却在转身的一瞬间,被人给一把抓住了左手。
舒寻转头一看,果然是柯烈抓住了自己。此刻他已经翕开了眼睛,虚弱地望向舒寻,干涸的嘴唇一张一合。
舒寻凑耳过去,才听清他说的是:“水。”
“好,我这就给你倒一碗水来。”舒寻说着就要走,可是柯烈却一直看着他,就是不放手。
“你放手啊。”舒寻很无奈:“你不放手,我怎么给你倒水。”心中嗔怪道,人都如此虚弱了,怎么手上的劲还这么大?
柯烈看了舒寻半晌,终于放开了手。
舒寻不由揉了揉自己被抓疼的手腕,转身出门给柯烈倒水去。
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舒寻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皱了皱眉头,却怎么也想不出为何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也就不再去想了。
给柯烈倒来水,舒寻端着碗喂他喝下了。
喝完水,柯烈仿佛有了一丝力气,从床上坐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腹部浸出血的包扎布,便娴熟得解了起来。
当布带被一层层解开,舒寻才看出柯烈的腹部皮开肉绽,尤其是最后那层布带,已经与血肉粘连在了一块儿,就这么生生被柯烈扯开,把舒寻看得是心惊肉跳。而柯烈却闷声不吭,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解完了布带,柯烈将身旁的一坛酒打开,对着腹部的伤口,就这么倒了下去。
“你要干什么!”舒寻惊呼一声,连忙扑了过去,想要阻止。血淋淋的伤口被这烈酒一浇,该有多疼啊,柯烈他疯了吗?
“伤口裂开了……”柯烈咬着牙,抽着气,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却一边回答舒寻的问题:“不用酒浇会化脓的。”
舒寻闻言立刻停止了动作。是啊,他怎么连这个基本常识也忘了。以前他自己做菜时刀子切到了手,也必须用烧酒淋一淋才能包扎。不过……柯烈腹部的伤口太过狰狞和可怖,让他觉得用酒浇简直是在虐待。
而舒寻这才醒悟过来,这满屋的酒味不是因为柯烈在喝酒,而是因为他在一遍一遍地清洗伤口。
这……得多疼啊……舒寻光看着,心就哆嗦起来了。
而柯烈却似乎并不在乎,往自己的伤口上撒了一点白色粉末后,就开始包扎起来,而且包扎得十分熟练。看样子,绝对不是第一次给自己处理伤口。不过,可能的确是太疼了,柯烈的手不停地在抖,布带缠了几下也没有缠好。
舒寻想起了自己曾经磕破头后,曾被细致地包扎过。想来,也是柯烈给自己包扎的。
想到此处,舒寻走上前去坐到床边,对柯烈说:“我来帮你。”说着,就在柯烈一愣神儿的瞬间,接过了他手上的布带,细细缠了起来。
“缠得紧一点。”柯烈愣了片刻,低声说。
“紧一点会疼的吧。”舒寻望着柯烈,他又想起刚才柯烈解布带时,布带与血肉粘连在一块儿的场景,不由心有余悸。
“不碍事。”柯烈道:“紧一点能帮助止血。”
“哦……”舒寻只好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一边却不安地看向柯烈,怕自己真弄疼他。
看到舒寻灼灼的目光,柯烈却突然低下了头,麦色的脸上仿佛有暗红的光,不知是否是被这血水映照的。
“你背上也在流血!”舒寻却在他低头时,发现了他背上竟然还有伤口,不过好几处都已经结痂了,只有一处在淌血。
“是吗……”柯烈喃喃地说着,伸手去拿酒坛。
“我来。”舒寻一把按住他,自己将那坛开过封的酒坛拿了起来。他怕柯烈自己乱动,腹部的伤口又裂开了。
想必,正是因为背上的伤口不好处理,柯烈才没有包扎,才让这些伤口自动结痂吧。而也因为伤口太多,在柯烈处理这些伤口的时候,牵动了腹部的伤口,才会让其迟迟不能愈合吧。
也因此,让他在房里躺了两天。
“喂……”舒寻替他把背部的伤口处理了,发现柯烈的背部密密麻麻的都是新伤旧痕,看来他受伤根本就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你是做什么的?”
到底是做什么的?才会如此危险不停受伤?
“杀手。”柯烈低声答道。
虽然有所预料,舒寻的手还是抖了一下,一是为自己真的猜对了,二是为柯烈回答得竟然如此干脆,毫不忌讳。
“所以,每一次鸽子来报信,都是让你去杀人?” 自己竟然一直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生活在一起!舒寻强忍住心中的颤抖,沉声问道。
柯烈不言,只默默地点点头。
舒寻叹了口气,顺着话往下说:“我以为是你的朋友……或是亲人……”
柯烈听着,却没有答话,沉默地坐在一边。
突然安静下来的气氛让舒寻紧张起来,他那只是非常随意的一句话,并没有往深处想。虽说柯烈是个杀手,但由着这些日子的相处,舒寻知道,他并不会伤害自己。所以,虽然惊颤,却并不感到害怕。
不过此刻,柯烈如此沉默,让舒寻突然觉出不妥来,这人也是会掳掠自己、用铁链子绑自己的呀!他可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
念及此,舒寻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自己该不会是触了他的逆鳞?
“我从小……”
正当舒寻惴惴不安的时候,却听柯烈低低地开口道:
“就都是一个人。”
☆、交谈
一,一个人啊……
因着自己失祜的体验,舒寻对孤单和寂寞的感受向来比常人来得深一点。也因此,他会跑去城南照顾流浪的猫狗。他觉得看见那些瘦骨嶙峋的猫狗,就跟看到自己一样,便忍不住多了几分怜悯。
此刻,柯烈低声的话语,就像一滴水滴入了舒寻的心湖,微微泛起了涟漪。
恍惚间,觉得充斥在这间屋子里的铁锈味、酒味,都透着寂寞的味道。
“那……”良久,舒寻才幽幽地说道:“那你一定很寂寞吧。”
柯烈的身体还太虚弱,不能久坐,所以又躺了下去。听到舒寻的幽叹,却露出疑惑的神情:“寂寞?寂寞是什么?”
嗯?
舒寻万料不到柯烈竟然这么说,不由侧过身子去看他。见他平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的困惑并非作假,心中不由又是一荡:“没有亲人和朋友,你难道从未感觉到难过吗?”
“不知道。”柯烈望着床顶,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还是很困惑:“我不知道有亲人和朋友是什么感觉。我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人。”
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
舒寻察觉出这句话极其不寻常,不由地问:“什么叫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你难道对谁生你养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不可能啊,一个人总不可能从刚出生就是一个人啊,若是有人抚养,总会有些印象啊。
柯烈摇了摇头:“我只记得睁开眼睛后的事情。”
“你那时几岁?”舒寻终于找到了那句不寻常的话的症结所在。
“可能6岁,也可能7岁……”柯烈努力地回想着:“那时和自己一般个头的小孩儿大概就是6,7岁吧。”
“你……”舒寻搞明白了,眼里不由浮起一丝怜悯:“你失忆了。你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了。”
“可能吧。”柯烈并未听出舒寻的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只对这座宅子有印象,我想住在这里。那个人告诉我,要住在这里就必须有银两,要有银两就必须当杀手。”
“你想住在这里,所以你就当了杀手。”舒寻心中不免感叹,没想到这座宅子竟然是柯烈用杀人得来的钱买来的。柯烈想要住在这里,有人就利用柯烈的念望,将失忆而又年少无知的他引导来做杀手。从此,柯烈除了杀人以外,和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不,还和一个人有关系,就是曾经引导他去杀人,如今指示他杀人的人,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舒寻问。
柯烈摇摇头:“不知道,他总是蒙着面背对我,连教我功夫的时候都是。不过,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说着,露出坚定的神色来:“我只想要买下这座宅子。”
“哦……”看来这座宅子对柯烈真的很重要啊,说不定他失忆前就住在这里,舒寻听罢寻思着。
“我想吃你做的饭。”
舒寻正在寻思,柯烈试探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比刚才低了好多,而且前言不搭后语,所以舒寻听见了,但却没有听到心里去。
柯烈见舒寻并未回应,仿佛早有预料,却又一脸悻然。他坐起身来,伸手去拿酒。一如往常受伤不能行动的时候,靠喝酒来充饥解渴。
看到柯烈提过酒坛、仰头就要喝,舒寻一把按住他:“你想干什么?身上有伤你喝什么酒。”对上柯烈望向自己的眼睛时,舒寻突然想起了柯烈刚才的请求:“你……你说你想吃我做的饭?”
还不待柯烈点头,舒寻已经站起身来,对柯烈说道:“我……我现在就去做。你不许喝酒啊。”
叮嘱完毕,转身往厨房走去。
☆、剪影
舒寻在厨房里洗米淘菜,惦记着柯烈身上的伤,他打算为柯烈做蔬菜瘦肉粥。
若是一天前的舒寻,一定会觉得他此刻的行为非常地不正常。哪有为囚禁自己的人做饭的道理?可舒寻并未深思自己此刻的行为,因为他的思绪全被柯烈的话占满了。
柯烈虽然说得极其平常淡然,甚至漠不关心,仿佛这一切还不如舒寻为他做饭这件事值得放在心上。可是这些话对舒寻来说却不啻于晴天霹雳一般。
想想他在6,7岁的时候,父亲刚过世,舒寻就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因为周围的伙伴们没有一个不是双亲健在,家庭美满的。而当母亲也过世时,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一个被老天遗弃的人。唯一比他更可怜的,就是城南的流浪猫和流浪狗。
而今天这个霹雳,在舒寻面前撕开了一条缝,让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一种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人生。对比之下,他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其实是多么的平淡和寻常。
舒寻看着锅里的粥,视线却并未聚集在粥上,仿佛透过粥看到了别处。
那里漆黑一片,有一个孩子睁开了眼睛,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唯一有印象的是这个宅子,而有一个黑衣人在黑暗中告诉他,想要这座宅子的话,就要当杀手杀人。因为杀了人就会有钱,有钱就能买下这座房子。
从此以后,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便只有血腥,和杀戮。
而他,就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踽踽独行。
想想都是一件很可悲的事,可是,更可悲的是,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可悲的事。
柯烈失忆之前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呢?
他对这座宅子有印象,会是这个宅子的仆人吗?以前就住在那间偏房里,所以现在也喜欢住在那里。
他的一些行为举止虽然怪异了一点,但他却能马上读懂自己的意图,并且在下一次的时候修改自己的行为举止。这说明他不但聪明,小时候一定还有一个正常的生活,所以有最基本的和人相处的能力。
对了,柯烈还识字!那么他之前的生活一定过得还不错,还有人教他读书识字。
是了,是了,柯烈一定是在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系了之后,不懂得如何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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