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负责占座等着三位爷,无聊就拿出手机看看新关注的南博公众号有什么推送。
“待会儿一点非遗馆有个昆曲演出,好像还是很有名的一个剧团,你们要看吗?”我接过大爷递过来的紫米糕,放在旁边晾着。
下铺和土豪不约而同摇起了脑袋,我转过头投给左手边大爷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想看?”
我点头。
“很想看?”
我点点头。
“你求我啊。”
我作势要咬他,他一只手撑住我脑袋不让我靠近。
最后大爷还是陪着我说是“提早感受退休生活”,在茶馆里嗑了一桌的瓜子和花生,喝完了一壶又续一壶的雨花茶,挤在一堆老年人当中甚为瞩目。演出中间我悄悄问他:“不看字幕的话你听得懂在唱什么吗?”
他一脸生无可恋:“鸟语,简直是鸟语!”
我捧着茶杯嘻嘻嘻地偷着乐,呷一口茶水,砸吧砸吧嘴,啊,真是完美的一天。
十、
外号从“二子”变成“儿子”的过程悄无声息。下铺和土豪唤我“小二”,也就那位山东大爷不知死活的非要叫我“儿子”或者“我的儿”。
我真正意识到外号的转变,是大一上第一次班级团日活动组织去雨花台。105路公交司机出了名的彪悍,这么大个车能开出漂移的效果。我们整个班背贴胸胸贴背得站在一起,司机师傅一脚刹车,我们班为路人呈现完美的惯性力。我作好被挤成肉饼的心理准备,张开眼却发现自己被身后的大爷圈在怀里,他两手撑住我身前往后仰的同学的后背。等车停稳了,大爷看我还愣着神,居然用手揉了揉我的头毛,叫了声:“儿砸。”我装作一个不小心,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我知道自己是不擅长和人相处的,才会在有人愿意听我讲话的时候絮絮叨叨说一堆。
平日里和下铺、土豪的日常交流仅限于“带个饭”“帮我签个到”“作业写了吗”“晚上不回来了”,他们俩都喜欢打游戏,开黑,连斗地主都要开黑,却依然打不赢。大爷也是个忙人,在院里和校级学生组织玩得风生水起。我在院会一个清闲部门挂个职,平时该上课上课,该吃饭吃饭,该自习自习,该睡觉睡觉,一到周末就和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一头栽进市区不明去向,公交卡一次性充了两百块钱,还跑去办了张南京市旅游年卡。一号线和二号线上的景点一个不落,常常临时兴起买张学生票坐十号线跑奥体去看球,听着满场舜天球迷的“傻逼换傻逼,越换越傻逼”,心情一片舒爽。偶尔山东大爷赏脸作陪,那一定是一起出去找好吃的。南京长江大桥附近一条街的龙虾,狮子桥的南京大牌档、鸡汁汤包、鸭血粉丝汤和梅花糕,明瓦廊巷的金味栗子,奥体附近的宽窄巷子,还有记不清地点的新疆菜、日料店、水货店、云南菜,当年还没有吃饭拍照定位的习惯。
十一、
跨年那天下午寝室里就没有人了,甚至整个楼层都听不见什么人声,大爷他们仨都交代过要通宵,让我不要留门。心头突然一阵说不上来的不舒坦,买张动车票就往南京南站赶。没带什么行李,和我一起在公交站台等车的都是成群结队的准备出门跨年的人。我等着有些心烦,跑到红绿灯那打了辆车。当天的票只有晚上九点以后的了,六点到南京南站,进安检,上到候车室二楼叫了份快餐,倚在栏杆上看着车站单方向只进不出的人流。吃完饭走到候车大厅找不到座,我背着包一圈圈地绕着大厅踱步。不知道绕了多少圈,听见广播通知,排到队伍最末,跟着队伍一点一点挪进站台。上车之后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下了车,还是只有我。爸爸的工作性质漂浮不定,妈妈一心一意跟着爸爸到处飞,我也早就习惯了。高考那会儿妈妈对我表达了一丝歉疚,我早在小时候就知道撒娇和叛逆是无用功,到这把年纪,多余的不讨好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小孩子什么都知道。
到家果然漆黑一片,我打开电闸,随手摁亮几盏灯,觉得有些晃眼,又摁灭了一两盏。往常在家,客厅的灯几乎不开,卧室开一盏,有需要时厨房开一盏,其他似乎都是应急用灯。爸妈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细心,每个月的物业费、水电费和宽带倒是都记得交,不至于我临时回家断水断电断网,不过食材这种东西是不可能有的。
接到山东大爷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书桌前写着第二天的购物清单,好歹也是回家一趟,打算待满三天再回学校。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接起来就听见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和大爷扯着喉咙的大嗓门。
我下意识想点头,反应过来忙开口:“听得到。你那边好吵啊。”
大爷讲话几乎靠吼:“我这边太吵了,听不清你说什么。小二,新年快乐!我晚上不回来了,你自己先睡吧。”说完电话就挂了,我一句“新年快乐”还挂在嘴边。
我咧咧嘴,把手机扔在一边,不管,先睡觉。
十二、
新年的第一天睡到自然醒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我伸个大大的懒腰,捞过手机看一眼时间,看到屏幕吓了一跳。屏幕上显示大爷给我打了三十几个电话,下铺和土豪也打过来好几个,时间显示都是今天早上四点往后。我连忙解开锁给大爷回拨,没嘟两声电话就通了。
“你去哪了?”我睡得有些迷糊,却隐约觉得大爷的语气和平时不大一样。
“我回家了。”我意识到了什么,补充几句解释了一下:“昨天晚上临时回来的,没来得及跟你们说。”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听见一声吸气声,然后传来大爷疲惫的声音:“没事,就是凌晨回来没见到你人。你没事就行,我去睡了。”
电话嘟嘟嘟响着,我觉着自己好像有点难过。有点委屈的那种难过。
瞬间被一种做什么都没意思的心情卷席,我拿着昨天晚上写好的清单去超市,按部就班地往购物车里塞东西,拿的都是我平时用惯的几样,不往其他商品看一眼,也不想比较同类产品的成分、产地和价格。回到家拎着食材进厨房,拖个地,归置好各种物品,一看时间早就过了午饭的点,只能傻傻地坐在沙发上等晚饭。
手机铃声响起,我拿起来直接放到耳边:“你好,请问你找哪位?”
“……我找我儿子。”
我顿时有点囧,红着脸继续犯二:“哦,我就是。”说完恨不得打爆自己的头。
对方忍不住笑出声来,也没像往常一样继续占我便宜:“小二,我到你们家这边的火车站了,你说一下地址,我打车来找你。”
我脑子是真不好使,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直观感受。手忙脚乱挂了电话,又微信给大爷一遍家庭住址,站起身张望着家里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清扫的,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家务可以做。转到厨房看见一地的菜,我眼睛一亮有了目标。
火车站离我家不远,开车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我煮上饭一边瞄着时间,估摸着差不多到了就呼啦过钥匙往小区门口跑。到门口刚巧见着大爷的大长腿一脚跨出出租。我跑到他面前喘着气,等他拿上□□。
领着大爷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没开口说话,渐渐地我有些忐忑,不敢回头看大爷。开锁,进门,我们家关门的声音有点大,我还是被吓住了。大爷似乎也没料到我家关门如此惊天动地,直愣愣得看着我,我赶紧低头把找出来的拖鞋放在他跟前。大爷一动,我立马往外蹦字:“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告诉你们一声就私自回家,不应该到家之后不跟你们说一声,不该第二天睡得那么死……”
大爷只是以我的头为支撑换了拖鞋,顺手揉了揉。
大爷跟着我进了厨房,洗菜、切菜、倒油、炒菜、洗锅,一直到菜上桌了也不说话,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默默吃饭。
“我至少三十六个小时没睡了,你让我躺会儿,等我醒来我们聊聊。”话说着他就在沙发上躺下睡着了。
我给他拿了被子盖上,转身去洗碗。过了会儿,我拍拍大爷的脸让他去床上睡,半天没反应,想了想打开客厅的空调。
早上带着早点回家,一不小心门又震天响,沙发上的大爷猛地坐起,视线不知道投向哪里扫了扫,往后倒下把自己闷在被子里。
大爷睡醒之后情绪不错,吃完早点跟在我身后四处晃悠。许是实在无聊,他戳戳我:“能看你小时候的照片么?”
我去书房把几本相册抱了出来。
“你小时候眼睛就那么大啊。”听到大爷意味不明地赞叹,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一眼,这几本相册我自己也是许久不曾翻阅过。
大爷低头看看相片,抬头看看我。大爷的眼睛是细长型,不笑的时候看着有点凶。我的眼睛从小就圆圆的,瞪人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大爷翻了翻,问我:“怎么都是些抱在手里趴在地上的照片?稍微大一点以后的呢?”
“断奶之后就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轮流带我,老人家平时不时兴拍照。”
那天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中间时常有大段的沉默。
但是我觉得很好。
十三、
回学校之后就是考试月,一门接着一门。大爷饭局数量骤减,寝室另外两个也暂时不渣游戏了。四个人每□□八晚八地去自习室报道,每天烦恼 “早饭吃什么”“中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
十四、
过年存在的意义只剩下年三十的年夜饭和年初一的祭祖,回家路上爸爸问我寒假自己有安排吗,每年我的回答都是有,今年也不例外。
我知道很突兀,也自认很失礼,可是我还是厚着脸皮去了山东。大爷接到我时我才知道他们一家是在老家过年的,距市里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一时不知说什么,大爷开着车安抚我:“没事,我在老家也正无聊着,正好你来了我也有点事情可以做。公历新年我去的你家,农历新年你来我家,礼尚往来嘛。”我真的很想纠正他成语不是这样乱用的。
扑面而来的新年气氛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大爷带我一一问候几位长辈,几位长辈很是热情,只可惜说的话我总是听不大明白,说一句我就得向大爷求助翻译成普通话。大爷的爸妈以前都是事业单位的,后来因为怀了二胎辞职下海。他哥哥比他大四岁,刚工作不久。
一高兴就喝酒喝上了头。我笑着被大爷拖进卧室,迷蒙着双眼,看他动作笑出声来。
“小傻子这么高兴?”
“嗯!”对后四个字给完反应才消化了前三个字,“我不是小傻子。”说完还是笑。
“行,二傻子赶紧睡吧。”
我努力想抽出压在被子里的手去打他,大爷把被子又压了压。我哼了哼觉得被子压得太紧了,又热又重,还没想好怎么反抗就进入了梦乡。
十五、
再开学,日子如旧。若非说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大爷每次和我出门的时候都会背上相机。
印象最深的是金陵四月,满城杨絮,我们走在颐和路上,一次次经过颐和路公馆、琅琊路小学,从满目春光走到月冷风凉。大爷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路灯下我的剪影,名为“对影成双”。
十六、
为迎接青奥会,S1终于在怡园兄弟们持之以恒的投诉中赶工完成。
南航的青奥志愿者大多数都是开闭幕式观众服务志愿者,一部分飞行员负责充当吉祥物人偶(二胡卵子,又名猪腰子),还有一批去了酒店招待,个位数的大长腿高颜值妹子担当开幕式运动员入场的举牌引导。
七月份我们就被召回学校进行理论培训,自带段子的江宁婆婆作为公安代表负责安全教育。之后就是场馆培训,背地点背座位区间,在奥体中心来来回回地跑。提早领了道具包,站在场馆前面的一个池子里,导演组每天组织培训。什么曲子对应什么动作,拿什么道具,一会儿荧光棒一会儿充气棒一会儿旗子一会儿绸缎,花头精挺多。
再之后就进入到了白天人工装道具包,晚上进行带观众或不带观众彩排的阶段。彩排来来回回排了四五次,应了带队老师那句“你们虽然是面对观众看不到开幕式现场的,但是不用遗憾,节目你们一定会看到不想再看。”
几次带观众彩排总会遇上一些突发状况,吵着要见总导演说是发现有非常明显的错误的,不按要求把瓶装饮料私自带入场馆且不听志愿者劝告把饮料一把扔在志愿者脚边最后见到江宁公安秒怂的,开幕式音乐一起小孩就哭一边的大妈随着节奏打孩子的,世间奇观,也算是见着几件。
大爷是带队老师的助理,也是南航观服志愿者的负责人。每次他转到我们楼层,我都激动地难以言表,因为他每天的任务就是负责分发当日的饭票水票以及通知吃饭。吃饭是一批一批轮换着吃,仿佛回到了小学时候拿着铁餐盘挨个经过,食堂阿姨机械化地往餐盘里盛上一勺。大爷每次都是和我一批吃,有时候会有多出来的饭票,他就去换点餐后小零食偷偷塞给我。做坏事总是一回生两回熟,有了那么几次我也练就了脸不红心不跳的本事。
开幕式当天没能如愿,几颗催雨弹估计把南京的雨都催在开幕式那晚下了。舞蹈演员摔得挺惨,也不知道央视播出的是哪一版。虽然全程面对着观众,但通过观众的反应大概也能估计到是哪个节目。除了扰乱现场指挥的激光笔和烧坏的一盏灯,开幕式几乎可以说没有出任何一点问题。
那晚我们是整个场馆最后撤离的,瓢泼大雨,我们穿着花花绿绿的一次性雨披挤在奥体门口等负责接送的公交车。公交车上写着不同学校的名字,我跟着人流一辆一辆找过去,后来干脆坐在路边等着。手机放在腰包里快要没有电了,我看着驶过的一辆辆载满人的车,一动也不想动。
马路渐渐空旷,雨滴砸在脚边的小水洼里,在夏夜很舒畅。我被人一把拎起来塞进一辆公交车里,车门关,大爷抵在车门上喘着气。那一刻回到人间。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每辆车都是我把人赶上去的,我当然知道你还没走。”
十七、
三号线招募体验是我强拉着大爷一起报名的,新通了一条线意味着又多了个借口出门玩。在南京南站转三号线,下一站是我们一起去明发广场电影院看的致青春,在影片中见识到了南航本部的寝室;去卡子门逛宜家,每次都会吃冰淇淋;去夫子庙又多了一种方法;大行宫也能转二号线了;去珠江路逛3C直接在浮桥下;从鸡鸣寺地铁站出来五分钟就能看到樱花。我曾对大爷开玩笑说以后去鸡鸣寺求姻缘就方便多了,他睨我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不,需,要。”
相较拥挤的一号线,大爷更不待见三号线,原因是在体验期大爷嚼着口香糖被工作人员当场给以“地铁上不能吃东西”的警告单。
十八、
陆陆续续S8投入运营,四号线也开通了,南京各地都散布着诸如摩拜、ofo之类的共享单车。我看着南京发布的微博消息很是感慨。四年间江那边我还没有去过,最靠近长江的一次是坐电梯上了南京长江大桥的观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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