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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缨——唐酒卿

时间:2017-03-15 17:18:42  作者:唐酒卿

  让他还能做个好人。
  苏硕看了伤臂男人的喉咙,那手指的力道仅仅看着就让人后怕。如果钟攸没有出来,如果……苏硕没有继续想下去。他沉默的望着男人,让男人有些瘆。昨晚时御那露出的虎牙几乎缠了男人一晚上,让他睡都不敢睡。
  “沉水村的跑这儿来堵人。”苏硕站起身,“毛病啊。”
  男人缩着伤臂,闷在那里哼哼,后怕道:“时六是真想杀了我!你看!”他指着脖上的痕迹,“就这个力道,我不来找他,他也不定会放了我!”
  “放你娘的屁。”苏硕踢了一侧的板凳,提起男人,“别给老子混淆,你带了刀器半夜跑这儿来堵人,条律不许吧?去镇上衙门里老实蹲几天!”
  男人被板凳哐当的声音吓得哆嗦,惊弓之鸟一般看着那院里,见时御没出来,才扒着苏硕的手臂,道:“大哥、苏大哥是不是?你看这伤,这,还有这,都不得了啊!”他说得吐沫横飞,恨不得把全身伤都横给苏硕看,“我还敢在镇上呆吗?那一晚都不行!要是他追上来怎么办?谁保我一条命?这疯、这时六不要命,千万别拖着我啊!再说若不是他那日先动了这手,我岂能再来?大哥,大哥讲讲道理!这事不成得搁到蒙先生那里去!”
  这事时御不占理,搁到师父那里少不得一顿揍。
  苏硕低头猝一声,紧拽着男人,恶声恶气道:“那就给老子早滚!害怕就别在这人前晃!”
  男人又道:“那、那先生一砖打破了我弟兄的头,这事、这事也得给个说法吧?”
  “说你个头!”苏硕冷笑,“钟先生可算是救了你一条命,你还敢开这个口?”
  “诶,诶!”男人见他变脸,立刻服了声,道:“走走、走!我们现在就走!”
  等人都滚蛋了,苏硕又在时御家院门口站了会儿。这会儿太阳直辣,他冒着汗犹豫在门口。能望到院里边,没人出来,但隐约能听见时寡妇在帘里边哼什么曲子。
  苏硕背脊被晒得刺痛,他扶在矮石墙上,心道:必须和师父商量。
  他觉得时御不能这么下去。
  因为能栓住时御的,一定不会是时御自己。
  时御不知道他大哥因这件事起了怎样的波澜,他只是回来睡觉。时寡妇的歌声能断断续续的传进耳里,他翻了个身。
  睡得并不好。
  时御站在墙角跟,时寡妇在后边叫他,一声声喊着“御儿”。他不敢回头,才跟桌子一般高的小人拼命里贴在墙角里,浑身都在抖。
  可是时寡妇没放过他。女人带着尖锐的指甲,抓扯着他的肩头和后背,将他拉拽到自己身前。带着汗的手掐在他脸颊上,他并不懂,却不哭,只抖着身,一言不发。
  时寡妇陡然变了脸,变成厚粉遮盖的鬼样,掐住他的喉咙,尖声道:“小畜生!小畜生!”
  喉咙被卡的难以呼吸,痛苦挤压着生命。他自己年幼的脸又突然变成了昨夜的男人,而他占据了时寡妇原先的位置,看着男人翻眼吐舌,濒临死亡。暴躁冲撞挤压在临界点,他抵挡不住压抑的戾气。
  “时御。”
  有人蹲在他身边,轻拉了他衣袖,桃花眼温柔道:“失了手怎么办?”
  时御沉重的呼吸,钟攸冰凉的手从衣袖滑到他手上,安抚似的道:“时御。”
  时御翻坐起来。
  鬓边的汗滚不停,他眼睛有点红,微微喘着息。
  外边天已经黑了。
  时寡妇早已经停了歌声。
  黑漆漆的屋子沉重到让人难以透气,时御摸上脖颈,女人的指似乎还残留其上。
  他突然,非常迫切的想要见钟攸。
  想听钟攸再问一声怎么办。
  想再碰一碰那柔软干净的发。
  这迫切如饥似渴般的冲涌在胸口,仿佛是解救他如此昏暗境地的唯一温柔。他登时抓了床侧的衣衫,推开门就走出去。
  夜已经很深。
  时御边套衣衫边出了院,他跑起来,顺着溪跑向那个篱笆小院。夜里没有风,只有他的呼吸声。
  那篱笆院子就在再前边一点的位置。
  时御一路迅速到了篱笆门外。
  他喘着息,撩起自己被汗打湿的发,忽然在篱笆门外蹲下去。
  他在干什么。
  时御喘息渐平,他蹲在那垂眸盯着昏暗中的鞋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跑到了门口,又拉回了理智。
  深更半夜。
  他跑到先生门外干什么?
  他真的只要再听一声、再摸一下就满足了吗?
  夜里的猫头鹰不知站在哪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夜色浓郁,哪里都是阴影。他不需要在站在哪一处阴影里。
  他身置阴影。
  次日。
  苏硕一大早就到了镇上,蒙馆早开了,他轻车熟路的进去,沿途和相熟的人打招呼。到了最里边,是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隔开四周,单独立在这堂屋后边。
  师父已经在院中核桃树下打拳。苏硕没有打扰,站在一边等了小半个时辰,见蒙辰收手,才靠近递巾帕和茶。
  蒙辰虽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仍存行军风采。他接了巾帕擦汗,用茶润了嗓,道:“还不到出货的时候,你怎么来了?”
  “有事我做不得主,须和师父您商量。”苏硕捧着空杯,有些踌躇。
  蒙辰颔首,将拿巾帕整整齐齐的叠了,道:“小六又跟人动手了?”他目光转来,锐利道:“他人呢?”
  “我来时没和他说。”这会儿天正亮,东边的日光投在屋檐上,苏硕盯着那檐下阴影,愁道:“况且这事儿他自己也拿不住。年前您让他练字静气,在馆里还好,这一回村,腌臜事尽来,我看他也没再碰笔了。又没个人压着,我觉他自己也察觉到不大好了。”
  “能察觉就是还拉得回来。”蒙辰背起了手,皱眉道:“他本就是个不爱吭声的犟驴脾气,就得人栓着抽着,时时刻刻叫他还醒着点良心,那才压得住他暴虐样子。”又道:“你说来和我商量,想到什么法子了?”
  “那位钟先生,您觉得如何?”苏硕道:“为人和善,又是先生。小六不急娶亲,就是再在学堂里待上一两年也不打紧。我寻思着把镇上那所小院子收拾出来,把时寡妇接到镇上,让我家婆娘来照顾着。小六就待在村里,好好跟钟先生学段时间,多磨磨性。”
  “钟白鸥。”蒙辰念着这个名字踱了几步,却没立刻回答。
  这让苏硕有些吃惊,因为师父最初为了这个钟先生,可是专门去了朴府上游说卖地,还叫他们师兄弟几个里外帮衬,不论篱笆院还是书院,都没少让他们盯着进程。对于钟先生,若非欣赏,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钟先生可不好请。”蒙辰停了步,不知记起了谁,撇了撇嘴,“且不说他老师的性子。就是小六自己,也怕与他合不上。”
  “那您可猜错了。”苏硕笑着将茶又倒了一杯,奉过去,道:“小六爱往钟先生那去,我看是真服气。先生让他看书,他还能与先生说些书里的门道。您看他以往和谁这样过?”
  蒙辰也有些吃惊,道:“当真?”得了苏硕的肯定,又笑骂道:“这混账,我从前给他讲个靖侯传,他都能一头睡过去,现如今怎么突然好学了?”他略一思忖,道:“不过让钟白鸥教他……”他花白的胡子一抖,陡然哈哈笑起来,“好,就让钟先生教!钟先生的老师可架子比天高,如今他学生教了我的学生,几年后叫他看一看,可还分得清什么左派什么王党!”
  苏硕便立刻道:“那我现在就回去,和小六说一声。”
  蒙辰挥手,“你去,给人家钟先生好好道声谢。”他道:“后边若是得了空,我当亲去拜访。”
  苏硕应了便退,回了莲蹄村,直去时御家院子,却扑了空。
  时寡妇倚门边站着,玫红的裙霜白的脸。她指尖打苏硕眼前一晃,道:“时御可不在这儿。”她眼瞟了瞟溪,冷笑道:“他如今可着了魔似的只往那边去,天不亮就出门,天不暗不归门。你们一天到晚尽说老娘不检点,他这儿也说不过去吧?”她眼里染了恶意,话里浸了毒似的,“男人那叫什么?断袖?兔爷?”
  苏硕要转的身一停,五大三粗的汉子定了身,脸也沉下来,他道:“听听婶子说得这是什么话,不当小六是个儿子,也别往人身上泼脏水。”他本就对时寡妇久存不满,如今顿了顿,接着道:“小六心里有分寸,钟先生也不是这些腌臜词能沾身的人。你且停了口,给时爹爹留份体面!”
  苏硕说完就走,后边时寡妇的冷笑缠在人心头,他听见时寡妇猝声说着。
  “这个小畜生是打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他什么心思我岂能不知。”说着边笑边合掌道:“时亭舟啊时亭舟,得了个好儿子!你们不信?可就走着瞧,走着瞧……”
  苏硕加快脚步,将这幽幽恹恹的咒声甩在了后边。
  
  第10章 欲动
  
  篱笆院里的月见草已经冒了芽,钟攸蹲一边用铲给小心翼翼地翻土。时御蹲他旁边举着瓢给浇着水,偶尔指点下他的动作。
  时御对于早晨的事情没有提半个字。
  “再过段时间。”钟攸专心在手上,随意道:“就得入秋了,这才冒了头,今年想是看不见花了。”
  “今年养得好,明年就能开繁盛。”时御浇掉了瓢里最后一滴水,起身道:“我再去接。”
  他去了篱笆另一头的水缸,里边还有两条鲫鱼,是苏舟捉来给钟攸的。时御将瓢沉进去,那微凉的水一触肤,就让他想起了昨晚的触感。
  他这正发呆,就听那边的钟攸扬声道:“大哥,直接进来罢。”
  苏硕来了。
  钟攸起身,挽了一半的袖子松垮的掉下来,他对苏硕笑道:“天热,大哥进来喝杯茶。”
  苏硕应声,和他一同往里走,余光见时御立水缸边,不知怎地,突然又想起时寡妇的声音。他一滞,抬声道:“你也来,我正有事给你和钟先生商量商量。”
  时御点头,移步过来,入屋时从后将钟攸掉下来的袖又给挽了上去。钟攸回头对他笑了笑。
  入屋后苏硕和钟攸坐了,时御靠在书桌那边。苏硕将时御看了又看,才会钟攸道:“其实我是来拜托先生的。”
  钟攸立刻道:“大哥客气,只管吩咐。”
  苏硕点了点时御,道:“我们小六今已十九,按道理该是出门当家的年纪,但馆里有我们几个师兄顶着,便不急他这一时。他是个好孩子,虽然跟着我们天南海北的跑,却一直未能好好静心学学东西。先生来年春就要开书院,我师父的意思是,请先生也将小六收了。”
  钟攸微怔,转目看向时御。时御亦望过来,他竟移不开目光,飞快道。
  “我不能做时御的老师。”
  钟攸自明事以来,便觉在这大岚,但凡懂点文墨的人都可称为先生,而老师却非也。正所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凡是能当得起一声老师的人,非才华与德行共兼不可。他就那么点墨水,他敢称先生,却断然当不起一声老师。况且他虽比时御大了六岁,却无德无行,无官无名,凭什么敢让时御喊他一声老师。
  更何况。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竟觉得十分不妥。只要想到时御将在这样的目光里喊他一声老师,就仿佛。
  仿佛哪里不像话。
  “我也过了阿舟的年纪。”时御沉声接过话,对苏硕道:“但大哥若想让先生代为督促我养性静心,还是可以的。”
  钟攸颔首,“正是,我当尽力而为。”
  苏硕略为迟疑,又觉有些道理,况他也不能强迫,只得道:“这也是好的,就是要麻烦先生了。”
  “不。”钟攸正色,“应该的。”
  末了时御和苏硕一起告辞,两人出了院门,一道走。
  苏硕将时寡妇去镇上的事情也提了,对他道:“有你嫂子看着,她也不能太出格。况且我让你嫂子带着稻儿,老人家见了孩子,总……”
  “不要让她见稻儿。”时御停下脚步,侧目看苏硕,坚决的重复一遍,“大哥,不要让她见稻儿。”
  苏稻是苏硕第一个孩子,时御也抱过。
  苏硕也停下来,沉默着看前边路被夕阳浸泡,灿得人眼疼。两人这么沉默,不知多久,他伸出手,在时御肩头用力揽了揽。
  “时御。”他道:“你要好好的,就这样走。”
  时御微仰了仰头,那夕阳打在眸子里,染出颜色。他往常是不会接这种话,今日却缓缓嗯了一声。
  虽慢却沉。
  事情一定,次日苏娘子就来时御家给时寡妇收拾包裹行李。时寡妇虽对时御不像样子,却并不为难苏娘子。只是不怎么出声,往日哼的调子也不唱了,就坐在床上听苏娘子说话。多是说苏稻的事情,小孩子正是蹒跚学步的时候,趣事多。
  时寡妇就一直听,苏娘子若是忙于收拾忘记继续,她就会哼一声,意示苏娘子说下去。
  但也仅仅是一时,一见了时御,就跟被拔了羽毛的鸡似的,句句话都在咄咄逼人的作弄。直到临上马车了,也没忘回头看一眼时御,冷嘲道。
  “小畜生心里那点事。”她讽刺的笑道:“只怕见不得人,你等那先生回过神来,必是又恨又恶心!你就死命的凑吧,小畜生,天道轮回,你和时亭舟都不是好东西……”
  马车渐行,她霜白的脸冷冷,一双窟窿似的眼盯着时御,像是恨不得扒皮挫骨。
  时御突然笑了笑,明明是张年轻凌厉的脸,却在这一笑里泄尽恶劣的邪气。
  他分明没有讲一个字,却像是挑衅了时寡妇一言一行,带着看不见的冷漠和疯狂。
  时寡妇突然扒在车沿,想要喊骂什么,可言辞却像是被死死卡在喉咙里。她扣着的木板起了划痕,却吐不出一个字。
  直到车转弯,再也看不见。
  时御开始更加频繁的出入篱笆院,一同的还有苏舟。每日都是在钟攸眼前练练字看看书,苏舟问题多,更多时候时御都是在一旁看着。时寡妇走后,他似乎放松了很多。
  夏天就这样慢吞吞的收了尾,钟攸一日晨起,看见院围的桃叶上覆了薄薄的霜,才惊觉晨雾微冷。
  秋意久至。
  头几日天还暖,后边渐渐下了雨,就像止不住似的一连好几日。东山的白龙河开始泛洪,听说长河也有暴涨的势头。长河镇就紧靠在长河边上,青平府的人来看了好几趟,幸太上皇时期就一直勤修堤坝,如今就是涨起来了也不怕。
  青平府的人也来了莲蹄村,这一天雨下的大,钟攸没让苏舟来,只有时御淋了一身水照旧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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