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诚从来都不是个轻举妄动的人,同他交手半年的南华贵族自然知晓,可是他不妄动,并不代表他手底下的人沉得住气。
“将军,那狗皇帝分明就是想让您来送死,装什么仁慈大度,呸!您当真就甘心被他设计致死吗!”
刘杨是卫诚手底下最勇猛的一员大将,上阵杀敌的本事绝无话说,可私底下却是个冲动易怒的暴躁汉子,稍经人挑拨就会闹腾开来,由他第一个站出来也不奇怪。
“我早说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圣上助我报了杀父之仇,又对我有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尔等休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境。”
刘杨被卫诚这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的模样气得当场要拿脑袋撞墙,他是个莽夫,却也知道自家将军再这般执迷不悟下去早晚会被那狗皇帝折腾死,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连他老刘都明白的道理,将军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咋就不能开开窍!
正因为眼下的死局太过明显,所以以刘杨为首的一干将领才会纷纷站出来劝说卫诚借此机会同南华联盟,可卫诚硬是铁了心选择愚忠这条路。心腹亲随眼睁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恰在此时,一众劝说声中站出来了个异端——
“将军所言在理。”
打从孟尡走后就一直沉默着,从未劝说过卫诚谋反的赵振行发话了。他不说还好,一说就把刘杨为首的几人气了个够呛。
“赵振行!你这话什么意思!”
“刘杨。”
卫诚喝止住刘杨后,以眼神示意赵振行继续说下去。
“自古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但古语亦云侍君如侍父,尽忠如尽孝,孝之道,小棒受大棒走,方可全亲长仁慈之名,侍君亦然。”
刘杨:“乱七八糟说的什么玩意儿!”
赵振行:“说白了就是,圣上说得对咱们听,小错,亦听,可若是有了大过错却仍盲目听从不加变通,哪怕搭上一条命呢,不仅不会对君主有任何益处,反而会损伤他的仁慈之名。”
刘杨拍脑袋:“额……对!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将军你不能好话孬话都一字不漏地听从啊!”
卫诚不再言语,众人见着这事儿有戏,纷纷住了嘴等着赵振行继续劝,
“况且南人奸滑,那孟尡也绝非良善之辈,今次将军若是答应了他还好,若是不应承,依孟尡为人绝对会为了防止罪行败露而抢先着人去京中恶人先告状,说将军勾结南华意图谋反。”
赵振行顿了顿,待发现卫诚果然一脸凝重后方继续说到,
“圣上本就因五皇子一事与将军生了嫌隙,再听人提及对将军不利的言谈难免失于公断,届时将军不仅不能为国事而死,直接被一道皇令赐死也不无可能啊。”
刘杨愤怒拍桌——
“他敢!”
“有何不敢,勾结外敌乃是死罪,孟尡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卫诚显然因为赵振行的一番话动摇了,后者见此再接再厉道,
“行有一折中之法,可保两全。”
“军师请说。”
卫诚抬手做请,赵振行直身揖手——
“忍辱负重将计就计,深入敌后从中击破,待大局已定之时,圣上旧怨早消,将军正好能将功折罪。”
说完这句后赵振行不再言语,而是伏地对卫诚行了大礼,其余将领见此纷纷效法,一众汉子全跪伏在了卫诚面前等他定夺。
思虑良久,卫诚终于做出了退让。
赵振行在刘杨等人崇拜的目光之中再拜起身,恰巧掩住眼中的一抹算计——
若是皇帝能及时醒悟,将军做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忠臣良将便可,若是皇帝旧怨未了执迷不悟……哼,以南华为据,进可攻退可守,不过再兴风云重夺天下!
**
“那可是造反!你觉得卫诚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么!”
孔善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一样咋呼,呼得纹斛直翻白眼,
“说得跟你胆子很小似的。”
凭卫宁的功夫想偷听个把秘密并不难,所以纹斛虽然没出这个院子,对外头的动向却了若指掌。
“况且卫诚不傻——他虽拒绝了南华人给的好处却也放走了通敌的孟尡,这不明摆着有意同人苟*且只差那有眼色的人递个光明正大的台阶么。”
反应过来之后的孔善大呼卫诚不要脸,正义凛然的模样活像个忠臣,纹斛懒得看他恶心人,拿了治叮咬的药便叫了卫宁进屋抹。
不管卫诚是出于何种目的,都给他们开了方便之门——两边一勾连,势必会造成汉人与南华人深入接触互相交流的现象,他们趁此良机混进南华贵族之中打探情报外加偷师也就更容易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明天要去约会啦~\(≧▽≦)/~
☆、第062章
淇县同南华之间筑了一排羞答答扭捏捏的石墙, 挡不住整座城, 却能蒙住大多数人窥伺的眼, 就像姑娘家的肚兜, 遮一半, 非但不会叫人放弃, 反而更容易激起人恨不得一把抓开一看究竟的欲*望。
肚兜往北是文明的穷鬼, 往南便是野蛮的富人。
“我还以为南华的人都长得跟虫子似的, 没想到跟咱们一样,还是两只眼睛两只手。”
孔善顶着脸上的假皮跟个登徒子一般尾随在南华姑娘媳妇身后, 不看别的, 专盯着人脑袋上打成各种蛇虫鼠蚁造型的银饰瞅, 结果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我真没看你的脸!你脑袋上的蜘蛛比你脸好看多了!”
所以他就又挨了一巴掌。
红着两边脸颊灰溜溜回来的某人,遭到了纹斛极官方的嘲笑。
“笑什么笑, 这要是个男人敢打我的脸,我早还手了!”
孔善捂着脸上的假皮,嘴里骂骂咧咧没个消停。纹斛说他跟二傻是两个被通缉的江洋大盗, 偷了不少贵族小姐的裹脚布,连宫里的娘娘也不放过,通缉的画像贴到了天南海北,原先那张脸已经见不得人,只能戴假皮出门。
孔善自然是不信的。
裹脚布又不值钱,要偷也该是偷人首饰盒和私房钱,他才不会那么没出息。
可是脸上的假皮仍不敢摘,他怕纹斛,更怕二傻。
“好不容易有了半天的时间,你也别只顾着看小媳妇,咱们去墙外走走罢。”
冰凉的手牵起温暖宽厚的大手,纹斛牵着卫宁的手,唤了孔善后,慢吞吞地往城墙的方向走去。日头正烈,他们一人戴了个宽大的草帽,正好可以把大半个身子都遮在阴影里。
卫诚自打答应“忍辱负重”之后更便更忙了,正事儿不再要紧,交际应酬这些旁门左道便站到了正中心的位置。纹斛同他提了要出来走走,他也不似从前那般非得跟着才放心,只不过敷衍地嘱托了几句塞了些银钱便放了行。
两个人之间早已相互厌弃,不过是没戳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南华的百姓并不全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相反,普通人同汉人相处得还算融洽。他们那边有金矿银矿,可是却没有汉人的好手艺,两边互通有无各取所需,年深日久交流已不成问题,自然,口音差别还是有的。
“来来来,烤蚂蚱炸知了猴,三文钱一串儿了啊!”
“我家的油酥黑蚂蚁还是新鲜热乎的,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一开始孔善还以为这些叫卖虫子的是南华人,后来一听口音才发现,这些东西分明是汉人做出来专门卖给进城来的南华人的零嘴儿。南华人来这儿多是买东西而非卖东西,种子,陶器,布匹,甚至成衣,连小孩儿的玩具都会买去许多,看着……
“这不像是打得你死我活的样子啊?”
孔善越看越纳闷儿,可是没过多久他的疑惑就消失了。
“大老爷,大老爷!求求你放了我孙子吧——我卖的虫人是我这外孙女儿,您放了他,我给您少算点儿!”
“滚开!”
一个操南华口音满身叮当响的壮汉将老头儿踹翻在地,随后蛮横地抓起一个六岁大的小男孩儿往城门方向走去,临走前还十分“讲理”地丢了块银子在那女童面前。
小女孩儿头上插着草标,瞧着也不过是七八岁的年纪。
她不看大汉的脸,而是迅速地捡起地上的银块,飞快地藏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贱种!”
老人家爬起来狠狠地抽了小女孩一耳光,待要去抠她嘴里的银块,又被孙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引了过去,当下也顾不得银子了,豁出老命都要将孙子夺回来。四下里找一圈儿,最后抄起地摊儿上的一根铁耙子就往那壮汉的脑门儿上狠狠砸去,可惜的是在还未砸中之前,竟被一条斜蹿出来的蛇咬中了脖子。
嫩绿得生机勃发的蛇头,蔓延开来死亡的乌黑。
“唔……”
一切都发展得太快,待人群围拢过来时,地上只剩了老汉的尸体。
“作孽哦……”
围拢过来的淇县人毫不吝啬地表现自己的怜悯,方才还在逛集市的南华人看见这场意外也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灰溜溜走了,连东西也不敢再去买。
“这老郑也是被钱迷了心窍,亲外孙女儿都想着卖去南华当虫人,这回好了,把自个儿独孙都搭了进去不说,命也没了。”
“也该小铃铛命中有这一劫,早不来找他爷爷晚不来找,偏偏在老郑卖外孙女儿的时候蹿过来撒泼要糖吃,男娃比女娃更适合养虫,被人看见了不抢才怪。”
“别说啦,孩子看着呢,诸位行行好搭把手,把老郑抬回去吧。”
纹斛在圈子外头插空看着,寻了位老伯打听情况。
“老丈,请问这虫人是何意”
纹斛这张脸占便宜,老人家看着也没什么戒心,摇头晃脑地给解释了一下。
虫人,就是给南华贵族们养的虫老爷当饲料的。
虫子也不是天生就会指着人攻击,想要让这些蛇虫鼠蚁同人成为天敌,那只能打从出娘胎那天起就让它们以人为食与人争斗。
“人肉吃了是要上瘾的,这天天吃月月吃,别的东西哪儿还入得了它们的法眼——哎,其实南华人跟咱们相处得不错,就是这些吃饱了没事儿干的贵族尽惹是生非,拿人养虫,不是个东西!”
“这样公然地卖人给他们,地方官就不干涉”
“干涉哼,他孟尡跟那些畜生一个鼻孔出气,他能干涉才有鬼——现在好啦,老百姓都指着卫大将军救咱们脱苦海呢!”
孔善瞧着老人家那满怀希望的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待瞧见跪在地上被老郑抽得满嘴是血的小姑娘,心里就更堵得慌。
“怎么了”
纹斛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关心,孔善却肥着胆子不理他,而是径直走到小女孩面前。
“那小孩儿是你叫来的吧。”
小女孩儿身子一僵,旋即双手撑地爬了起来,连亲外公的尸首也不顾了,转身就跑。
“站住!”
小姑娘跑得太突然,孔善没抓得住,脾气一上来索性追了过去,纹斛也不拦,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爬到卫宁背上去,熟练地拍了拍他的肩,
“追上去看看。”
**
孔善跑得自然比个女孩子快,只可惜没人家熟悉地形,蹿到巷子里去之后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才找着,女孩儿进了条死胡同,也不跑了,噗通一下给孔善跪了下来。
“你要打就打要骂就骂,给我留条命。”
这句话一出,不仅孔善,连后来的纹斛都愣了。
看着那张稚嫩的脸,孔善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欺负人。
三个大男人追着一小姑娘跑,的确有些欺负人。
“我又没说要教训你,就问你几句话,你跑什么跑。”
孔善兀自强撑不肯服软,纹斛却是从卫宁的背上爬了下来,走近了那个小姑娘。
小孩儿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似乎落下来的是话而非拳头让小孩儿很吃惊,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张跟神仙一样好看的脸。
是神仙……
“我,我娘。”
纹斛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冰凉的手激得孩子打了个冷颤。
果然是神仙,大热天的手都是冰凉的。
“刚才那块儿银子你藏起来了?”
疑惑散去,戒备陡增,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狼一样渗人的眼珠子牢牢盯着纹斛。
纹斛只是笑了笑。
“我不会要你的钱,我只是想知道,你娘若知道你今天干了些什么,她还会不会要你的钱。”
“我娘快死了,我拿钱给她治病,就算她好了之后不要我,我也不亏!”
许多人这辈子,不亏,就是赢。
孔善气急败坏地冲过来骂人,
“小小年纪不学好,你外公卖你是他不对,可你也不能用你弟弟来顶缸啊!他有什么错!”
“不是他就是别人!难道要我去死吗!”
小孩儿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噎得孔善说不出话来,纹斛当了和事老,一边打了一棍子。
“说得跟你自己是个好人一样。”
这是对孔善说的。
“小心你弟弟晚上回来找你。”
这是对小女孩儿说的。
“走吧,回去找卫诚看看那小鬼还能不能救。”
卫宁可以过去把人救回来,可是纹斛不敢肯定那些人身上没个阴邪路子叫卫宁吃哑巴亏,他冒不起这个险,只能走折中的路子。
卫诚要跟南华贵族结盟,可不正需要人递些“盟约”条款过去么。
纹斛转身走,走出几步才跟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停下来看着那小女孩说,
“你娘的病这点儿钱够用”
小孩儿摸不清纹斛要干什么,仍旧睁着一双眼珠子死死盯着他,以防这人使什么手段。
“别看着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正好身边缺个打杂的丫鬟,如果缺钱了——”
纹斛扬了扬手中的草标,小孩儿后知后觉地伸手在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上乱摸一气。
他什么时候拿去的!
“就你这点儿警惕性还当什么坏人。”
纹斛轻嘲,
“想来伺候我就到府衙来敲门,记着——”
那双温和的眼睛半眯着,不知如何竟逸出了几丝属于成年狼的寒光。
“我姓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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