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雄关,巍巍剑门。
自数百年前建成起就分隔南北,一次次抵挡北方蛮族的攻击,从西燕到北凉,乃至更早的北胡诸国,百万雄师折于城下。这座关城,留下过他最美好的回忆,每一次出兵的斗志昂扬,每一次凯旋的意气风发,他数得出北面城墙上每一块斑驳的砖石,认得出南边军祠外每一棵手植的松柏。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明日穿城而过,从此一别故国千里万里,只有月色他乡似故乡。
心潮起伏,躺在床上许久才朦胧合眼,却在睡梦中猛然惊醒。
……又做了那个梦。
十年前,假意投了柳明夏开始,直到那一夜天街血色,几乎夜夜必做的那个噩梦。
梦里有无数交错晃动的人影,有浑浊的笑骂,有少年挣扎哭号,惨叫的声音渐渐低落不似人声……那是他曾经亲眼目睹的场景,从开场到结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坐在一边看着,听任那嘶哑的呼号一声声割在他身上……
然后在每一个深夜里蓦然惊醒。
一个月以后,他学会了不在惊醒的时候猛然坐起;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够连手指都不动弹一下,只是静静地阖眼躺着,竭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汗透重衫。左手习惯性地伸到枕下,手指合拢,掌心里却是空空如也——是了,现在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独寝。
身边微微一动,元绍声音犹带朦胧睡意,低低问了声:“怎么了?”
“……没事。”
衣襟拂在竹枕冰箪上悉悉窣窣轻响,背后那人挨近身边,跟着指尖在额头一掠而过,带去一点湿意,沉默片刻,元绍缓缓道:“做噩梦了么。”
那一刻甚至有点怒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窥破过的秘密就这样落入他人眼中,凌玉城手肘在床上一撑就想起身,身上却忽然一重,肩头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牢牢环住,一分一分收紧。
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然而方才惊醒时满身冷汗已经渐干,温暖的呼吸隔着单薄的睡衣拂过肌肤,冰冷的肢体遇到暖意,本能地渐渐舒展开来。两个人一动不动,静夜中甚至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良久,元绍松开手臂翻身回了原位,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十年前,就是在这里。我追击到边境,被召回来,被捕下狱——就是在这里,剑门关外的昌平驿。”
当年,深入骨髓的震惊和愤怒,与其说是为自己,不如说是为了被战火□□的北疆;那时候,十四岁的他束手进京,只为了相信世上还有“公道”二字!
进了京他才知道,那个拖家带口弃了百姓奔逃的襄州太守,是走柳明夏的路子得的官。他在前方忙着打仗的时候,自知闯了大祸的襄州太守给柳明夏的某个义子送了重礼,一封奏折颠倒黑白,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凌玉城头上,而那个家伙自己则成了在后方指挥若定的大大功臣。那一战歼敌过万,周边的援军都能因此分润一笔军功,更不用说被毁掉的半个芜城里有多少地方豪族京城官吏的家产……
没有人站在他一边。
“后来呢?……你是怎么出狱的?”
“后来,柳明夏知道了那一仗的经过,动了心思想要招揽我。景晖……端王听说以后,劝我假意顺从,借他的势力先抓住军权再说。”
他点了头,于是,在柳党官员的调查下,那一战的“真相”慢慢浮出水面。襄州太守镇定自若居中调度,凌玉城身先士卒巧计歼敌,芜城士绅深明大义捐资报国,各路援军齐心杀敌合作无间……皆大欢喜,人人都有好处。
“是这样。”这其中的曲曲折折,元绍之前也在谍报里看了不少,但是终究不如当事人的口述那么详细。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失笑:“知道么,你那一仗,可帮了朕不少忙!”
“陛下是说?”
“考你一考。那一年,朕这里出了些什么事?”
说到这里凌玉城已经全然没了睡意,在枕上支起身子,目光灼灼。“最大的事就是陛下登基……然后纳木岩带兵入侵,嗯,按照时间算,他应该是私自出兵,想要试试陛下的反应,结果大败而归,一回国就下了狱。两个月后,纳木岩因大赦出狱,那时候……”他嘴角挑起一缕微笑,“他们部族的军权,已经给陛下分拆得差不多了。接着就是陛下北巡,大胜丁零,以及,册立太子……”
“册立太子如何?”
“按说太子才出生,不到一个月就册立是早了点。然而,纳木岩是国丈,陛下既然夺了他的兵权,总要安抚安抚。再说,也不能让别的部族觉得,陛下就是安心要一族一族收军权的。”口气平平淡淡,和寻常与他闲话、评点史上治政得失一般无异。
“你说的是。”元绍微微点头。“那时候纳木岩虽然私自出兵,可朕刚刚登基,立足不稳,也不好对他大动干戈。后来他惨败而回朕才顺手处置,……宏儿是早产,身体弱,册了太子之后,三岁上就夭折了。”
镇压朝局、收取军权的机会比他想象中来得更早,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那里打开了局面。可是代价……
忽而意兴索然,叹了口气:“睡吧。”翻身向外侧卧,闭上了眼睛。凌玉城也再不说话,心里默默把元绍的话过了一遍,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纳木岩兵败……入狱……收兵权……册立太子,大赦,纳木岩出狱……这一系列的举动,他十年以来一直反复推敲,然而之前的情报里永远缺少的最后一片拼图,就是太子乃是早产——前朝后宫的动作,就被这一条情报,简简单单地联系在了一起。
或者,正因为早产体弱,甚至很可能夭折,才有了被册为太子的机会?
那位北凉皇帝,心里永远只有他的江山,后宫种种不过是他拿来制约、平衡前朝的棋子,或许还要兑几颗子来换取前朝的利益。看他元后早逝嫡子夭折,高位妃嫔不是无出就是子女幼年夭亡,目前两个成年皇子母家都是微贱,就算后宫争斗本来剧烈,也未尝不是他有心计算的结果——就算觉得不忍,也最多就是叹一口气罢了。
不过——凌玉城在暗夜中无声轻笑,天子无私情,作为主君,这样的心性倒是最好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里面有一个没有提到名字但是很重要的人,You Know Who……
第25章 为报倾城随太守
次日,大军过剑门关。
大虞皇室派出的送行人员到此止步,金吾卫、羽林军以及凌玉城携带的一干物资人口,浩浩荡荡近万人穿城而过。
凌玉城负手立在剑门关面向大虞的城墙上,遥望南方,默默无语。身后四五步之遥,元绍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再往后,一群大虞文武官员、凌玉城的几个亲信下属远远站着,不敢上前打扰。
踏入剑门关时,凌玉城突然提出,想到城墙上去看一眼。这话传到新任剑门关守将李远新面前,这个原先的宁武关副将期期艾艾,扭头去看大虞送行的使节。鸿胪寺少卿任君涛一脸为难,搓着手对凌玉城的亲卫队长陪笑:
“这个……到底是城防重地……您看……”
“什么城防重地!”贺留蓦地爆发了:“这剑门关里里外外,哪一处城防不是我家大人亲自筹划布置!看一眼又怎么了!大人他……”
“大人他只是想登高望远,最后看一眼故国而已。”一张娃娃脸的奚军越众而出,静静加了一句,“怎么,这都不准么?”
不等李远新想出托词,守卫磴道的士卒们已经默默低头,黯然让开了道路。
凌玉城出神地凝望着。面前展开的是大虞最北面的土地,宽阔平坦的大道从地平线蜿蜒而来,曾经被战火蹂躏铁蹄践踏过的土地已经恢复了生机,时值七月,稻谷在风中摇曳成一片青翠,举目望去千里沃野如锦如缎。
二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那是他曾经为之呕心沥血战斗过的土地,他曾经赌上了一切名誉地位乃至生命也要保护的土地,他曾成长于斯、歌哭于斯,曾经以为也必将葬身于斯,在这片土地上永远镌刻下自己的名字。
还记得他初掌剑门将印,指着城下发誓“令胡虏一骑不得过此关”;还记得那年雪夜轻甲追杀百里,归来时城边小摊上热腾腾的羊汤;还记得在他铁骑庇护下的第一次丰收,当地父老献上的金黄新稻……
还记得重镣之下接到圣旨,金黄云龙锦缎为地的旨意上明明白白写着,令他,和亲北凉。
那日他跪倒筵前,一刀当顶直下,劈开银冠,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从此委身夷狄,再非华夏衣冠人物。
凌玉城蓦地抬手。
铿然一响,束发玉冠掷落在地,银丝盘成的冠胎扭曲歪斜,羊脂美玉片片飞溅;再一扬手,绾发的墨玉簪狠狠砸在城墙上,摔成数段沿着墙头滚落下去。
反手握发,寒光一闪,满把长发齐齐截断。凌玉城右手还剑入鞘,举至齐肩的左手慢慢松开,身后北风劲急,指缝间乌丝被风裹着,一丝一缕离开掌心,散入城下的道路田野、树丛河渠,渐渐在视野里消失不见。
元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远眺故国、抽簪掷冠、挥剑断发,凌玉城一直神色淡漠,俊秀的侧脸无喜无悲。唯有他随风散去满把断发时,元绍恍惚觉得,眼前人笔直的身躯中仿佛也有什么东西渐渐化做虚无,从他缓缓张开的指缝中一并逸出,丝丝缕缕吹落城下。
“这是干什么?”
“截发代首,永葬故国。”听到他沉声发问,凌玉城转步回身,向着他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声音低沉有如耳语。目光掠过他身前,乌黑的瞳仁深处没有一点光泽,那些曾经激荡在血液中的喜悦、愤怒、感动或者悲伤,此刻空空洞洞的,全然不见半点痕迹:
“臣无状,劳陛下久待——”
狂风呼啸,撕扯着城头旌旗一声声炸响。
两人一前一后,缓步下城。凌玉城稳定从容的身姿步态一如既往,唯有从来严严整整束在发冠里的长发,此刻被宝剑割得零落,散乱地披在肩背上。元绍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被风吹得一忽儿紧贴脸颊、一忽儿高高扬起的发丝,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他停步。
从城楼拾级而下的台阶幽暗湿滑,更不容二人并行。跟他们上城的大虞官员和凌玉城的下属们已经先行退出,此刻,狭窄的楼道里,只有他们两人一上一下站立。
“你不必这样……”
身后低沉的话音宛若叹息,凌玉城略略低头,默然无语。一双手从背后忽而搭上肩膀,十指蜻蜓点水般掠过前额、耳际,一缕缕替他收拢散乱的发丝,偶尔撩起贴着后颈的碎发,指节摩过肌肤的触感干燥而温暖。凌玉城安静不动地站着,须臾,满把发丝已教背后那人握在手里,五指深入发束细细理顺,跟着引了一段不知什么绳索绕过两圈,轻巧地把风中四散的头发系成一束。
“好了,走吧。”
转过弯的时候,凌玉城余光一瞥,元绍剑柄上常年挂着的银白剑穗,片刻工夫已经不知去向。
近万军民逶迤成一条长龙,到得尽数离开剑门关,红日已经移过了中天。出城十里,大虞鸿胪寺少卿带着一干送行官员在班荆馆设筵,筵罢,酌酒相别。
元绍不过随意点头还礼,举杯小啜一口就算全了礼数。那位少卿随即转到凌玉城身前,深深一躬,双手举杯,依足了历来送宗室亲王和亲远行的例行仪注正色祝道:“愿将军勿返。”(注)
凌玉城脸色微微一白。元绍还在疑惑虞使这话来得有些奇怪,就听见凌玉城冷冷答了一句:“很好,我也不想回来。”手一扬,满杯琥珀色的美酒泼翻在地,退后几步再不开言。
使节拜辞南归,元绍一行继续向北进发。剑门关地势险要,关城背后遮护荆襄沃野,面前两侧青山夹峙,唯有一条大道可以通行,雄关虎踞,山河表里。十几年前,出剑门关向北,十里之外便是盗匪丛生,马贼蜂起,不要说客商过境必须得多带护卫保镖,就是百姓也不敢离城过远耕种樵采。如今盛夏方过,道旁绿树成荫,极目望去,绵延群山上绿意浓翠如滴,风吹树稍静静生凉,从眼前一直铺展到天边。
队伍又行进了五六里,山势中分,眼前豁然开朗。凌玉城一直被他的近身亲卫簇拥在中间,不时低语几句,身边人来来回回,忙得不可开交。看见先头部队已经踏进这片平地,他勒住缰绳,点马回到元绍身边,躬身道:“请陛下命两位将军约束队伍,臣有些事情要做。”见元绍点头允可,凌玉城调转马头虚抽一鞭,战马迎风长嘶,蹬开四蹄直冲到队伍最前方:
“举旗,吹号!”
身后两骑一左一右应声冲出,马上骑手都是单手控缰,奔到近前勒住缰绳,两匹骏马长嘶着人立而起。执旗人稳稳坐在马背上,手一扬,手中大旗深深插入土中,一阵风来,旗面在头顶刷地展开!
那一瞬间,凌玉城身后的无数亲卫都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热泪盈眶。
执旗人更不打话,单手一拎缰绳,硬生生凭着手力和裆劲,扯得那匹人立而起的骏马转了半圈,稳稳落地护住旗帜。这一手马术之扎实稳健,就是羽林卫那些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汉子,看了也是暗暗点头。大旗招展,另一个骑手纵马上前,在旗帜下右侧勒马站定,昂首举号。
号角长鸣,四野倾动。
凌玉城背后,长年跟随的亲兵卫队左右分开,默不作声地从大旗两侧汹涌而出,四五百人纵马奔腾的气势,竟如千军万马齐至一般。再往后,押运着车队的骑兵们纷纷策马而出,跟着前方同僚的马队划过一个干净利落的弧线,面向凌玉城排成整整齐齐的队列。更远处,山峦谷地中,高亢激越的号声回旋相应,一列列马队从四面八方的山道上奔涌而出,马上骑兵雪色披风翻飞成一片连云,奔行之间,甚至倾身控缰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远处山头上角声才起,哥舒夜默不作声地一提马缰,向元绍靠近了几步。元绍原本看得有滋有味,见他这样倒是笑了:“这是干什么?”点马前行几步,冲着下方的平地一扬马鞭:“好好看看。”
山脊上,骑兵队伍仍然一列又一列地涌将下来,在大旗前面停住,随后自然而然地向两边分开。马队越来越多,远远看去,不断扩大的方队横成行,竖成列,人人在马背上腰板挺得笔直,肃然无声。偌大一片空地,除了马匹偶尔的嘶鸣,竟是只剩下山风吹过旗帜的猎猎声响。
凌玉城独自一人勒马站在旗下。这些人的到来早在他掌握之中——前些日子他尽遣亲卫属下,奚军居中调度,金波忙着处理产业,夏白理着北疆种种谍报明线暗线、往来传递信息,罗杀做的就是把凌玉城身边的大半亲卫分散开来,一个营头一个营头找各人的旧部、同僚、好友喝酒聊天。说起京城发生的种种事端,一帮厮杀汉看着好友身上累累的刑讯伤痕,到激动处不免一起痛哭大骂、喝酒砸桌子,很是有人当场摔了腰牌,宣称“这个皇帝咱不保了!去京城跟着大人,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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