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抗拒地摇摇头,却抵不住血肉的诱惑,慢慢从树枝里透出白皙丰腴的上半身来,低垂着脑袋凑到老者手臂上嗅了嗅,原本乌黑的双眼忽然变作金色的竖瞳,咧嘴露出两颗针管状的尖牙,一口咬了下去。
薄得近乎透明的手臂上清晰地映出血液被吸走的痕迹,而原本消瘦的老者也变得越发干枯,眼窝深深凹陷下去,脸上仿佛只剩下一层苍白的纸皮,大把大把灰色的枯发掉落在地。
与此同时,承载着男孩的巨木发出可怕的声响,剧烈晃动这仿佛随时要倒塌一般,于此同时男孩的身躯也发生了变化,丰腴的下巴开始削尖,圆润的眼角逐渐向鬓角延伸、上挑,矮小的身体仿佛瞬间成长一般被拉长,捉襟见肘的短衫再遮掩不住他成长后的肚腹,露出一大片带着斑纹鳞片的皮肤——
已经变作青年的男孩尖叫一声,丢开骷髅一般的老者,金色的光芒在他眼中急剧收缩,树冠中一条可怕的巨型蛇尾剧烈扭动着,试图挣脱开某种无形的枷锁,古老的巨木发出让人心惧的崩裂声,扭曲成一个随时都会断掉的弧度,巨大的蛇尾高高昂起,刀斧一般劈了下来——
仿佛天崩地裂一般的震动,天空中墨色翻滚,雷云阵阵,地下的巨大蛇尾每向树外挣扎一分,天上的玄雷便怒击一次,一声声,一阵阵,仿佛整个天空都要坍塌下来一般……这种可怕的异象一直持续了很久才渐渐消散开去。
跌坐在地上的老者看着精疲力竭后又恢复原状的男孩仿佛死去一般垂头吊挂在树上。
“呵……”
男孩忽然喘了一口气,苏醒过来。
一颗碧绿的丸子被抛到脚边,老者却像是稀世奇珍一般迫不及待地捡起来,小心翼翼捧在手里,装进篮子中的绿玉匣子中藏好。
力竭的男孩儿攀附在树干上,吃吃地冷笑道:
“贱奴,这丸子只能令罗明正的尸身完好却不能将他救活过来,你这么做值得吗?”
“我觉得值就够了。”老者将装着绿丸的匣子放在胸口贴心的位置。
“这就够了?”男孩声音嘶哑地笑道,“你们把我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封印在这里,就够了?你难道不也是像其他人那样等着长丹生阵的奇迹吗——”
老者冷冷看着他,完全没有供奉时恭敬的样子。
“之前季渊就曾经说过,长丹生阵逆转人生死的关键在转世帝王星身上……”
男孩儿透过树冠间零星的间隙看向蔚蓝的天空。
“……如今,帝王星已经现世了,你们也快困不住我了。”
老者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异色,脚下忍不住退了半步,却仿佛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去看,却发现是一枚精致的玉铃铛。
形状圆润,精工雕琢了一条鲤鱼,其中的绿色浓郁得仿佛要流淌起来。
玉铃铛静静地躺在在古树下的泥地里,日光、月光交替照耀过它,落叶擦过,雨水淋过,当暴雨来临的季节,涌起的洪水又将它冲入河道,当水质澄清的时候,河底的鱼蟹将它翻了起来,贪婪的食肉大鱼在捕捉小虾时又将它一口吞进了肚子。
那条贪婪而肥硕的大鱼游了很远的距离去满足自己的胃口,然而盲目的觅食让它吞下了渔人的钩子,被钓上渔船,只是因为它惊人的个头,又被贫穷的渔夫卖给了商人,商人想要借这条鱼大赚一笔,将它养在水里运往远方。
大鱼经过无数双手传递,天空无数次变更,它的世界却始终只有一方水缸,直到一个厨子将它从水里捞出来,利落地用菜刀在它头上一拍——
玉铃铛从划开的鱼肚子里掉出来,重见天日。
洗干净的玉铃铛又经过无数人的手辗转,最终被摆在一家古玩玉器店的红布托盘上。
形状圆润,精工雕琢了一条鲤鱼,其中的绿色浓郁得仿佛要流淌起来。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凑在托盘前看着它。
“先生看得如何?”玉器店店主凑上来问道。
“你这店里的东西太普通。”书生转过身走向另一边,腿脚隐隐有些不便。
“怎么会?”店主着急了,“你要不再看看,整个京畿就属我们家的货色最齐全,就是南州府的玉器也有。”
书生摆摆手:“算啦算啦,我要挑的可是钟昭公的贺礼,你店里这些东西怎么拿得出手?”
听到钟昭公的名号,店主一咬牙,将几件玉器放到他眼前:“先生看看这几件如何?”
书生漫不经心地挑着,好不容易捡了一个出来:“算了,就这个还勉强过眼,给包起来吧。”
“哎。”
“等等。”书生拦住店主,忽然细长的手指指着放在托盘里的鱼形玉铃铛,“这个模样倒是可爱,给我家下人新生的儿子不错,也一起包了吧。”
“这可对不住了。”店主面露难色,“这个已经被人定了。”
“定了?”书生哼了一声,“我道不知道这大与城里还有我陆礼买不得的东西?”
店主迟疑了一会儿,凑在书生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
“章长胥。”书生看着托盘里晶莹玉润的鱼形铃铛,露出一丝微妙的神情,眼角微微翘起,像只狐狸,又像打呼的家猫。
人间殿
第3章 奠基
南州府腹地,万年云雾缭绕,苍山碧绿,若隐若现。
然而,这其中却稀稀落落地露出人为的痕迹——
痕迹斑驳的青铜柱还没有完全锈蚀,矗立在灌木和岩石间隙里,表面残留着繁复的纹路,还有一些用新鲜木料和麻绳捆绑起来的脚手架,星罗棋布地散在树林山野间。
衣衫褴褛的壮丁从连接岩壁的脚手架上攀爬下来,手里抱着什么,动作显得急促而紧张,然而过于急躁的他踩在湿滑的架子上忽然一个不甚从高处摔落了下来——
他的头颅恰恰砸在被雨水冲洗出来的石块上,黑色的泥土当即被鲜艳的红色覆盖。
更多衣衫褴褛的人围拢到架子下面,却不是为了这个已经断气的人,而是翻开被他抱得死紧的双手——一枚石块。
第一个抢出石块的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珍贵的东西一般,近乎癫狂地双手托举起石块,赤脚踩着鲜血和污泥奔跑了出去。
第一个发现石块的人躺在木架下,被其他人填埋进黑色的土壤里,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快连血迹也融了进去。
火焰般的红色骏马喷出鼻息,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鲛绡纱下露出黑铁兽纹马镫一角,踩着马镫的鞋履落在还有些潮湿的土地上,沾染了一串晶莹水珠。
鞋履的主人一步一步走到山谷边缘,停了下来。
这人身上很干净,没有任何装饰物,一身素色的长衫,腰间露出一把佩剑的剑柄,然而——
他身上这件长衫却是由一两鲛绡十两金的鲛绡所织,在阳光下泛出五彩的光华,而缠住剑柄的材料则是更为珍稀的兕兽皮子。
衣着干净的匠人捧着被清洗过的石块来到男人身边,神情恭敬地将一裹着厚厚外壳的矿石递了上来:“这是刚刚发现的。”
接过矿石的手掌五指修长,在青灰色玉石的映衬下显得肤色白皙,却并不柔软,骨节分明苍劲有力,虎口和指节间都有一层老茧。
匠人见他默不作声看这手中青灰色的矿石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束发的金丝带搭在整齐油亮的黑色的鬓角旁,垂落的玲珑金扣在风中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男人忽然将手中的矿石抛向空中——
只听得金石相击一声锐响,便见那矿石分作均匀的两半落在地上,切口整齐没有任何崩碴,一丝妖艳诡异的翠色便从那断口中透出来。
男人将佩剑收回腰间,看着那矿石道:“不错,就是它。”
匠人松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两瓣矿石,喜道:“终于找到了……我们能回大与了!”
大与,王都大与。
男人脸上神情有一瞬间的迷惘:“你也想念大与了?”
匠人面露憧憬:“大与……那是王都大与,谁能不想?”
然而他忽的回过神想起自己正在与谁说话,连忙低下头:“……但能替镇南将军、魏公做事,万死不辞!”
身着鲛绡纱脚踏金丝云履佩菱纹兽首斩妖剑的男人忽然转过身,露出俊美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不,你所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魏公,是为了君上,为了这个国家。” 镇南将军章芝亦,被称为当朝最俊美和最优秀的男人,“京畿铁剑”、“王城护甲”、九乐琴师、匠人之主、君王忠仆、整个王朝女子最想嫁的男人……集天下所有品德赞美于一身,光亮耀眼,仿佛这个浑浊世界上最后一面明镜。
可他的父亲,却是当朝权臣,太师魏公章长胥。
生身父子,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章芝亦手虚搭在腰间的佩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匠人。
“是……小人明白。”
匠人被他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寒,喏喏退后了两步。
“大与……会回去的,很快……”
站在两人身旁的火焰色骏马忽然发出声响。
章芝亦停下话语转头朝身后望去。
树林的边缘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冠发出的沙沙声。
火焰马却显得有些焦躁。
“镇南将军……”
一支绑着麻线的石矛迎面掷来,被削得极薄的刃口擦着空气发出锐响。
章芝亦侧头偏过刃口,发带却被石矛的气劲撕断,一头黑色的长发顿时从鎏金兕纹冠里滑落出来,散在白皙的脸颊旁,仿佛被激怒般鼓扬而起。
侧目身旁,坐骑被石矛刺穿咽跌坐血泊中无法起身,而那匠人被一把石斧砸中胸膛,已经没了生气。
“恶徒出来——”
章芝亦怒斥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密林,长及脚踝的黑色长发与身上的鲛绡纱同时迎风扬起,犹如鼓胀的怒气,在日光下泛出五彩的流光。
一个黑色的阴影从树林里慢慢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奇怪的身影,仿佛头上生有犄角身上长有羽毛,□□所骑之物也是形状说不出的古怪。
不止一个,更多的黑影从树林中走出来,向章芝亦围拢过来。
当他们全部呈现在三月的阳光之下时,章芝亦眯骑带怒的双眼,低声说了一句:“山鬼。”
山鬼是人还是鬼,这连年纪最大的越人也说不上来。
他们用血染的荆棘缠绕头发,死人的骨灰混合尸油草药涂抹面孔,身上披挂着一层层死人的残肢,仿佛一件青黑色的羽衣。
有人说他们吃人,有人说他们喜欢割取年轻男子的头颅做装饰,也有人说他们会在在半夜用巫术吞噬活人的灵魂……总而言之,“山鬼”这两个字意味着噩梦、恐慌和死亡。
章芝亦从没有和山鬼交过手,思量之下用哨子发了个信号。
清脆尖锐的哨声在山谷中传得很远,山鬼立时便要要冲上来,却被最前面大约是首领的拦住了。
章芝亦看向拦住同伴的这名山鬼——头发因为长期没有清洗结成发辫状披散在脑后,额头上画着一个眼睛形状的图腾。
画眼睛的山鬼拦住后面的同伴,自己翻身从马背上走了下来。
章芝亦收紧剑柄,目光中的警惕与怒火丝毫没有减少。
他朝章芝亦比出武器。
章芝亦不懂得山鬼的语言,料想他们也不会听得懂自己的,然而战斗是一种天性,并不需要语言来过渡,他随即挥出手中的兵器。
跟随他来的护卫就在林子外面,听到哨声不用多久便可以赶过来,而他要做的不过是在此之前先把这首领解决了。
章芝亦师从王都剑术大师,每一招每一式都经过数代的传承,讲究力与美的结合,穿刺之间要求既能杀敌又具有观赏美感,细长的剑刃在他手中舞动得行云流水,犹如作画一般,几个起承转合的动作尽显严苛到极致的用剑规范。
相比之下,山鬼的动作却是简单粗野的挥打锤击,靠着自身的蛮力应对章芝亦锋利流畅的剑锋,只凭借着石斧的粗钝阻挡对手的攻势。
金石相击,身影舞动,周围的山鬼只是静静看着两人比斗,没有任何声响与动作,仿佛一排整齐的石像。
剑刃每次撞击到石斧上便震得虎口发麻,章芝亦不愿再与他缠斗下去,眼见得了一个空隙,便直剑刺向山鬼的心脏——
剑刃穿肉而过,掌心传来刺穿的顺畅感,至此这场比斗也该有了定论。
章芝亦神情一松,刚要抽出剑刃,却感到胸口剧烈一震,整个人被石斧打了出去,跌在地上“哇”的吐出一口心血。
他好不容易提起气力抬头,却震惊地看着那山鬼将插在心口的长剑缓慢抽出,在脚边砸成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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