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心间荒漠至极。竟是毒门,若非他此行意在还魂珠须得凡事谨慎,他倒要会会这毒门人了。
那狂刀客咬咬牙,收刀抱手行了礼,“是我眼拙,冲撞贵人了。”
毒门的公子不曾理会那个大礼,淡淡问了句,“柳老板呢?”
狂刀客侧过身体,心中气恼愤恨尽数撒在眼前的下属身上,“那个姓柳的呢!”
“不不不知道,未曾留意她……”
狂刀客深深吸气,眼神暴虐,“那便去找!”
手下人找遍了厅堂也只找得一张薄薄纸笺,其上字迹潦草,根本是匆匆写就。
狂刀客扯过来,一字一句地念道,“‘此间主人已入密道,列为客官自求福运。’哼,她溜得倒快!”
毒门公子拢了拢袖口,并未追究柳绿的去处,“解□□草碧青,叶窄根白。长在三十里外的春风亭边,亦或是四十里外的茂松亭边。”
“公子身边没解药?”
“我带着解药有何用,不顺我心意的,毒便毒了,还要去救吗。”
“那请你说清楚,是春风亭还是茂松亭?”
冷冷一笑,“拜你发疯所致,我记不得了。也可能是六十里外的碧湖西岸吧。”看着狂刀客一副气极的模样,那公子清清淡淡地提了一句,“你方才大动肝火,还是在此缓缓毒性游走再上路吧,免得未到亭边就先送了命。”
语罢,转了身回客间,从头至尾,全似没留意到温言。
温言对他这做派也不放在心上。想着柳绿既留了手信公而告之,自是信得过自家的密道旁人寻不到,此事稍定,温言再不耐烦看这厅堂里的尸山恶徒,转身回了客间,轻勾窗扇,自窗口悄而无息地飞掠出去,直奔马厩——如今形势超乎所料,毒门的人同进了这浑水,这店再住不得,立即赶路才是。
温言寻得逐影时,先是被它背上的人引去了注意。
月华轻烟中愈显风姿的一张脸,赫然是方才扬毒的毒门公子。他怀中揽着行李包裹,身上仍是那件果绿棉衫,袖口处却多了裂痕。逐影不耐烦地甩着他,极其不乐意这不相识的人骑在自己的背上。那人紧紧攥住缰绳,整个人几乎要趴在马背上,不经意抬眼间就看见了淡漠着看这一切的温言,立即哀哀望过去,“救命……”
先前那一身傲雪冷霜竟不见分毫。
温言几乎有一瞬要怀疑自己先前见到的不是这人。只是,他终究是毒门的人,这可怜表象下藏的什么心思又哪知一二。
温言心间百转,正要过去将这人扯下马,身后不远处忽地传来簌簌杂乱的脚步声。看来是狂刀客要带着门下人出发去寻那解□□草了。形势急难,温言只得翻身上马,与这毒门人共乘一骑,自那人先前打开的客栈后门疾驰而出。
夜浓霜重,凛风吹得两人面颊刺痛,那毒门公子只着了薄薄棉衫,此时冷得骨头都发着颤,身后那人披着大氅,胸口温热,他偷偷向后靠了靠,又侧了侧半边脸,蹭进温言的大氅里。温言略略低首看了一眼,便随他去了。
逐影不悦于自己的背上载着个不相识的人,一路上跑得不情不愿,却还算听温言的话,循着小路跑进一片树林,最后难得寻着了一处浅宽的山洞。
两人下了马,逐影径自去玩耍撒欢。那公子看着温言,眸眼晶亮,笑容璨璨若花,“你真是厉害,这马倔成那个样子,却这样听你的话,就好像是你的马一样。”
温言看了他半晌,见他眼里笑里皆是真意才淡淡应道,“这本就是我的马。”
那人一下子敛了笑,手足无措起来。
当着马主人的面,堂而皇之地偷人家的马来骑,被那马嫌弃却还要向这个主人求救,实在尴尬。
他面上无措,语意笨拙地道了一句,“你那马,颇具灵性。”
温言未接他的话,转身去收拾山洞,那人也奔来跑去地跟着帮忙,拢了洞里的树枝枯草,升起了一堆暖热的火。
两个人围着火堆坐了,一时无话。
终究是那人忍不住,“我叫沈琼华,你呢?”
温言向火堆里扔了几根枯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并没有搭理眼前人的意思。
沈琼华稍作思虑,觉得这人大概是恼他偷马,便小声地道了歉,“实在对不住,我从窗户爬下去,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我那马,我又实在担心那个爱杀人的大魔头追来,万不得已随手牵了一匹,没想竟是你的马。”
话音隐去,一时寂静。
沈琼华仍在坚持,“你为什么不理我?”
温言总算看了他一眼。却是没接下他先前的话,“你既已下了毒给他,还怕什么。”
沈琼华愣了愣,随后不自在地咳了声,“那是我自己用了染料和着细尘调出来的,没毒。”
那样妖异的颜色和坠落散开的尘雾,竟是假的。
温言也有些怔住,想了想才道,“他不知道没毒。”
“是啊,我明白。可是骗人总是会心虚的。”
“毒门擅毒,你该是身怀奇毒,何至骗他,毒便毒了。”
沈琼华一副极难苟同的样子,“可我只想着支开他救下柳老板。那柳老板是个弱质女流,江湖中人当嫉恶若仇,护佑弱小,可也不能肆意杀伐。”
温言听了这话,先是冷然不信,可看了那人的眸色神情皆非作伪,反倒是诚诚昭然,不由得有些惊诧——毒门夏侯昭□□的人,什么时候竟出了这等良善之辈。
“你这性子倒和先前不一样了。”
沈琼华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你见过我?”
“方才二楼回廊,我站在你身侧。”
“啊,我那时吓得腿软,心间狂跳,只一心装着冷傲的样子对付那个恶人,完全分不出心神理会旁的了。”
“你倒是放心在我面前这样坦然。”
“方才我见你第一眼,就愿意信着你了。况且我的狼狈样子你都看见了,我还装腔作势的岂不可笑?”说罢就想起了他偷骑了这人的马,继而想象着他自己在逐影身上的样子,忍不住地笑出了声,一笑竟是不可止息。
山洞里瞬时都是他的笑声。
温言淡淡瞥去一眼,继续拨弄着火堆。这沈琼华脑子大概有些问题,在毒门中应是不受待见吧。十二年前,他八岁幼龄就已经领教了夏侯昭的蛊惑功力,当真是让人避无可避,这人看起来这样蠢善,是被夏侯昭骗了吧。
沈琼华终于笑得够了,起身又去捡了些枯枝干草堆到火旁,盘膝坐好,笑着问温言,“你到底叫什么?”
“温言。”
温言初入江湖,无名无号,一个名字,说了也不会引起猜度,他要知道就说与他好了。
“哦。我此行前去扬州,你是去那儿么?”
温言微眯了下眼睛,套他的话?心思急转,稳稳应道,“是。”
第3章 第 3 章
沈琼华闻言,笑得更加跃然,与先前的冷霜卓资不同,此时的他是明媚如柳,眼里也像是沾染了桃夭灵越,“太好了,你也去琅嬛阁,你我可以同伴而行了!”
温言梗了一下。多少人被琅嬛阁覆灭一事染黑了心尖血,变得贪婪嗜杀,皆是想着独行而去,甚至独吞珍秘,他却想着要和人同行。此人若不是心思至纯至真,那便是城府至深若不测之渊。
温言斟酌了心中所想,面上沉静,“琅嬛阁是什么?”
“你不知道琅嬛阁去什么扬州?”
温言冷淡着一张脸,声色平稳无波澜,“名利场,烟花地,十里软红,美人入怀,又有哪里比得上扬州?”继而又问道,“你说的琅嬛阁是什么?”
沈琼华呆愣着,难以置信竟有人可以冷着脸讲出这样的风流词句。
温言又问了一遍,“琅嬛阁是什么?”
“是个江湖门派,”顿了顿,沈琼华忽地记起什么似的,一脸明了的神情,“你不是江湖人,是哪地的贵公子,要去扬州游玩吧?”
“我看起来是个富贵公子?”
沈琼华回想了他那性格卓然的马,回想了他那件触感极佳的大氅,又将眼前端坐在火旁的人细细打量了一番,诚心诚意地颔首,“锦衣狐裘,其人如玉,自然是贵公子。”又接着道,“你我同行吧,最近江湖里出了事,乱得很,我呢,虽不是绝世高手,可护着你这样的公子还是可以的。我识人甚清,定可护你周全。”
温言看了他一眼并未回应,只是解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他,“去睡觉。”
沈琼华将那件大氅抱了满怀,“你呢?”
“我在此守着。去睡。明日我们在此别过。”
沈琼华兀自挣扎,“你我同去扬州,就此同行吧,如此一路上也不至于枯燥寂寂。”
“你若不想睡就换你来守着。”
沈琼华默然片刻,一把将大氅堆在温言手上,闷闷道,“我来守着吧。”
温言侧过头看了他半晌,直看得人都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才淡声问道,“你是在怕什么?”
沈琼华惊了似的摇头,“我行走江湖十年了,我有什么可怕的!”言罢,拖过大氅缩在了火堆旁。守夜,他是放心温言的——他虽认不得那剑却也瞧得出那是把顶好的剑,想来这贵家公子虽不似江湖门派中人那般修习武功,一招半式也是学了的,对付猛兽该是有所绰余的。
迷迷糊糊睡去前,沈琼华犹自嘀咕一句,“我没什么怕的。”
暖火将尽时,温言自浅眠中醒转,扔了几根枯枝进去。
他一路急行,到此时才真正静下来,心中却生了茫然。十载岁月,教中遣人遣力地去寻还魂,却教他瞧尽了空欢喜,此次还魂的消息又有几分真假,是不是他满心祈愿地赶过去,等着他的不过是一纸妄言?
温言想得出神,耳中听得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手上已经动作,攥住了沈琼华乱挥的手腕子——若不是他阻的及时,这人的手定然要落到火中。指间无意探到沈琼华的脉搏,竟紊乱不绪,似是受了惊骇之兆,就着火光一看,他脸上额上尽是冷汗,眼睛闭得极紧,偏咬紧了牙关,哼都不肯哼出一声。
“沈琼华——”
沈琼华在温言的唤声以及轻拍脸颊下醒过来,一双眸子浸上了水雾,惊惧迷茫得厉害。
沈琼华霍地坐起身,面色苍白地失着神,口中喃道,“一堂的鲜血残体,好像活了似的,全都朝我裹了过来,我没法子呼吸,大声喊着也没人来救我。”
温言有些了然,这人大概是被早些时候客栈里的景象惊着发了梦魇。那情状确实骇人,一屋子血腥气,好像阿鼻地狱。他应该是出了客间看见那场面就怕了,竟仍可稳住阵脚,虽心中惧颤,面上仍是摆足了欺霜傲雪的姿态唬人。温言至此多少是信了沈琼华的闯荡江湖十年之说。
温言取了水袋合在掌中,温热了些递过去,看着沈琼华僵着手指接过去,慢慢喝了几口,脸色终是不似方才那般惨白。
沈琼华小声道了谢,静了静,十分严肃道,“我并非胆小之人。可今日场景实在是见所未见,那血铺了满满一堂,实在歹毒至极。十几人便是如此,也不知那琅嬛阁成了什么样子。”
“心有贪念,自然不得安生。你不是也要去琅嬛阁么。”
沈琼华擦着额上的汗,叹了一声,“那本是别人家的东西,我原也不想去,可这事情闹得太大,有人说去彻查原委,有人摆明了说去捞金分玉,有人说要去维持着井序。每一派所说都有水分,可我宁可信着真有正义之士,那样,说不准我的恩人便在其中,我、我只想着见他一面,道声谢。若找不见,那就看看琅嬛阁是不是有别人漏掉的精巧玩意儿,收好了,有朝一日找着了恩人,可以送给他。可这才走了几日就已是见了很多厮杀,今日那场更是惨绝人寰。”
一言至此,又是叹了好几声。
静寂了好些时候,沈琼华缓稳了心神,看着温言水波不兴的神色,不由问道,“你倒是安稳,你不怕?”
温言淡淡回了句,“不怕。”
他有什么可怕的,他见过比之更为狰狞血腥的场景。那时候小师妹哭着叫喊不要再看那样的酷刑,师父却不曾应允,他让他们看着那些人的下场,音色像是在千年寒冰里浸过一样冷,“夏侯昭所作所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份从旁协助,血肉长在他们身上多是浪费,不如剐了。”
萧怀眠本是妄为肆意的性子,那时更是喜怒无常,后来淡然了心性,满满的慈父模样,大概是从小师妹哭着闹他,说“先生就不会这样做,先生要生你的气的。”那刻起始的吧。
袖口处被人轻轻拉扯了下,温言回过神,听见一脸期待的沈琼华问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我同去扬州。我一路护着你,到了扬州你自去偎红倚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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