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昊承轻叹,直言。「找人练舞不需要与方皇后一般的长相,钟左使会将脸掩住,肯定也发现了其中诡谲之处。」
又是钟左使。「别说绍霙还在洛家庄,就算没有他,我也得再进洛家庄探探究竟。」钟宁说着,转身向殷昊承一揖。「今晚承殷门主相助,多谢。」他抬头,对上那双半掩的眸子。
殷昊承的嘴角忽然微微绽着,绿色的眸子扬起,满溢的感情似要泛滥成灾。
钟宁愣了,但下一刻,那双灼热的眸子却疾速冷却下来。
「珍重。」
他的身影比声音去得更疾。
没有再会,只有珍重。
钟宁的心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冷。
*****
穆绍霙一觉醒来,就见钟宁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小七,怎么了?」
钟宁睁眼。「没事。」
穆绍霙下床,瞧见钟宁枕着一件黑色外衣,想到这些日子以来,都是自己占着床,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今晚换你到床上睡吧?」
钟宁用手将外衣揽着,回道。「不用。」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钟宁摇头,将脸埋在外衣里,清亮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别理我,让我静一静。」
「小七……」穆绍霙瞧着他,有那么一刻,他觉得钟宁哭了。
「温度感觉不到了,味道也快消失了……」伏在衣上的钟宁忽然笑出声音来。「这是我要的,自找的……」
他在说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一句也听不懂。「小七……」
钟宁在穆绍霙的呼唤下起身,半阁的眸子没有泛红,没有水气,但他的表情木然,即使扬起嘴角,声音清亮,却感觉不到半丝神采。「我饿了,快点用饭吧。」
穆绍霙注意到钟宁将那件黑色的外衣仔细地收好,记忆中,他不曾见过钟宁穿过这样的衣裳。
这到底是谁的,那人与小七又是何关系?
*****
从差劲到非常差劲并不是很远的距离,何况他连装都不用装。
钟宁一举到达让艺师放弃的地步,没有长相,没有舞艺。
穆绍霙看着他被艺师骂,忍不住帮了两句,但钟宁非但不领情,还凶了他一番。看着一直以来表现最好的得意门生含泪的可怜模样,艺师们毅然决然将钟宁赶离。
钟宁听着艺师气怒的言辞,无奈地被领回房里。
见门的钟宁合上,这才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洛家庄至京城只有一日的距离,依韦曦精实的个性,肯定立马赶到山谷挖尸,待他挖完尸首,再到洛家庄查封,估计最多只需两日。
要想探究洛家庄的秘密,只剩今晚。
但要从那里查起才好?
钟宁想起那间明显有异的书房。每次选人时,萧玉琛肯定也在那里看着众人。一想到当日情景,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再度浮了上来。
细细盘算一番,等穆绍霙回来,又与他大吵了一架,要不是仆众赶来,钟宁差点就要出手打人。在穆绍霙千求万求之后,钟宁被留了下来。但直至穆绍霙入睡,钟宁一句话也不愿与他多说。
深夜,待穆绍霙睡下,钟宁毫不迟疑地出门。
洛家庄的地形已然摸熟,书房门口的守卫何时换班也知道。钟宁趁着守卫尚未换班,手法快速地跃过去点了对方的睡穴,然后在合上门的那一刻,将一颗石子打在守卫肩上。
守卫清醒的那一刻,换班的守卫来了。
「你又偷懒?」
那人捏捏眉心。「只是瞇了一下。」
「要是被总管发现,看你怎么好?」数落了那人一顿,守卫粗声粗气地道。「快下去吧。」
*****
入夜时分。
洛云带着庄福和几名仆众进了书房。
洛云道。「趁着爷回京,里里外外清干净。」
「属下知道。」庄福点了点头,转头对仆众们吩咐。「都听见了?」
仆众们齐应。
一干人等退到远处,洛云与庄福两人走到墙边,推开长屏风,露出一面长壁。接着,两人同时伸手在左右相似的位置按了一下,长壁陷下,一道宽广的铜门浮现。
洛云向前握住铜环,左转了几转,右转了几转,门启,一条向下的阴暗通道出现在众人眼前。
洛云看向庄福,庄福点头,手一伸,两名举着火把的仆众走了进去,顺势将走道里的灯心点亮。
洛云领着一行人缓缓而下,走了一段路,空间忽地放大,宛如地下厅堂般摆设齐全,有桌有椅,还有三间小房。
洛云连坐都没有,走向其中一间。
其他人则被分到其中两间,房间一启,一股夹着□□及血腥的气息漫了开来。见着床上的斑斑血渍,那些仆众虽然皱了眉头,却没有露出惊恐之色,像是挺熟悉一般地清洗擦拭起来。
约莫清理了半个时辰,洛云才从房里出来,门开门合之间,隐约透出一阵清香。在庄云的带领下,细细查了每个角落,这才满意地领人离开。
黑暗里,一人背靠着墙站着,另一人贴着他背着走道。
不过就是半个时辰不动,也算不上什么困难,但对钟宁来说,却难如登天。
明明是心系之人,离得这样近,连对方的气息、气味都感觉得到,却碰也不能碰,靠也不能靠。
钟宁是跟着洛云等人下来的,在即将到达密室时,突然被人推进这道阴暗的凹陷里。这世上能够行进得让自己毫无知觉的人不多,特别是那人有着一双揪心的绿眸,处处设身处地地为自己想。
在他的护卫下,钟宁连动都不敢动,他低垂着眼,对着殷昊承的胸膛,小心翼翼地闻着他的味道,感觉那微乎其微的温度。
半个时辰长得磨人,短得伤人,钟宁忍得极辛苦,虽然失落,但幸好他没将自己揽入怀里,否则他一定会发现自己如雷般强烈的心跳。
殷昊承的视线望着石壁。护在自己身下的是他这辈子心心念念的人──钟宁身子僵直,紧咬唇瓣的样子让他不舍,但另一方面,他也为了他的固执感到心痛。
四个月不见,对他的感觉绝非只有想念。如果可以,真想象自己跟师弟说得那样豪气,将人打昏、点穴,直接带走。但,留住了人,留不住心,何用?
他昨夜不冷不热的态度表明了一切。
从相识到现在,表面上都是自己主动,但事实上,钟宁才是做决定的人。除非他愿意为他留下,除非他愿意为他放下他那愚蠢又自以为是的见解,不然,终其一生,他只能跟在他身边,守着他,护着他,当他身边的空气,当他周遭的风景,一次又一次的路过、顺便、偶遇……天知道还有什么杀千刀的说法。
宁宁,我该用什么方法说服你呢?
等待洛云离去的时间飞快,还来不及让钟宁露出破绽,也来不及让殷昊承想出方法。
人声渐远,灯火熄去,铜门合上,一层又一层的声音让紧绷的两人呼了一口气,只有自己才知道,这份放松为的不是洛家庄的人,而是对彼此的牵绊。
咽了咽喉口的不适,钟宁若无其事地轻道。「门主又路过?」
殷昊承没说话,只是退后一步,拿出怀里的火褶,微微的火光亮了起来,映在方才的厅堂上,带了些许诡谲的气息。
跟着他的步伐,启了第一间房,里头有张大床,一面偌大的铜镜,对象齐全,虽然仆众们才刚打理完毕,却有股让人不舒服的气味。
第二间房亦然。这回钟宁只站在门口看,连进去都不想。
第三间房一启,一股清香漫了出来。这房的摆设与其他两间大同小异,除了有床,有镜外,还有一组桌台。看着桌台上那细细如红星的火光,该是熏香还是什么的,钟宁在殷昊承的映照下,瞧见熏香面前挂着一幅人物画。虽然心里有底,但瞧见画里的人,钟宁忍不住红了眼眶。
那是一张与自己相若的脸,唇红齿白,面色如玉,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眨呀眨的,像是会说话一般带着款款深情。
不同的是,画里的人双颊带粉,犹如稀世珍珠般光彩耀人,画外的人面色带青,一付不久人世般孤苦无依。
「母亲待人至忱,虽然甄妃处处为难,但母亲对待所有的子弟却没有不同。要是她知道……」一想到萧玉琛居然对母亲抱持着如此下流的想法,甚至为此伤害众人,钟宁气得咬牙。
「幸好,她不会知道了。」
钟宁睁大眼。「你说什么?」
「初见你的那晚,你浑身湿透,带着半身泥泞,第二天早上,我在附近发现一座新坟。」
曾经发生过的事,那些被遗忘的部份,一下子全部涌进脑海。钟宁胸口泛疼,嘴唇颤着。
「杀手或许是甄太师派去的,也确定了方皇后的死讯,所以萧玉琛才会在这里设下香龛。」
闻言,钟宁连站都站不稳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道。「是,没错……她的确过世了,就死在我面前……是我亲手将她埋葬的……那一天下着好大好大的雨……母亲浑身是血,不知对我说了什么,待我将母亲背离,她已经在我身上断气……」没有时间悲伤,甚至连掉眼泪都没有,他找了地方将母亲埋了。
殷昊承看着他,想着他当年的那句──那就好,我还有责任未了。「你认为她死前想的只是找回失踪的五皇子?」
钟宁不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方皇后最担心的──是你。」殷昊承轻道。「因为你太为别人,从不为己。」
钟宁凉笑。「门主又知道了?」
「我的确知道。」殷昊承将手里的火褶给了钟宁,自己将画取下,收妥。「走吧。」
钟宁点头,强压下心绪,将火褶在四个方位绕了又绕。
殷昊承看着他。「钟左使不想回到洛家庄?」
「韦曦是朝廷命官,我不能与他照面。至于绍霙,我演了场戏,我不在房里,他肯定会被人为难,但以他的身份,当不致于受苦,只要韦曦一到,绍霙就能脱困。」
殷昊承在心里叹气。这人到底有没有自觉?现在是什么处境,还有时间为别人想吗?
钟宁接着道。「这地道的密室空气流通,想必除了洛家庄,应该还有别处通往外面。」
殷昊承将手里的画递给他,顺手将火褶接来,循着火褶上方细微的烟雾,两人很快找到了另一处的暗门。
钟宁在墙上找着两处凹陷,依法按下,果然出现一道铜门,但照着洛云的方式在铜环上转了又转,却不见门开启。
殷昊承等了一会儿,走向前,运了内力将铜门扳开。待钟宁走过,又将门合上。
这段道通与通往洛家庄的不同,既潮湿且阴冷,显然很少使用。
殷昊承的外衣理所当然再度披在钟宁身上。
两人走了一段路后,火褶熄了,站在原地的殷昊承与钟宁听见水声。
越往前走,水声隆隆,而且地上也越加湿滑。但钟宁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殷昊承注意到,他在这全然黑暗的世界里似乎过于自在。
但无论是谁,现下都不是逞强的时候,殷昊承开口。「天亮再走。」
说完,大门主摸了个凸地坐下,钟宁怔了一下,缓缓地屈下身子,坐在一旁。
四周黑暗至极,什么也瞧不见,钟宁空洞地望着前方,直到他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握住。没有温热的体温,却有一股极暖的气息源源不绝地漫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八樓了。我要加油。
第29章 困心衡虑(四)
「现下春分,我身体已经好很多了。」
殷昊承隔着自己的衣袖,将自己的真气渡给他。「既是好很多,就是没好。」
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态度让钟宁莫名地感到生气,右手握拳,待殷昊承松手,他飞快地将左手抽回。
他还是他,如此绝然。殷昊承道。「只剩两年。」
他知道了?肯定是师尊说的吧?钟宁屈着膝盖,用手环着。「那是最糟的情况。」
殷昊承更正。「该说,一年八个月。」
是又如何?「殷门主记得真清楚。」
不理他的嘲讽,殷昊承接着说起自己离开的那四个月。「此次去北秦旧部,找着了耶律慧的族人。此族善使毒物,虽然在二十年前便被大梁军队灭了全族,但旧址还在,也还有不少族人隐在北秦。」
他到北秦果然是为了自己。钟宁抿唇。「门主……可有打听出什么?」
「是有一丝线索,但详细情形要找到我师父才能确认。」
「是吗?」钟宁回得清淡,像是一点都不在意一般。
但殷昊承却感觉到他的两难,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希望与失望中徘徊,一次又一次地希望,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换了自己,恐怕也好不到那里去。
「倘若无果,钟左使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钟宁失笑。「再找,继续找,反正还有一年八个月。」
「那──」殷昊承顿了顿,轻道。「我们呢?再等,继续等,直到一年八个月?」
22/39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