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仍是跪着,轻声道,“本就是生不如死,若公子不肯相帮,倒不如就此死了。密道之处此后湮没,再无人知。方才这位小公子凛冽行为争得的时间便是浪费了。”
夏侯昭冷哼一声,“难道我们自己便寻不着了?”
“寻着了如何?钟景云的机关你们解得开么?”她虽这般说,却仍是谦卑,当真是十足的求人姿态,“这书阁,那老婆子是不许人轻易进来的。偶然一日,竟有老鼠从这里疯跑出去,绣莹大惊,命着山庄上下进来清扫,密道隐秘,加之有钟景云亲下的机关护持,她便不怎么担心。”
梅雪哼笑一声,眼里似是有些快意,“她千算万算,却是算错了钟景云的心。想来钟景云的心上人是个不通机关术数的人,钟景云处处为着那人想,竟将密道机关的解法一字一字,仔仔细细地写在了一首情诗旁。钟景云写给那人的诗,绣莹想都不愿想,遑论去看,我便撕了那页下来,背熟后烧了干净。”
沈琼华怔然,只觉自己是在茶楼听着说书人讲故事,一眼见着她仍是跪着,立即道,“你先起来。”
梅雪欣欣抬起头来,眸子晶亮,“公子可是答应相救了?”
沈琼华茫茫地望着她,“你所说请求,是什么?”
“救得山庄中心智神识尚清明的姊妹兄弟出庄,救得被掳掠的婴孩脱离困苦折磨,平了这鬼庄子,最后,”梅雪重重叩在地上,“教那妖妇死。”
沈琼华与温言相望一眼,心中俱是想着,东嘉州的“吃人妖怪”果真与秋梧山庄有关。
沈琼华自从进了山庄,心绪一刻未曾平静,此时纵然想去扶了这小女子起身,眼前却总是晃着昨夜她唇角的弯弯弧度。挣扎半晌,心间仍是颤颤,最终是慕歌青伸了手,不见温柔怜意地将人拽了起来。
“她抓小孩子作什么?”
慕歌青问得淡淡,沈琼华生怕她要说什么是那绣莹要煮来吃,心间跳得厉害,却听梅雪叹了一声。
“不抓小孩子回来,公子以为,这山庄里要如何总是这般婢仆满园?”
沈琼华心绪一松,却是更为不解,“有情人在一起自会孕育了娃娃出来,呵护看顾着长起来就是了,青年渐入中年,天命有归,何至于去抢……”
梅雪瞧着沈琼华的神情,凄然一笑,“公子大抵是猜着了?绣莹不许婢仆结亲,她见不得人恩爱。而我们,更是活不到渐入中年的那个时候,”她哽咽两声,清泪覆面,“钟景云离世前,山庄才换了新的婢仆,俱是年纪轻轻的。后来他身死出庄,绣莹便是疯魔了一般要维持着庄子处处原貌,言说钟景云定然会回来,山庄不可变了大模样。人老了,杀了就是,总有新长起来的可供填补空缺。”
第41章 第 41 章
沈琼华一时心间泛冷,挨紧了温言。
慕歌青在一旁沉默不言,眸色深深,也不知是想着什么,倒是夏侯昭满面不耐,显然是不愿答应了梅雪所诉,却又不甘囚在此处。
“你说绣莹要维持着庄子原貌,怎的竟是一枝兰花也不曾见?”
“哼,”梅雪眼眸泛冷,清道,“她惯会这般自欺欺人。”
山庄之名取自景山秋景,钟景云喜欢那景致,可他心上人中意的是兰花,他事事以那人为先,便用了兰花作家徽。绣莹恨极了那人,兰花的一只根须都不愿见着。
梅雪仍是记得那夜满庄兰花付之一炬的情形,灼烫尘气中混着兰香,醺醺然然。绣莹躬身跪着,狰狞面容上覆尽眼泪,嘴里喋喋着“兰花香会引人来,庄主,是真的,我将它们都烧了,我实是迫不得已,你不要怪我,等你回来,我们成了亲,你若喜欢,便再重新栽一些,好不好……”
若是她不知这老婆子的真面目,当真要叹一声“痴情人”了。
“她时时发着癔症,想钟景云会忘了心上人,转而来娶她,”梅雪面上讥讽尽显,“钟景云神仙一样的人物,哪里瞧得上她那个心肠浸了毒液的自作痴情之人。痴情错用,只会教人厌烦憎恶。”
“我们俱是婴孩时便被掳掠入庄,生身父母的样子都未曾瞧过。她着人教导训练我们,要人何时何地何境何景都只可灿笑,不听话是行不通的,她折磨人的法子多得很。”
“庄中婢仆俱皆忘了如何哭了。若非后来我得了机缘,见着了山庄往日旧人,听了他字字句句所说,神智得以清明,今日我这泪亦是流不出来的。”
四人相互瞧了一眼,俱是不明这小女子怎么说起凄凄往事来了,可瞧她满腹委屈,不吐不快的神色,倒是静了静,想着她心中忧苦无从诉说,压在胸腹间多年,一时提及便难停止,只好由得她去。
“时远鸿因了昨夜与你们交谈而被那老婆子降了惩罚。蘸了盐水的金蚕丝软鞭抽在背上这样的疼,时远鸿也是含了笑受着的。并非无痛,不过是除了笑,再不知别的神情了,”梅雪冷笑一声,“钟景云还在时的秋梧山庄,热情巧笑着迎客是招牌,绣莹真是将这迎客之道做了个极致。”
梅雪再不愿待在这庄子里,一年里也说不得几句话,有几个与她一同侍候的小姑娘没几年便不会发音言语,痴痴傻傻的了,她心中惧怕,只得晚间偷偷躲在被子里,轻着声音自言自语,唯恐会落得那几人的下场,再出不得这地狱般的牢笼。
沈琼华听得怔怔,温言皱着眉轻捏了捏他的肩。慕歌青与夏侯昭如何不将人命放在心上,略微想了想时远鸿满背血肉模糊仍是暖笑容容的模样,亦是深感震动。
“不可与生客交谈么?可我们未曾交谈,时管家自己说了些话,随后便走了。”
“入夜之后,山庄上下再不能有一丝声响。可秋梧山庄的待客之礼废不得,故而时远鸿便只能笑言相迎,之后自去领罚,”梅雪苦笑一声,看着沈琼华道,“白日里我们也说不得几句话。绣莹有一日夜里发疯,偏说钟景云回来了,因了我们吵闹致使她没能听得钟景云唤她,秋梧庄主生了她的气,一怒走了。自此,天色入暮后,庄里便不能有响动了。”
慕歌青满心不信,“风过绿林,鸟鸣于木,这些又如何控得?”
“各职各位皆有司掌人,一开始总是办不好的,绣莹为此杀的人多了,血腥味时时萦在鼻端,自会竭心竭力地想法子。风过林,那就挡了风,鸟鸣木,那就割了鸟的舌。”
夏侯昭听得心头郁郁烦躁,不耐地摆了摆手,“你与我们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梅雪愣了下,急急低首忍了泪意,她无意言语往年凄惨事来这般乞怜,反抗无果,徒增许多鲜血消亡,人人便想着这世间无人可长生,等绣莹命归黄泉,他们自会得了自由。如今却是再等不得了——神智清明的人愈加少了,加之年龄渐长,不出月余他们便要死在此处,生生世世逃不离。她本是想着,说这些可怜事出来,这几人许是会起了怜悯心,出手相助。
梅雪低低道,“梅雪所求,确是险重。”侧首瞧着小窗处,似要透过那层层绢纱恨恨盯住绣莹。
一时静静。满室寂了半晌,沈琼华上前一步,将先前裹了白玉簪子的绢绸递了给她拭泪,叹了一声道,“非关险重,”几人自江南起始,先行至南海楚澜,后又折而到了东嘉景山,一路不知经得多少险中事,毒门一门之主还随行在列,“而是这庄子人物俱皆诡异。你言之所说,无凭无据,我不敢信。”
梅雪呆立在原处,显是未曾想过沈琼华会这般说,思想良久,怔怔道,“我确是没什么凭证。”
“我们四人,没一个身在名门正派之中,毒门邪/教,江湖散客倒是占全了。可人心往善,若你字字句句皆是真,我自当尽力。”
梅雪盯着沈琼华瞧,又看了看其余三人。
温言扣着沈琼华的腕子,淡声道,“我与他一体,自是同进同退。”
夏侯昭青着脸色瞪她,“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不知人数的男男女女,无一不是累赘,我千万个不同意,若是如此,你又不肯言明破解密道机关之法,我能如何?”
慕歌青未曾明说,只对着梅雪笑笑,慢声道,“凭证一物,再简单不过了。我随你沿着那密道离了这书阁,去那些困着婴孩的地方看上一看就是了。”
梅雪先是一喜,随后却是有些犹疑。
沈琼华侧首惊诧地看了慕歌青一眼,眸中隐隐有所思索。温言瞧着这两人,忽道,“彼此不信,形势急险,不如赌一次。”
绣莹不愿动得钟景云的书阁丝毫,定然不会贸然攻进,可此间精雅亦是护不得他们几人过久。
梅雪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色清明定定,晶彩流转,显是已下了决心。
“好。”
梅雪瞧了四人良久,忽道,“四位公子是南海楚澜的人么?”眼见无人作答,心中明了,又道,“南海一行,定是极为凶险。公子不畏生死也要得了山庄旧物前来,想必是有所求。我曾得见庄中昔年旧人,知道些事情,公子所求为何可与梅雪说说,我出得此间,若能为公子办了自是好的。”
“昔年旧人?”
“庄中的老管家。忠心得很,钟景云当年的身后事是她一手操办的,绣莹嫉妒得发疯,钟景云一去便动手将她关到牢里百般折磨,偏又用了各种邪门法子续着她的命。我那时为她送饭添菜,若非得她教益,今时今刻怕也要与外面那些只听绣莹所言的人一般了。”
温言沉吟一番,轻道,“确是有所求。传言秋梧庄主曾身怀还魂珠,活死人肉白骨。我家先生伤重,药石罔效,真气难蓄,故而来求。”
沈琼华接道,“被盗的那一页秋梧家册上说还魂赠留在南海楚澜,故而我们才会前往。哪知去了才知那东西是一支白玉簪子。”
梅雪愣了愣,回道,“老管家对还魂珠一事提及不多,可她亦是说了,还魂不在庄中,”想着沈琼华提及秋梧家册,又道,“绣莹只是钟景云身边的一介小婢,很多事物她都不知不明,秋梧家册的好几页内容是绣莹后来随意改了的,许多与钟景云心上人相关之事她都要改个面目全非。”
温言略微垂了眼睫,心中并未起了多少波澜——姑且不论眼前这女子所言真假,只说抵进东嘉州的前一夜,四人歇在荒郊,他与沈琼华一番粗谈,他心中便已隐隐觉着,还魂珠不在秋梧山庄。
其余三人面色一变,沈琼华更是匆匆上前两步,急道,“那,可是钟庄主带了还魂在身边,一起入了陵寝处?”
“我不清楚,老管家没有说,”梅雪摇了摇头,“只是,她曾说,钟景云喜爱的与他那心上人看重的,俱皆被带走了。还魂珠许是在其中?”
夏侯昭满心燥燥,只恨不能掘地三尺将钟景云掘挖出来,泡到毒液坛子里,“死了都不让人安生!他葬到哪里去了?!”
梅雪怯怯望住夏侯昭,慌慌摇首,“老管家没有说,只说他要在那里等着他的心上人,她至死都不会说了那处所在,教人扰了他们两个。绣莹折磨她几近百年,她都未曾松口。”
沈琼华心间一痛,不由得退了退,正正被温言接在怀里,两相一望,沈琼华张了张口,却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温言情绪复杂难辨,只觉有千钧之力堵在胸口处,直教他呼吸都有些艰难,臂膊用力搂住了沈琼华,轻声叹道,“保了命才是要紧。”
沈琼华一口气咽不下叹不出,郁郁着点了点头。
慕歌青本是面色沉沉,此时强自对着梅雪笑笑,“保命紧要,还魂一事另言。你去开启密道吧。我有些话要与我这师父说一说。”
梅雪先前忧心他会借机窥探解关秘法,而后带了人自行离开,此时见他并不想与自己一同前往密道入口前,不禁愣了一愣,回神过来,当即便去另一旁的书架前。
夏侯昭瞧着慕歌青,纵是因了之前这小弟子总是将自己点了穴定住,教自己疼热交加而气恼非常,此时也只得摆出一副慈师的样子来,“小心着些。”
慕歌青望了他半晌,忽地单手撩了衣摆,直直跪了下去。
第42章 第 42 章
温言与沈琼华眼见这一跪,俱是不明所以。夏侯昭眼目深处蕴尽不耐,面上却是十足的关怀模样,音色轻轻柔柔,几要软了人的心肠,“这是怎么了?”
慕歌青先前时时一副横生妖孽的样子,此刻却是端严凝肃,声色沉稳,“慕歌青此身,四岁入毒门,八岁即与师父奔走江湖,以求保命,至此,只得师父四年相教。此后流年十数载,功力与毒蛊之术得以精进,俱是一己之身辗转毒家八门偷师的缘故。四载光阴所求所得,今日便还给师父,此后桥路各归,你我再无关系。”
言罢,唇角血线嫣红,竟是已化去了部分功力真气,腕侧凝红,地上多了一只毙命的乌黑蛊虫。慕歌青唇色霎时青白,身形不稳,却仍是疾手探入怀中,沈琼华眼前缭乱,堪堪定住眸光,便见慕歌青身前聚了各式各样的轻粉。
“慕歌青出了师门,这些不便再放在身上。”
夏侯昭瞧着他,眸眼一动,忽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纵使师徒相恋悖于伦常,但若我们此行得以出逃,你我相伴在一起未尝不可。”
沈琼华与温言不禁皱了眉,慕歌青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单手撑着小桌笑了好一阵儿才道,“夏侯门主经百花历万叶,情爱之事自是要较小辈懂得多些,可我如今什么心思,夏侯门主不懂么,何至于因了贪生而这般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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