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恨地伸手弹了一下沈华脑门,犹不解气地数落道:“你……你这人!这都多少次了,啊?你是不是不气死我不舒坦?还给我不睡觉,你可真珍惜时间啊,能不能珍惜珍惜你自己和我的心意?我那么想你安稳快乐,你究竟知道不知道?”
“怎么老让我这么难过呢?”谭景和默默想。
沈华缩了一下,在谭景和软绵绵的数落中想明白了。
当人身上挂着另一个人的牵挂的时候,就不能太恣意妄为了。你得清楚,你的一举一动都举足轻重,轻易就能把别人勾得肝肠寸断。
他以前老犯傻,现在不会了。
沈华蜷缩起来,他自知理亏,只敢眼巴巴地看着谭景和,眼神里三分讨好七分歉意。
“你真是生来克我……混蛋。”谭景和叹了口气,先前那点火气倏的灭了,只剩下有气无力的袅袅白烟,“……睡吧,好好的。”
言罢,他轻轻抚了一下沈华的脊背,又补充道:“你醒的时候,我还会在。有我陪着你。”
沈华于是阖上眼,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什么锅配什么盖,谭景和其实也是个斤斤计较的主,早就把时间在心里搞了个拍卖,因为少,所以过分在乎物尽其值,势必要把每一分秒都卖出一个好价钱。毫无疑问,在他心里有无上特权的大金主沈华价高者得,财大气粗得谭景和恨不得把自己所有时间都拿出来陪着他。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其余杂事通通被谭景和任性地丢到一边,很是过了几天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活日子。
然而失意常□□,快活只二三。
是日沈华小憩过后,无端盯着窗外看了很久。
今天的天空出奇的蓝,是许久都没有见过的清澈透亮。
真好。
沈华慢吞吞地转过身,平静地宣布:“我开始困了。”
沈华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有此一说,自然不会是拿普通的睡意吓着他玩。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谭景和早就被忧虑揉成胆战心惊的一团,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战战兢兢。如今骤然听到沈华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他连迷茫的缓冲都没有,理智快过惊慌的感情,刹那间冷漠地盖棺定论,判处死刑。
他分明早就心中有数,可到头来还是措手不及。
只好不甘地被森冷的现实推着走。
可是……
“你之前都没有预告的。”
沈华长久地注视着谭景和,眼睛湿润,像是流淌着不忍。
然后他残忍地说:“你不明白。这次我是从现实中感受到的。”
以往,他总是迅速地人事不省,只是在虚无的空间里挣扎,困乏从未涉足过现实。
而现在睡意一点一点弥漫上来,叫嚣着要把他吞没,沈华只有清醒地看着自己浑浑噩噩地走向末路。
像凌迟。
“你说,这次我还能醒来吗?”
光标险恶地闪烁着,发着冷光的屏幕像一个血盆大口。
谭景和无话可说。
接下来的几天像是被人按了快进,时间仓促得模糊不清,像一撮不断飘散的烟。
沈华却几乎是如愿以偿的。
拜他以前死不肯乖乖睡去的经验所赐,沈华这几天应付得堪称是游刃有余。他能巧妙地把躯壳丢给睡意去折腾,神魂却游离于困顿的肉体,贪婪地注视着花团锦簇的世间。
他先前那些不奏效的硬熬,到最后竟也颤颤巍巍地帮了他一个忙,让沈华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匀出几分心神,怡然自得地享受完他所剩无几的时光。
大概即使是以卵击石,撞得多了,也还是能拖慢一点进程的。
这已经足够幸运,足以令他满足。
无论如何,这段路他走得泰然自若,有条不紊。沈华自觉这算是对自己一个体面的交代了。
只是……沈华吃力地睁开眼,心想:不能陪他更久,可惜了。
沈华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看电视剧,十分不解为什么每个死人都要大睁着眼,好像死不瞑目的样子,非要等待别人去阖上他的眼皮。
没想到轮到了他,他也是用尽全力地睁大眼,企盼能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毕竟,从一片黑暗中走进另一片黑暗,那也太苦了。
何况他还有一团巨大的、人形的眷恋。
沈华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看见谭景和似乎在絮絮地说着什么,可是听不清了。好在还能感受到谭景和体温,和抱着他的力度。
手劲可真大。
谭景和死死咬住舌尖,终于不再试图把因破音而几次停下的话续上,安静了下来。
不知多久,沈华艰难地抬起手,拍了拍谭景和的肩,单方面地完成了告别。
对不起啦,我尽力了。
世界渐渐迷蒙。
沈华大睁着眼,忽然毫无由来地回想起年少时读过的古文。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倒也醉了个干净。
他沉沉、沉沉地睡着了。
谭景和十六岁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二十六岁找到自己喜欢的人。
然后在二十九岁时,失去了他。
谭景和眼皮忽然狂跳起来,心率后知后觉地开始飙升,手脚却一片冰凉。
他几乎要被冻住了。
在他的视野里,无动于衷地趴着小小的一坨,像无数个过去那样安静地沉睡着。
他只要耐心地等一会,那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又会生龙活虎地爬起来,他喜欢的人会不厌其烦地用肉乎乎的爪子去戳键盘,打出一封含蓄又温情的情书送给他。
谭景和难以自抑地抽了口气。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一把取下了眼镜。
那个曾经软软的身体在近视的作用下模糊成了一个色块,好像从始至终都是这么的死气沉沉。
仿佛这样他就能说服自己什么都没发生。
良久,谭景和才仿佛疼极了似的抽搐了一下,不经意碰亮了电脑屏幕。
打开的Word文档大片的空白,只有一行细细的黑字缀在最上方。
——今天天真好。
这便是沈华留给他最后的感慨。
谭景和顿了一下,透过桌上的玻璃杯遥遥地看出去,只看到一方逼仄的、扭曲的蓝天。
春和景明,确实该是个好天气。
谭景和最后什么都没干,他始终抱着沈华还能醒来的希望。
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他辗转反侧失眠,半夜摸起来一看,沈华竟然不见了!
谭景和一懵过后大喜过望,简直要被这一发现冲昏了。他当即给沈华打了个电话,手抖得都要拿不稳手机。
不过他手没能抖太久,转眼就被甜美的女声定住了。
沈华早就欠费停机了。
谭景和心情大起大落,瞬间就在天堂地狱之间走了一遭。
之后谭景和给沈华充了值,除了一开始疯了似得过一会就拨一个,渐渐便演变成了晨昏定省似的每天早中晚三个电话,不依不挠地非要打通为止。
传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谭景和每次都屏息凝气,一边紧张地听它嘟来嘟去一边默默祷告八百回,自认是心诚得不能再诚了。
可他那么多通电话,到底是没人接起。
石沉大海的时间久了,先前的笃定就摇摇欲坠了起来,谭景和说不清他的执着有多少是真的觉得会有人接,有多少只是放不下。
放不下。
以前……沈华还在的时候,谭景和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告诉自己,沈华那些离奇的症状都只是回去的前奏,没什么好担心的。
久而久之,他好像也真心实意地相信了这个虚构的美好前景。
然而这个空中楼阁约莫只是个不走心的豆腐渣工程,等到谭景和真正绝望地拽紧这根救命稻草时,它就不堪其重得分崩离析。
谭景和每从沈华家无功而返,就会气馁地想:这算什么呢?变回去就变回去,半死不活就半死不活,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算什么呢?
大概失望这种东西,是永远无法习惯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不管谭景和是崩溃也好,是颓丧也罢,日子都这么过了下去。
然而人生那么漫长,总得有些转机,令你再度鼓足勇气走下去。
两个月后,他再度见到了沈华……人型的。
沈华清瘦了许多,周身气质沉了下来,屈着腿坐在楼梯上,就在谭景和家门口等着他。他身穿的旧T恤松松垮垮的,却并不显得潦倒,倒是有种浑不在意的不羁。
电梯慢慢打开的门像幕布,缓缓露出其后他日思夜想的脸。
沈华一见到谭景和就站了起来,正有些局促地想说点什么,就被谭景和一下子死死抱住了。
这个拥抱用力得几乎称得上是勒了。
谭景和肉体虽然已经先一步扑上去,精神却怔愣得找不着北,欣喜若狂地不敢置信着。
沈华手足无措地被抱了好半晌,才试探地拍拍他的背:“嗨……”
这个动作不知道触动了谭景和哪条神经,他忽然低下头,叼起了沈华颈侧一块皮肤。
恶狠狠的,在齿间辗转磨咬,含着黏黏糊糊的怨怼。
沈华哭笑不得地想:这怎么还咬人呢……究竟谁变过猫啊。
然而没等他腹诽完,沈华便感受到颈侧有一点凉意化开,渗透肌理,星星点点融入他沸腾的血液,一直流进正跳得厉害的心。
沈华蓦地僵住了。他比面对一个华美的瓷器还要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粗手粗脚的一碰,谭景和就稀里哗啦地碎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谭景和才沙哑地说:“你还活着。”
沈华嗯了一声:“我活着。”
“你变回来了。”
声音闷闷的。
“我变回来了。”
轻柔得像在哄孩子。
“真的?”
“真的。再也不走了。”
“可我等你很久了。”
“……”
“等得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等你了。”
“……”
“从此,我要你和我一直、一直并肩同行。”
谭景和抬起头,轻轻吻住了他。
……好。
作者有话要说:
稍后还有两章番外。
第20章 番外一·圆
眼前是浑然一体的幽暗。
沈华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趔趄了几步,终于放弃了东倒西歪地站着,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像是踽踽独行了很久,穿过了凝固的岁月和流动的风,只身来到了寂静的荒芜。
一路上他抛下了很多东西,都记不得了。
唯一令他怀念的,是一轮金色的夕阳。
对……金色的夕阳。
他还记得金色的光披在身上时的融融暖意,依稀有人背着光对着他笑。
笑容也像是金色的。
那是他记得的最后一抹颜色。
耀眼到沈华走了很久,还是忘不掉。
在此停下脚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只是走不下去了而已。
反正无论走多远,都是浓稠得凝固的黑。
亘古不变。
沈华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没有——毕竟在他的记忆里,除了永恒的空茫外,就只有一点虚幻的金色。
说不定他从始至终,都没能离开一步。
沈华抬起头,看着无限远又无限近的上空。和他极目远眺看到的别无二致,都是蒙蒙的,能吞噬掉所有的光和温度。
沈华放松地盯了很久,忽然伸手,在半空中画了个笑脸。
笑脸划不破黑暗,转瞬就黯淡无光,沈华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
他自顾自地笑了很久,才慢腾腾地起身,步履蹒跚地走了。
大概是渴望看见金光刺破浓雾,那一瞬间的辉煌吧……他想。
沈华一睁眼,就被金色的阳光好生晃了一晃。
他盯着地上明晃晃的一道痕,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要是知道还能醒来,之前就不那么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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