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敏今天是驾着马车来的,别人只当马车稀罕,却不知现在马匹有多难得。这往远了说,天下五十来年就没太平过,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打来打去,天灾人祸,没个消停的时候。
好不容易这几年太平了,贫民百姓才能混个温饱。马匹都被征去充了兵,到现在市面上都没卖的,且看本地的县太爷也都没用上,就知道马车有多稀罕了。这不摆明了敏哥儿或者他夫家在外头混出名堂来了。
三叔公自觉自个儿一个小老百姓,若不是于文敏做出什么忤逆不孝的大恶事,还是不要开罪的好。所以今日也不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手画脚,只管做个和事佬儿。
三叔公是村里出了名的“聪明人”,其他几位族老,一听他发话也纷纷附和。
于文敏倒没什么,脸上表情都没变。于家德倒是更郁闷了,偏偏都是长辈不好得罪。
王氏坐在一旁冷着脸,一言不发。心下想到自己从没在这个继子手上占过便宜,今儿也不掺和进来讨人嫌。自己虽在小事上,为难过于文礼一家,可从没在大事上拦着他。
有长辈的名头在,自己也不会吃什么亏,何况几个孩子还小,没必要现在得罪这个年长又有本事的继子,索性在一旁闭眼装泥人儿。
于文敏可不管在场各位的小心思,只管开门见山的说道,“今日各位长辈都在,文敏就请各位长辈做个见证,有些事情今日必须说个明白。”说罢起身向在座的长辈行了一礼,又道“有些话做小辈儿的不好说,就请舅家一位叔叔来把事情说分明。”
这话惊到了在场的诸人,谁都知道当年于文敏的舅家秦家没人了啊。这隔二十多年,怎么又有个舅舅冒出来了。
当年秦阿爸带着两个儿子到十里村来,长子是个爷儿,次子就是于文敏的阿爸,是个哥儿,都是十多岁年纪。秦家来时还有两位仆从,穿衣打扮一看就是大家子弟。
一打听确实是官家眷属,因为定阳战乱将起,赶来投亲避难,谁成想亲友竟举族迁走了。秦家人觉得乡下安稳,所以就到了十里村暂居。
果然没多久就听说定阳府打起来了,新丰县百姓当时也惶惶不安。幸运的是战乱没往这边波及,一路往北去了。
秦家人等了许久不见家人来接,长子便执意要去定阳寻自家父亲,不顾自家阿爸阻拦,带了一位仆从去寻父亲,留下老仆照顾阿爸弟弟。谁成想却是一去不回,音信全无,怕是凶多吉少。
又过了一段时日,县里张出榜文,百姓们才知道六王造反了,世道又乱了。秦家父子也就没离开十里村,置办了一份田地,落户在这里。
秦家哥儿相貌清秀,是官家子弟,读书识字,孝顺能干。想求亲的人家自是不少。其中于家德的阿爸对秦家帮扶不少,于家德又有秀才功名,自是上选。
秦家阿爸自从长子一去不回,丈夫也没有音讯,就一病不起。眼看自己恐怕命不长久,哥儿又到了年纪,心中觉得自家哥儿嫁在村中委屈了。
可眼见四处战火不止,家中没有依靠,为求安稳,就挑中了于家德做儿婿。秦家哥儿过门第二年,于文敏出生不久,秦阿爸就离世了。家里老仆不久也去了。
秦家哥儿嫁到于家,第二年生了于文敏,隔了六年才生下于文礼。秦家哥儿在村里名声很好,孝顺能干,乐于助人,村里不少人受了恩惠。可偏偏不得丈夫喜欢。言传当年于家德还与邻村女子传出不少闲话来。
秦家哥儿生下于文礼后,身子就不大好了,拖了几年,在于文礼六岁时,病逝了。秦家哥儿没了不到三个月,于家德就娶了现在的王氏进门。村人也只能唏嘘一声,孩子可怜了。十几年过去了,除了于文敏两兄弟也没人提起秦家人了。
谁能想到都二十多年过去了,秦家竟然来人了。
此时,于嘉泽在干什么呢?
于嘉泽坐在小木凳上,对面吴家两兄弟,举着筷子抢鸡蛋抢的那个劲头,让他目瞪口呆。可真是好胃口啊!
吴家的午饭都做好了,林子君都没来接孩子。吴家夫郎还特地炒了盘鸡蛋招待孩子。
上了饭桌,于嘉泽才深深意识到农家的贫穷,黑乎乎的小麦高粱面的馒头,一盘青菜盛在粗糙的陶碗里,少盐少油。一叠炒鸡蛋,两个孩子跟八百年没吃过似得,紧盯着于嘉泽吃鸡蛋,于嘉泽都不好意思吃了,感觉抢了跟孩子抢吃的。
于嘉泽把鸡蛋推给于家两兄弟吃,两兄弟抢着下筷子,还被吴家夫郎瞪了好几眼,作势要敲手。
眼看这饭谁也吃不安稳,于嘉泽干脆装哭,喊着要阿爸,顺势耍赖回家。
吴家夫郎看着时间也不短了,孩子哭闹也正常。对上自家丈夫说道,“我送孩子回去吧,事情没完,也不能不管孩子。”
吴远放下筷子,说道“也是,这孩子算乖得了。去吧,送孩子回去,你别听也别问。快点回来。”
“哎,我晓得了。”一边答应着,一边抱着于嘉泽出门,往于家去了。
第6章 质问
于嘉泽想到于家饭桌上的白面馒头,隔天还能吃个鸡蛋,十天半月的还能沾沾荤腥儿,还有青砖瓦房。跟吴家这样的人家比起来,可真真是好日子了,有钱人家的生活。
于嘉泽不过刚满两生日,周岁之后脑子才渐渐清醒起来。又不常出门,远的不过自家附近打个转儿。今日这样串门儿的时候可不多,哪里知道村子里别的人家过得什么日子?
于嘉泽心里想到自己以后就过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儿,看天吃饭的日子吗?
上辈子出身农村也下过地,不过绝没从头到尾管过一茬儿庄稼,不过农忙时帮忙收个花生,掰个玉米。高中以后几乎家里基本都是机器播种、收割,只管平时打药除草、杀虫,撒撒化肥。跟此时农民种地,纯靠人力和粗陋的农具的辛苦比起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得比!
哎,还得读书啊,知识改变命运!生活不是种田文,自己靠种地过上好日子,那是指望不上的。
没等于嘉泽一顿饭引起的深思继续发散深入下去。于家到了。
于嘉泽一眼看到门口的马车,可真是稀罕,传说中的马车。在现代马车太稀罕了,比古代还少见。于嘉泽只在公园见过供游人观赏和试骑的马,没有车厢。不过于嘉泽连马都没摸过,没钱的时候舍不得,工作之后没时间。今日可真的开眼了。
没等于嘉泽仔细看门口的马,吴家夫郎已经推开了于家的大门。吴家夫郎也很惊奇门口的马车,不过想着先把孩子带进去,出来可得仔细瞅瞅。
吴家夫郎没敢高声叫门门,怕惊动里面的人。轻轻叩了一下,便推开门往里走。
刚转过影壁墙,就看到林子君迎了过来。
林子君听到大门响动,想着是不是吴家夫郎送孩子回来了,午饭的时候都过了。
走过来一看果然是。伸手拉过吴家夫郎的手,转到影壁墙前,说道,“吴家哥哥,今日家里有事就不留你了。多谢你帮我照看孩子。”
“你别客气了,这有什么。你这孩子乖巧着呢。不费我多少力气。你忙着,我家去了。你也别送了……对了,这孩子饭就吃了两口,记得喂孩子吃饭。”
林子君抱着于嘉泽进了厨房,添水起火煮了几个鸡蛋。于嘉泽一直乖乖得跟在他身后。往灶膛塞了几根柴火,林子君低头摸摸儿子的头,这孩子真是太乖巧了,有点让人心疼。
“儿子,饿不饿?喝点水。”林子君问道。
“饿了。”于嘉泽是真的饿了,虽然很想知道堂屋发生的事情。不过想也知道没人告诉他。小孩儿没人权啊!还是先填饱肚子吧,该来的总会来。抬头看看自家阿爸忙碌的身影,脸上浮出一个笑容,小孩子也是被保护的啊。
煮好鸡蛋过了凉水,林子君剥了两个鸡蛋放在小碗里,放在儿子跟前。对儿子说,“乖乖待在这里,阿爸出去一下。不要碰灶头的火,知道了吗?”
看到于嘉泽点点头后,林子君端着剩余的鸡蛋,起身出去了。
林子君走到堂屋前头,对小王氏招招手。
小王氏走过来,问道,“什么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完。我煮了几个鸡蛋,你拿着去刘家给孩子吃,都晌午了孩子都该饿了。要不你就把孩子接回来。”林子君回道。
小王氏看看了看碗里的鸡蛋,叹口气,说道“不听了,有啥事最后都能知道。我先去接孩子,小的该闹腾了,别累着刘家婶子。”
在于嘉泽在厨房吃鸡蛋的时候,堂屋的对话,让他的命运悄悄拐了个弯,才有后来他不算壮阔却也精彩的人生,还有遇到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于文敏的话让老一辈儿的人想起了秦阿爸,想起秦家人,还有秦家不大清楚地身份。
于文敏口中的叔叔四十来岁年纪,不胖不瘦,一张和气脸。此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于文敏说完之后,他没立刻说话,而是停了片刻,似是给众人回忆的时间。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这位才轻轻叩了叩桌角,唤起众人的注意。端坐在那儿,也不起身,直接开口道,“在下姓沈,身上也挂着个小职称,就不给诸位老人家行礼了。诸位就称呼在下一声沈先生吧。”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不急不缓,却不由得让人留心听着。
于家诸人听了这话,有点面面相觑,这是解释又是威慑。三叔公心里转了转,正想开口,就被阻止了。
沈姓男子摆摆手,继续说道,“咱们言归正事。在下今日代我家将军来理清这陈年旧事,所言皆能代表我家将军。我家将军姓秦,是二十七年前迁来十里村的秦家的小少爷。将军当年与家人失散,这么多年也几经坎坷。因而才在几年前才寻到亲人,因为将军驻守北地,不得擅离职守,故今日不能前来。”
于家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得有些胆怯,大家乡里小民,小门小户连县太爷都没见过,更何况这带兵的将军。气势顿时矮了三分。
沈先生也不看众人脸色,只继续说道,“在下已知当年所发生的事,在此先代我家将军,谢过当年对秦家的照拂。”说罢,起身抱拳行了一礼。
众人忙站起来说道,“不敢不敢。”里正族老闻言脸色还好。唯有于家德和王氏脸色一变。于家德对自家夫郎不好,众人皆知,更是在夫郎死后,刚过百日就娶了王氏。
不过没等于家德多想。沈先生就继续说了,“别的不提,只有两件事,诸位可还记得。第一件事,当年我家二公子(秦阿爸)在成婚之前,曾立下契约,第二子姓秦,继承秦家香火。契约在此,上面有于家长辈与于先生(于家德,有功名的人可称先生)的签字与手印,还有就见证人的手印签字。诸位可要验看?”
于家德听完脸色青白交加,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拿冷眼扫了大儿子一眼,就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三叔公与里正互相看看,伸手接过契纸。契纸已经发黄泛久,可两人还是认出这是当年立下的契约,上面还有二人的名字和手印。便对沈先生说道,“是真的。”
于家德平息了一下气息,不的冷不热说道,“是,是有这回事,不过……”
沈先生打断于家德的话,说道,“诸位验看过是真的就好,于先生也承认了,就更好了。那在下就直说了。我家将军至今膝下一子也无,现在找到二公子的后人,必要侄子认祖归宗,继承香火的。当年二公子早逝,秦家又无人,所以文礼少爷没有归秦姓。今次必要二公子后人回秦家。”
不等其他人有反应,于家德猛地站起来怒道,“我若不愿意呢,这是你这是不让儿子认老子了吗,要带走我于家子孙吗?”
沈先生闻言也不生气,仍是不疾不徐的回话,但声音中已经带了几分冷意。“于老秀才怎能这样说呢?这契约是真的,你也承认了,我家将军也并非不让文礼少爷不敬您这个父亲。改姓之后照样是您的儿子啊。
更何况您说这话有几分底气?当年您对我家二公子如何?我家公子又是如何待你和于家人的?公子当年的陪嫁又去哪儿了?您这位夫人又是何时进的门?文礼少爷此次府试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当年二公子未离世时将军曾寄信来,公子却未收到,含恨离世。信,明明寄到了,又去哪儿了?
再有,四年前将军又托人问询,为何你说没有秦家的消息?如不是找到了文敏公子,将军不知何时才能知道亲人的消息?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说来看看,你有何面目见我家公子,有何面目面公子的两位儿子?”
于家德不等沈先生说完,脸色涨红,趔趄后退扶着桌子站定,嘴唇紧紧抿住,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听完也都大吃一惊,这其中竟有这么多事?看于家德的样子,便知八成都是真的。这让三叔公等于家族老想劝都没脸,张不开嘴。摇摇头坐下,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7章 辩驳
在场众人中于文礼受到的冲击最大,他从小不受父亲重视,但心里对父亲的尊敬和孺慕之情却不少。对阿爸的印象虽不是十分清晰,也正因为印象模糊和哥哥的讲述,心里阿爸的形象更加完美。在父亲与继母那里的不到亲近关爱,更是对阿爸的关爱充满向往之情。
于文礼平日里对父亲的冷淡与忽视也有不满,这次府试没能成行,他也猜到似乎是父亲装病,故意不让他参加。心中郁闷本就不少。此刻听到这这些质问的话,看到父亲的反应,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酸涩不已。
他该问父亲为何对阿爸冷漠吗?该问为什么不让阿爸与家人联系,以致抱憾而终?还是问父亲为何阻碍亲生儿子的前途?……
他说不出口,苍白着脸不知是伤心多些,还是愤怒更多?
于文敏已知其中的原委,原本想早些告诉弟弟,却怕信里说不清楚,让他多思多想。倒不如当面一次说个清楚,自己也能劝慰一番。
于文敏看着弟弟的脸色,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安抚他的情绪。
屋里的沉默最终还是由于家德打破了,“我不同意,既然进了我于家门儿,就是我于家人,儿子也是我于家子孙。你们秦家是准备仗势欺人,夺人子孙吗?”
众人闻言表情不一。王氏继续木着脸,眼中却闪过一丝欣喜。三叔公等人却打定主意两不相帮,于家占情,秦家占理,况且秦家绝不这么好打发的,他们只管看俩家理论,做个见证。于文礼被大哥拉住,示意不要出声。
沈先生闻言轻笑,“于老秀才这是要耍赖,仗着两位少爷父亲的身份,让我秦家绝户了?若是我秦家不依不饶,或是文礼少爷有意认秦家,就以不孝忤逆的理由断了他的前途和名声,是也不是?
哦,对了。这次府试您不就装病不让文礼少爷考试,还不准备让文礼少爷读书了。你是怕文礼少爷去定阳见到秦家人,不认你这个爹了吗?
哼,你把这些年所作所为好好想想,你哪来这么大脸面,敢威胁秦家。不守诺言,是为不信;不守礼孝,是为无情无义;苛待儿孙,是为不慈。你这功名可是白得了!
我这话拿出去让大家评评理,说的可有说什么不对?以前你欺我秦家无人,如今秦家不与你计较,是看去世的公子和两位少爷的面子。今日是想要我旧事重提,一件一件的来评判吗?
3/35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