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梁大人白跑一趟了,纹斛在此谢过。”
梁樽垂首,
“本是老朽无能,五殿下客气了。”
梁樽的妻儿皆是因武帝而死,按理说应当憎恨薛氏一族,可对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他还记得他儿子在死前拉着他的衣角说,
“爹啊,活一天,就赚一天啦。”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后悔让儿子在世上受罪,当初不应该生下他,可儿子却总安慰他说,如果当初在娘胎里就放弃了他,那他一天都活不了。
虽然活着的每一天都很痛苦,可他仍旧觉得,活一天,就赚了一天。
他那时的神情,跟面前这个孩子一般无二。
“我当初也是侥幸活了下来,执行任务之时受了重创,被个老农救回去灌了几碗土方子,病根儿虽然落下一大堆,可阴差阳错的把蛊虫给拔出来了。”
他后来也想用同样的法子给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拔蛊虫,可妻子没能挺过来,儿子在拔蛊之前就死了,世上最亲的两个人前后脚死在了他怀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恕老朽直言,别说这法子对您不一定起效,就算是有用,按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挺得过来,内子虽是妇道人家,可她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就是那样的人都……”
牵扯到从前之事,梁樽不愿多说,纹斛也不在此处纠缠,而是很有眼色地将话题引到别处去。
“纹斛有一事不明。”
“殿下请讲。”
“身种母蛊之人如何判断持子蛊之人的方位,又如何得知他还在世与否”
“这简单,同深入肺腑的子蛊不同,为了减少对种母蛊之人的损伤,蛊虫皆浮于皮肤表层,子蛊以寄宿之人的血肉为食,而母蛊却只需用鲜肉喂养即可。”
杨梧听着胃里一片翻腾,纹斛却是面不改色——也是,生于皇宫,这些东西早司空见惯。
“子蛊为母蛊所分产,每断裂出一条子蛊就会遗留下一条触须,触须所指方位便是子蛊所在方位,触须萎缩,则子蛊死亡。”
“若我把母蛊从那人身上削下来呢?”
梁樽摇头,
“母蛊一旦种下不死不脱,一旦离开宿主就会死亡,母蛊既死,子蛊自然不会独活。”
纹斛换了一条继续路心平气和地问,
“我把身种母蛊之人做成人彘放身边养蛊呢?”
梁樽继续摇头,
“母蛊随心而动,想除掉子蛊不过是一念之间。”
此路不通,仍有他法,
“那若我把母蛊的宿主弄成痴呆,不再知晓蛊虫之事呢?”
这回,梁樽却是再没摇头。
杨梧看着纹斛那张苍白和善的脸,收起了自己那点儿毫无用处的同情心——薛家人,果然没一个良善之辈。
**
孔善久不见阿乌发信,增派人手过去之后才发现通道被严重堵塞,一时半会儿也挖不开。
“这条通道也不知道有多长,照这个速度挖下去哪年哪月是个头。”
因着一早就知道要来挖坟,所以铲子箩筐倒是拿了不少,可就这么些人一时半会儿还真拿这地方没办法。
“孔大人,再这样下去早晚会被人发现,未免夜长梦多,要不咱们干脆炸开”
“不可,此处离卫诚驻兵之地不远,将他引来就麻烦了。”
他不担心激怒佛头将薛纹斛杀了,这样反倒能叫卫宁不顾一切地同护灵人拼命,他怕的是佛头一怒之下将“藏宝图”毁掉,那他们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你能探查到纹斛所在的方位么?”
就在孔善犹豫不决之时,卫宁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卫兄弟的意思是……”
“如果只是从墓室上方穿个洞,墨心倒是可以一试。”
卫宁说得随意,孔善却是不敢轻信,他本就多疑,尤其面对这决定前程最关键的东西。
“我只能大致判断,无法确定具体位置。”
卫宁不强逼,只是适时表现出了对纹斛安危的焦虑,孔善再三保证纹斛活得好好儿的才将他安抚住。时间继续往后推,通道的疏通工作仍然缓慢,渐渐的,孔善也坐不住了。
从来富贵险中求。
拼了。
“留一半儿的人马继续疏通,剩下的跟我来,阿乌,你在这儿守着!”
“是!”
夜色已深,广阔的平原上只剩下马蹄声,人人闭口不言,单盼着这一趟能叫他们一步登天。
有了钱,才有天下!
孔善行在最前方带路,左右是两名身手极好的护卫,卫宁被远远隔开,随时有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从头至尾,他根本没往孔善那儿看一眼。
“呱——呱——”
夜鸦惊起,马儿甩了甩脖子,继续朝着目标走去。
有纹斛在的地方,就有薛氏的宝藏。
“这是什么虫子的声音”
“像是蛐蛐儿。”
“听着有些怪。”
“你还管得着蛐蛐儿。”
队伍里也不知哪两个来了这么一段对话,一个小插曲,并不影响前行的步伐,这一路蛐蛐儿的叫声一直跟着,渐渐的,再怪也不怪了。
**
杨梧细耳听着外头的声响,这是他们姐弟两个打小琢磨出来的传信暗号,梁樽听了这么多年也没搞明白到底哪声是怎么个意思。
“杨靖说什么”
杨梧一边继续竖着耳朵听,一边回答梁樽的话。
“人来了,五十三个,除了孔善之外个个儿都是好手,孔善身边穿蓝衣服的那两个要尤为注意。”
“还有……”
杨梧吹响了竹哨再次确认了一番,
“母蛊种在孔善左手的小手臂内侧。”
**
再往前,触须的方向便是反向了。
孔善反复换了好几次方向走,终于确定了位置,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卫宁身上。
“你答应过得手之后就放我和纹斛离开。”
视线穿过人群,直直地锁定住了孔善。
“这是自然,善向来言而有信。”
“我如何信你。”
这话倒是问得孔善有一瞬的心虚,不过片刻便找到了解决方法。
“薛兄可没跟你说过要防着我,再说——”
孔善笑得甚是寻常,
“卫兄弟有得选”
信他,薛纹斛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不信,薛纹斛现在就得死。
这本来就由不得他选。
卫宁猛然拔出墨心,携裹着千钧怒气直直劈向孔善,旁人皆是大惊失色,唯有孔善自己仍旧面容不改,笑嘻嘻地回望着卫宁。
他料定了这人不敢。
果不其然,剑锋在劈下之前转了方位,孔善分毫无损,他身边的蓝衣护卫却被生生削去了一条胳膊。
“如果纹斛死了,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陪葬。”
孔善抬手,
“请便。”
身旁的护卫早已脸色惨白地捂着伤口蹲在地上,紧要关头失去了一员强大的助力确实让人窝火,可是卫宁受了这样的刺激不找地儿发泄发泄也的确不可能。
若是他坦然接受,反倒该怀疑他别有用心了。
伤员自有人负责料理,其余之人,都将目光汇聚到了卫宁手中的墨心上。
染血的剑锋,煞气再起。
☆、第057章
卫诚已经连续三天没见过纹枢了。
虽说从前在将军府之时也曾因为忙于政事冷落了他些时候,当时并不觉得想念,如今……与其说是想念,倒不如说是心慌。
事态脱离掌控的心慌。
“将军。”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舒舒服服躺着装病人的李丰杨正睡得迷迷糊糊,这突来的停顿吓得他一激灵。
“无事,我只是看看他。”
偷偷摸摸跟在附近的邓冲海和邓冲天兄弟两个自然也注意到了卫诚的靠近,各自为里头的李丰杨捏了一把冷汗。纹斛他们还未事成,为免打草惊蛇,李丰杨的身份无论如何都要瞒下去,如果一会儿真让卫诚看出了什么,那他们就去队伍里头捣乱,哪怕光明正大地行刺卫诚也好,决不能叫人发现薛纹枢已经不在马车里。
“连日赶路,薛公子的病情有所反复,将军还是别看为好,免得过了病气。”
赵大是孔善的人,自然不乐意让卫诚同薛纹枢走得太近,那六皇子对卫诚的心思瞎子都能看出来,真被这卫诚迷得丢了魂儿反过来去坑他家大人可就遭了。
“无碍。”
卫诚执意要撩开帘子瞧瞧,赵大也不能强拦,安抚住马儿任卫诚撩开帘子钻进去。
“咳咳……咳————”
因着新鲜空气的灌入,马车里温度下降了些许,原本熟睡的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外人只听得见浓痰在喉咙处上下活动的“呼噜”声,耳朵里也似钻进了一团稀泥恨不得立马抠出来。
“咳————”
“薛纹枢”撑起了身子,一旁伺候的哑女翠巧细心地将蓝底青花的盂盆凑过去,那人接着又咳了几声,直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吐在了盂盆里才脱力般躺了回去。
卫诚从头看到尾,却没再往前走一步。翠巧看着是觉着这个男人细心,竟然坐在车帘子那处拿后背替薛纹枢挡风,可是逼痰逼出内伤的李丰杨却是骂了纹斛一句“猴儿精”。
还真让那小子料中了,卫诚这厮不会做任何对自己有害的事,他越是表现得病入膏肓,他就越是不愿意接近。
小病怡情,可缠绵病榻之人只会让卫诚觉得恶心,尤其是当他撞见了如此不雅的一幕。
“今日的药可按时吃了,怎还会咳得这般厉害?”
李丰杨躺下去装死,卫诚只好问翠巧,可问完才想起来自己问了个哑巴。
也不知纹枢为何非得指明要这个哑巴。
主仆两个皆不搭理卫诚,他自己也觉没趣。马车内部一股难闻的药味萦绕不散,他总觉着这里头还飘散着刚才那口带血的痰的水汽,浑浊,肮脏,下*贱。
“好好照顾薛公子,他若有什么差池你也不用再活在世上。”
卫诚撩了句狠话便迫不及待地钻出了马车,翠巧规规矩矩地跪地伏身,直到他驾马离开了才支起身子,继续乖巧地坐回李丰杨身边。
同样是兄弟,这薛纹枢的命却是比薛纹斛那个短命鬼好上许多。
翠巧愤恨地想着,至今仍不能为自己落下的终身哑疾释怀。
真是个扫把星,喜欢他的人成了个经常失忆的傻子,同样身为皇子却要替另一个去死,自己只不过伺候了他几天,竟也被连累得叫孔大人灌了哑药。
哪像薛纹枢,孔大人各方奔走助他复国,就连英武不凡的卫将军也……
小丫鬟俏丽的脸上蒸腾起一抹红云,也不知想到了谁,双眼竟隐隐透出些许春*意来。
**
“你们怎么才来!”
纹斛睁开眼,浑身糊满泥浆,除了两颗眼珠子和嘴巴因刚才的活动露出了来之外,其余部分全被半干的封陶裹住。
卫宁收了墨心,第一个冲向纹斛,其余人透过卫宁用蛮力砸出来的入口看清楚内部情况之后,也陆续下到了墓室之中。薛氏传至末代已不似从前那般财大气粗开山造墓或是平地磊山,对于帝王而言,安放棺椁的主墓室甚至能用寒酸两个字来形容。
老皇帝是穷死的,身为前朝遗属的孔善怎会不知道这一点,但凡能拿出一丁点儿钱粮他们也不会败得这般彻底。
迂腐不化,宁愿亡国都不肯挖老祖宗坟里埋的东西来救急,活该把江山拱手让人。
孔善嘲讽地环顾四周,随行之人已经开始抱怨这里的寒酸,甚至于开始怀疑这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墓室,皇帝的地下宫殿怎么可能只有这点儿陪葬品。
唯有孔善,第一个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怎会只有你,佛头他们呢?”
纹斛如今的模样甚是狼狈,整个人仿佛从泥沼里捞出来的一样滑稽可笑。孔善虽然因连日赶路添了些风霜尘土,可对上纹斛却还是体面至极。
他很享受这样的差距。
“我当时一直闭着眼睛,哪儿敢睁开看护灵人的动向,你见过死人睁眼的?”
纹斛没好气地顶了回去,孔善却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反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卫宁身上。
“你想做什么。”
纹斛满脸戒备地将卫宁往自己身后藏,孔善眯着眼睛笑,
“我只是想请卫兄弟帮个忙而已。”
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点了点墓室正中心的棺椁——
“卫兄弟,请吧。”
卫宁不看孔善,只仔细观察纹斛的反应。
“该来的始终躲不过——横着劈罢,好歹别伤了他的脑袋。”
得了纹斛的许可后,卫宁收敛起周身的戾气,乖乖拎着墨心往棺椁走去,墓室里光线并不足,除了那个破洞照射进来的月光和两根火把外,没有任何光源,人在漆黑之中总免不了紧张,更免不了疑神疑鬼。一开始所有人都盯着卫宁,毕竟这才是他们搏命的最终目的,可是当时间拖得越久,越觉得……这黑暗好像会啃噬人。
阴风起,冷汗陡增。
“嘶——我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儿冷,这里头该不会有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吧。”
“闭上你的臭嘴,我们人多阳气盛,就算有脏东西也不敢过来!”
嘴上强撑,心里却还是害怕的,活人天生就有对往生者的敬畏,更别说这位往生之人还是真龙天子。如果不是被逼到极限,他们也不会想发死人财。
这可是要损阴德的。
“你当时可听到了什么异动不曾?”
孔善不似旁人那般敬鬼神,他现在所担心的不是死人,恰恰是该死却没死成的人。
“你是说佛头他们的动向?”
纹斛一边抠着身上的泥巴,一边说,
“倒是听见了他们往左边走了过去,不过你也看见了,这间墓室是封闭的,根本没有进出的门,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主墓室留给薛氏,护灵人不想用自己的血脏了这边也在情理之中,可没见到尸体孔善总不安心,一切都进展得太顺利,顺利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咔————”
恍惚间,墓室正中心的棺椁被卫宁一剑劈了开来,他臂力惊人,竟凭借着一己之力推开了外头的石棺,再来便是三层木棺,最后才是那传说中的“藏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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