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林郁回到联邦,却是一开始就联系上了他。
三人找了一个卡座,叫了几杯酒,如同多年都没分开过的好友,笑着看俱乐部里几人模仿法庭抗辩的场景。既然是法学院的俱乐部,自然少不了对案件的探讨。从一开始俱乐部建立以来,众多年轻人都喜欢在俱乐部模拟法庭抗辩来一场比试,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各种判例信手拈来。
“你还记得当初你跟君特的模拟对抗吗?”林郁想起了什么,笑着转过头看向乔治。
乔治歪着头想了想,半秒后终于将君特从记忆中拉了出来。而这个时候,李德已经笑得肩膀直耸了。
林郁意味深长地指了指那边两个年轻人和周围一众起哄的观众:“你们当初抗辩的话题就是这个。”
俱乐部正中,两名年轻人正在激烈地辩论着同性婚姻是否应该合法。
乔治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拍手大叫道:“我想起来了!君特那小子那晚说得太狂妄,激得我忍不住跟他抬扛,那会儿他站得是必须合法,为了跟他对抗我就拿了不应该合法的反对方。”
“对,结果你后来为了恶心君特,直接跟他说:既然同性婚姻合法,那我现在就搁这儿跟你求婚!你答不答应?!”林郁模仿乔治的语气,怪声怪气地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乔治笑了起来,丝毫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错,“你还记得那小子当时的脸吗?青一阵红一阵的!没跟我抗辩完就灰溜溜地跑了!跑了!”
李德抚额,实在是看不下去乔治的蠢样。
等乔治得意地笑完,李德给他们两人倒了几杯酒,这才认真地朝林郁问道:“这次有什么事情吗?”
李德的观察力一直让林郁很感激,他这次找李德确实有事。
“有关苏珊案的事情。”
李德很惊讶:“这个案子,你接了?”
听到两人的话,乔治也一脸好奇地凑过来:“苏珊案?林郁你接了?如果打到最高法院,那绝对是划时代的案子啊!”
林郁朝两人摇了摇头:“苏珊递到了安德森事务所,就是我老板的事务所,我老板打算把这个案子给我。”
乔治一脸卧槽:“你老板怎么对你这么好?!”
李德没搭理乔治,而是肯定地说:“你过来是想问我司法部的态度?”
林郁点头。
李德皱了皱眉,按理说他作为司法部职员不应该过多向相关案件的律师透露太多的细节,但从他的角度来说,他私心还是希望那个案子能够打到最高法院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林郁会这么犹豫,但既然是他接下了这个案子,他还是想帮一帮他。
“还记得温莎案么?”
林郁点头,这个案子他自然知道,相似的案件,同样是对《保护婚姻法案》的挑战。联邦国税局不承认这对女性伴侣之间的配偶关系,又按照该法案对温莎征收遗产税,破坏了新城州对同性婚姻的保护,直接在联邦层面做出了不平等的判决。当初温莎案打到了最高法院,却被伦斯特以程序原因给推了回去,直言“最高法院在该案上不具备司法审查权”。
原因在于,艾尔总统作为民主党的代表,本身就反对当初保守党把持国会两党所确立的该法案,因此司法部不愿意出面为该项法案做辩护,而这也导致了该案有原告,却没有应诉人——也即联邦司法部。这种现象正合了伦斯特等保守派法官的意,他们只要将该案打下去,重新维持联邦上诉法院的判决即可。这一措施有效避免了最高法院在全联邦范围内承认同性婚姻合法。
“现在的总统是斯蒂夫总统,依旧是民主党总统,但是这一次的问题在于——”李德压低了声音,“同样的案件,最高法院不可能再以同样的借口打下去,换句话来说,《保护婚姻法案》在整个联邦层面进行违宪性审查,已经避无可避。”
若是被判违宪,则意味着婚姻主体的扩大,整个联邦必须承认同性婚姻合法。而这也一直是保守派法官所担忧的事情——做出此类判决必然会导致巨大的政治动荡。
“司法部这次推出了李森。”
林郁从脑海中搜了搜,发现这位是几年前控告艾伦妨碍司法公正的那位。
“按理说斯蒂夫总统上台,政府官员都会被一一撤换,但这次,几个司法部老顽固被留了下来——虽然不是重大职位,是不是有这层原因在里面,我不敢轻易下判断。”
李德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林郁从中提炼出有用信息了。
和两人聊了一些别的话题,林郁这才回到艾伦的住处——他现在正住在艾伦家。
第二天,林郁去了联邦lgbt权益保护协会,又去了fclu等致力于争取平权的几个协会,见了一些人,也和一些人聊了聊天。最后,他去了德尔林附近的一个小镇——那里住着约翰·霍奇。
紫杉林小镇是个安静优美的小镇,靠近德尔林,属于隔壁的联邦州,却丝毫没有德尔林的喧嚣和繁华,反而因为众多年轻人离开小镇前往德尔林而显得有些空旷孤寂。
约翰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多年前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之后又去了中东,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他的队友兼以后的伴侣托马斯。两人在几年后双双退役,回到联邦开始新的生活。而在一次车祸中,托马斯不幸去世,为了缅怀自己的伴侣,约翰想要在托马斯的死亡证明上配偶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却被拒绝了。
之后他起诉了州政府和州的婚姻法,闹到了最高法院。与温莎案一样,当时的州长与州司法部门不愿意出面维护通过州议会所确立的婚姻法,导致此案同样以没有应诉人而被最高法院打回——虽然地区法院判定了州政府侵犯了两人的合法权益。
约翰在前一天接到了林郁的电话,见到林郁的瞬间很热情地将他迎进了门。林郁发现,这个年近六十的男人看上去还算健康开朗。
“你先坐吧,你要咖啡还是茶?我记得你们好像比较喜欢喝茶?”
林郁忙摆手:“不用麻烦您,我喝咖啡就行。”
约翰进了厨房,林郁则有些拘谨地坐在松软的沙发上。他环顾了一下这间房子,发现不太像一个男人独居的房子,暖色的地毯,干净整洁的花纹桌布,还有壁炉上放着的诸多照片,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感觉。林郁想了想,觉得这像是一对老夫妻所住的小屋,妻子只是暂时出门了,买菜或者散步什么的,而丈夫待在家里,看报纸或者帮忙装扮房间。
他的视线不经意落到了壁炉上那一排照片上,那上面有约翰和托马斯从年轻时候一直到两鬓斑白的照片,大多数照片中,两人都笑着紧靠在一起,露出一整排洁白的牙齿。
林郁看着这些照片,心下忽然想到了,以后自己和艾伦是不是也有这种机会,一起拍各个时期的合照,然后放在家里的壁炉上,他都能想到艾伦的表情了,肯定是一脸严肃,始终绷着脸。
林郁随意地掠过这一排照片,却在看到其中一张的时候顿了顿,身体情不自禁地前倾,想要看清楚那上面的人是不是真是那人。
中间那张照片上,约翰和托马斯互相搭着肩膀,站在一片沙漠前朝镜头笑,他们俩的身边,一个年轻人一边朝镜头做了个鬼脸,一边拿手指着紧靠的两个人,脸上完全是“这两个人又撒狗粮了真是要命”的表情。
这些动作不是重点,真正让林郁震惊在意的,却是那个年轻人。
那人,是他在艾伦卧室看到的那些照片里的主角……
第57章
“林先生,这是咖啡,方糖和牛奶在这里,麻烦你自己加。”约翰微笑着走过来,手中端着一壶咖啡和一个托盘,上面放了方糖和牛奶。这位退役军人身上并没有多少凌厉的气息,反而温柔平和,像是小学高中的受人敬爱的老年教师。
林郁强自将心口的疑惑压了下去,询问起三年前那件案子来。
“嗯,你在电话里已经跟我说明了。关于当年那件案子,我很感激lgbt权益保护协会对我的支持。”约翰颜色柔和了下来,林郁在这位老人眼中看到了缅怀与思念。
林郁知道,当年霍奇案能够打到最高法院,就是因为这个协会在后面一直支持约翰,协会内有很多支持平权的青年律师登记注册,在工作之余免费帮lgbt人群打官司,林郁当年也在该协会兼职过一段时间,菲利普案就是那段时间内由他打赢的。
“我只是一个退役的老兵,最高的军衔也就是上尉。这些年来因为联邦境内反战情绪高涨,一批批军队都从前线撤了回来,你也知道国内退伍老兵的待遇不怎么好。”
林郁点头:“是的,国会每年都在削减军队的开支……”
“是,我们退役那时候情况就已经不容乐观了,军队大幅裁员,薪水也越来越少。”约翰苦笑了一下,“虽然作为一个联邦军人,死于战场是我们最大的荣耀,但是……我跟托马斯还是想过一段时间的平民生活,不用在沙漠里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一条蛇靠近都能惊出一身汗,不用在被炮弹声吵醒后睁眼就看到半个小时前还跟自己说这次回去要跟家乡的姑娘结婚的战友被炸得粉身碎骨。”
约翰抹了一把脸,似乎是想到了记忆中的那些同伴,神色有些痛苦。
林郁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眼前这个老人,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让他完全无法发出声来,只能笨拙地抬手握住约翰布满皱纹的手。掌心处传来了一阵冰凉的触感,林郁知道,那是约翰的结婚戒指。
老人摇头笑了笑,抽出手反过来拍了拍林郁的手背:“谢谢,我已经好多了,继续吧……我们原本的打算是,退役后我去一家报社工作,而他去德尔林一家俱乐部当教练,这样养活两个人也足够了,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托马斯就离开了……”说到最后,约翰的视线忍不住投向了壁炉上放置着的众多照片上,脸上露出完全掩饰不了的悲伤。
“我很抱歉……”半晌,林郁才从喉咙中挤出这句话,徒然地试图安慰这个变得脆弱的老人。
约翰却很快从悲伤的情绪中缓过来了,他摆了摆手,伸手拿起一个相框,那里面年轻的约翰和另一个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鼻尖对着鼻尖,唇部距离只剩下半厘米。两人眉眼都弯了起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托马斯的离世让我耿耿于怀,因为州法律,我们始终没能结婚。本来这也没什么,十几年过去了,我也不在乎这些东西……但是,那天出门前,他笑着告诉我,他已经买了去荷国的机票,我们三天后就能去荷国登记结婚,我们会在法律上成为彼此的伴侣。”
“我忘了当时看到他的遗体时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唯一记得的是,我要成为他的伴侣。而你也知道了——”约翰朝林郁无力地笑了笑,“我不被允许。”
听约翰如此平淡地说着自己和托马斯的事情,林郁眨了眨眼,感觉眼眶有些酸涩。他在lgbt权益保护协会见了好几对同性伴侣,他们都在各自抱怨着被公司同事歧视、医疗保险无法报销、因为性向问题被学校找借口开除等等事情,虽然繁琐,却都是同性伴侣现在所面临的现状。事实上,这些事情他从开始学习联邦法律的时候就从书中了解过,却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对这种不公平的无奈有如此深刻的体会。
约翰想要的,并不是任何的财产或是权益,他所求的,仅仅是一个头衔——托马斯的配偶。
如此简单,又如此艰难。
这一瞬间,林郁忽然想到,他和艾伦之间,是否也只能像托马斯和约翰这样,维持着这种亲密的关系,却始终得不到法律层面的认可,无法堂堂正正以丈夫和妻子的身份行走在阳光下?甚至在两人老了去世之后,也只能在两块紧挨着的墓碑上写上毫无关系的墓志铭?
心下忽然泛起一阵凉意,沿着全身的神经传到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手脚僵在了原地,脑中不经意地想起lgbt权益保护协会一个熟人烦躁地抽着烟对他说的话。
“你也在这里做过一段时间,自然知道我们做的这些不是为了名,也不是为了利,而是为了切切实实地保护这个国家生活在边缘之人的权益。lgbt群体在整个社会中自然是少数,而他们的声音又有多少人能够听到?不用扯什么真爱,什么感情,活在社会中最现实的就是自身的权益,但是他们的权益有得到保护吗?自由、平等,真是可爱得让人心潮澎湃的词,但这些联邦从建国以来自我标榜的精神,什么时候真正落实到这些人身上过?几十年前,同性性向被判为生理疾病,几十年后,法律条款虽说已经被废除了,但社会对这些边缘群体的迫害从来没有停止过。林郁,你说,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和平等?”
林郁记得,那人是国王学院的高材生,绝对的完美主义者。而他在法学院学了那么多年,依旧保持着他完美主义的想法,倒是让林郁很佩服,毕竟像他那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约翰说了那番话,并没有什么向林郁灌输自己想法的打算,只是在一边静静地看着陷入沉思的林郁,犹如一个宽容的老者,等待着迷途的孩子回来。
半晌,林郁胸间依旧闷得难受,却已经回过神来了,他朝约翰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约翰,谢谢你愿意和我分享这一切。”
约翰摆手:“我很高兴你愿意来了解我和托马斯之间的事情,年纪大了,向人倾诉的*越来越强烈,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有愿意安安静静听我说话的,我倒是应该谢谢你。”
两人来回客套了几句,林郁看天色不早,自己应该离开了,终于忍不住朝约翰开口问出了一直悬在心间的问题:“约翰,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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